杜衡回府后去刑房领了罚方去郡主跟前请罪。
清风徐徐拂罗帐,明月皎皎映烛光。少女仅着一件薄如轻纱的贴身长裙,手捧一本话本,慵懒的倚着床框,泼墨般的青丝倾泻,眉如新月银钩,面似娇花拂水,岂媚丽二字了得。
良久,抬手打了个哈哈,移目看向跪于地上的玄衣青年,俏声道:“呦,还记得我这个主子呢。”
杜衡垂目道:“属下自然是记得。”
江蓠手中的话本砸在他身上:“既然记得,那你为何不请示我便擅离职守?”
杜衡低声道:“属下知错。”
江蓠轻哼一声,朝他勾勾手指头:“你过来。”
杜衡听话的走过去,她又指了指床沿示意杜衡坐下,杜衡又听话的坐下,静待她的下一个指示。
江蓠没了指示,看着他斟酌道:“昨晚我情绪不佳,酒后失态,说了甚么做了甚么你权当做一阵风刮过不带走一片叶子,唔,唱歌谣一事我不介意你记着。”高深道,“你这人虽不大爱说话,整天冷冰冰的,但唱起歌来却意外的好听,比那些歌姬好听了不是一点半点,这般才能被埋没了多可惜。”
杜衡目光含情:“郡主,喜欢?”
她没注意他含情的目光,比出两根手指,点头道:“对啊,不过你只能排第二。”
他好奇问:“恕属下冒昧,敢问排在第一的是何人?”
月华入帘落了一地的霜,江蓠扶着床框择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莲藕般的双臂将被子往胸前提了提,笑道:“他是何人待你予我唱了歌谣再说也不迟。”
突然刮起一阵风,几片时令花的花瓣飘飘摇摇从牖外飞进屋,杜衡抬手替她掖好被角,溪流般沁人心脾的声音自薄唇流出:“芦苇弯弯,弄清影,点湖光,露泪浣霜,落满烟波江,落花意,流水情,空独守,人不归,芦苇欲逆流而上,觅他错过的姑娘,姑娘在何方?噫,姑娘不在水中央。”
一曲毕,江蓠木呆呆看着他,且惊且喜且茫然:“这首《蒹葭》是他唱过的歌,你竟也会唱,仔细听着,你的声音竟同他的有几分相似。”
他平静问:“那个他,可是排第一的人?”
江蓠收回目光,淡淡道:“对啊。”仰面看着帐顶挂着的夜明珠,浅浅的光照在床边青年刚毅的脸上,似东方第一抹晨曦落在大地,“可惜,我仅听他唱过一次,还是在幼时,这么多年了,他的声音是哪般我已经不大记得,想必也该如你这般好听,胜过你几分也说不定。”
烛光被涌入的晚风吹得晃了一晃,杜衡神色复杂,静默顷刻,问:“现时郡主能否告知属下那个第一是何人?”
却听得一阵银铃似的笑声:“这个嘛……怕是不能呢,我只说待你唱完歌谣再说也不迟,却没答应你唱完歌谣后一定与你说知。”
杜衡呆了。
瞧着他呆愣的表情,江蓠笑得更欢,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笑声渐止:“想晓得他是何人,这得看侍卫大人你的表现了。”
他久久沉默,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少女,心中泛起的波澜一阵更比一阵。
情不自禁伸手勾起她散落的一缕发丝,带着几分疲惫的女声让他指尖一顿:“我乏了,明日有一出好戏,你早些休息,明日别又让我找不到你的人,还有,你走的时候顺道熄个灯。”
杜衡僵了一下,收回手应了声是,熄灯后在房门前顿足许久,方踏着月色离去。
次日隅中,江蓠派杜衡送了封帖子予苏叶,邀他来吃烤鱼,她于信中特别强调苏叶须独自前来。
苏叶是个喜爱美食的,无心琢磨她葫芦里卖的甚么药,兴冲冲的前来吃烤鱼,路过一处巷口时,杜衡突然从巷子里出来,不由分说一个手刀劈晕他。
苏叶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醒来,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青色帐幔,清风自牖间灌入,帐顶一袭一袭的流苏随风轻摇。
他动了动脖子,酸痛无比,一边揉着脖子一边琢磨着自己昏倒的始源,忆起自己是被杜衡劈昏,气不打一处来,心道这个杜衡是抽甚么风,本公子同他可没甚么深仇大恨。
脖子揉得差不多了,他起身出了房门,一推开门,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一愣。
耳边只闻得阵阵莺声燕语,推杯换盏之声,楼上楼下香艳妩媚,两个男子搂搂抱抱,红粉绿绢,慢歌艳舞,香烟缭绕伴着糜音散播开去,好一个烟尘之地!
愣神间,一个柔柔弱弱的男子倚在他身上,看着他茫然的神情笑得花枝乱颤:“呦,这位公子想必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吧?”
素白的手指轻轻在膺口撩拨,若果是个美人,苏叶定然是好好享受一番,然,现时的这个却是个男的,撩得苏叶浑身一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一把推开粘在自己身上的小倌,跌跌撞撞跑下楼,踩得楼板咚咚咚的响,那不要命的模样好似被人追杀了似的。
外边日头正盛,阳光有些刺眼,苏叶一手遮住阳光,一手拍了拍自己的小心脏,回头顾了一下,又忍不住抖了一抖。
他理了理衣襟,恢复风度翩翩的模样,正要离开,却被一道惊讶的尖叫声吓得又是一抖,差点摔下台阶,苏叶稳住身形,抬眼,红色的身影撞入眼帘,他明显愣了一下:“阿蓠?”
江蓠嚎的这一嗓子吸引了路人的注意,路人皆是认得她和苏叶的,瞧着二人这情况必定有戏看,遂纷纷驻足,这阵势,颇有看热闹的架势。
江蓠瞟了驻足的路人一眼,用震惊的目光看着苏叶,又抬眼看了看他头顶上方的“南风馆”三个大字,一双杏眼溢满不可置信,捂着膺口摇头道:“苏叶,你这般年纪尚未娶妻,我以为是你未有心仪的姑娘,却不曾想……原是你好男风……”
一阵风吹来,借着风力往后踉跄几步,一张秀美的脸眉头紧锁,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一旁的阿虞配合的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她痛心道:“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竟不知晓你有这种癖好,是我这个青梅当得太不称职了。”
苏叶听着他这个青梅自顾自的胡说八道,脸色不是一般的差,旁边还围着一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路人,他只恨自己不是只地鼠,不能挖个洞钻进去,动了动嘴巴欲要解释:“阿蓠,我不是……”
可入戏太深的江蓠哪会予他这个机会,打断他后面的话,掏出手帕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趁机又瞟了路人一眼,带着哭腔道:“苏叶,你也晓得我爹有意将我许配予你,虽我一直将你当做知己,但实不相瞒,我心悦你不是一天两天了,若果能嫁予你,我自然是欢喜的,可你竟……竟是个断袖。”
吸了吸鼻子,扶着额头往后一倒,杜衡手疾眼快扶住她,阿虞憋着笑佯装出一副焦急的样子为她抚膺顺气,一口一个郡主唤着,看着苏叶木呆呆的模样,同情心泛滥成灾,心道可怜的苏公子被我们郡主算计了还不晓得。
热闹看到这里,路人皆晓得了个七七八八,无非是平阳王府的江蓠郡主心悦苏大公子,可惜苏大公子是个断袖,虽江蓠的横行霸道爱惹祸的大名家喻户晓,但一代美人遇着这么个事,难免让人千惜万惜,遂各位路人七嘴八舌对着苏叶指指点点。
一人惋惜道:“哎,郡主和苏大公子瞧着也是郎才女貌,怎的偏生妾有意郎无情呢?”
一人鄙夷道:“世风日下,好好的一个名门贵胄,竟是个断袖,啧啧,若是苏御史晓得了,怕是得气死吧。”
又一人同情道:“可惜郡主一腔深情,都谈婚论嫁了,这让一个姑娘家如何做人啊?”
听着路人的谈论,苏叶一张俊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江蓠胡说八道,这些个路人也胡乱信了,他这是招惹谁了啊?今日出门真该好好观观黄历。
他严肃的上前晃了晃江蓠的肩膀,江蓠被晃得头晕,抬手推开他,看着周围路人的反应心中窃喜,面上却伤心欲绝道:“你不要碰我,你真恶心,算我眼瞎看错了人。”释然道,“苏叶,许是你我之间没甚么缘分,亦许是我平昔做了太多坏事,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你我二人的情谊,便到此为止罢。”
话罢,一边做擦泪状一边跑开,苏叶也不顾什么翩翩公子的形象忙追上去。
阿虞同杜衡对视一眼,噗嗤笑出声。
江蓠跑进一条巷子方停下,一停下便大声笑出来,笑得肚子疼,不得不扶着墙,随后而来的苏叶见她这番模样,晓得自己被她摆了一道,没好气道:“捉弄我甚好笑吗?先是邀我来吃烤鱼,又派杜衡半道将我劈昏弄到南风馆,接着又自导自演被我伤情的戏,阿蓠你甚么时候变这么无聊了?你若真闲着无事干我介意你多观观几本书。”
江蓠止住笑声,噙笑看着他:“谁说我闲着无事干?我这不是在干正事么?”
苏叶嘎嘣出四个字:“这算正事?”
别看苏叶平日里嬉皮笑脸脾气好得不得了,他一生起气来江蓠也觉得发慌,怕他暴怒江蓠忙予他灭灭火气:“好了好了,别生气了,生气便不俊朗了。”
苏叶回她:“本公子生不生气皆是那么俊朗。”
江蓠一时语塞,她就不曾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苏叶不依不饶道:“你晓不晓得你这出戏将本公子的好形象好名声皆毁了?青梅有你这样的么?我不管,你必须澄清我是个正常的男人。”
江蓠心道毁了才好,她来软的苏叶还蹬鼻子上脸了,只能来硬的了,她收起脸上的笑意,板着脸提醒:“昨儿个是谁将茶水喷在我脸上?”
苏叶的气势弱下去一大半:“你,你甚么意思?”
江蓠负手来回踱步,一本正经解释:“昨日之事我还未同你算账,今日之事便是我对你的惩罚。”
苏叶臭着一张脸道:“这惩罚未免也太重了吧?”
江蓠轻哼一声:“惩罚仅是一个缘由,我爹要将我许配予你,你我皆反对这桩姻缘,而我之前也去同我爹理论过,完败,我爹看着我们二人长大,晓得你的为人,在他眼里,你就如同他的半个儿子,放眼整个京城,你是他心中女婿的最佳人选,唯有败坏了你的名声,让他对你失望,他方会打消撮合我们的念头。”
见苏叶兀自臭着一张脸,她有些不悦,上前板正苏叶的脸,强迫他同自己对视:“喂,你别一脸吃亏的脸色行否?名声乃身外之物,你要名声便得娶我,娶了我,你可别再想着风流,我问你,你是要名声还是要风流?嗯?”
苏叶拍掉她的手,嫌弃的看着她:“让我娶你?本公子暂时不想英年早逝。”
江蓠好看的眼睛危险眯起来,眸中跳跃着星星怒火:“你说甚么?”
阿虞和杜衡觅到江蓠时只听得巷子里传来阵阵求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