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歌声回荡在阴暗湿冷的山洞,摇曳的火光在黑黝黝的洞壁映出我们的身影,我一时有些出神。
彼年,我与郡主一同被七连山的山贼抓走,半道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山贼带着我们入一个黑如墨石的洞中避雨,天边突然扯出一道闪电将郡主吓得大哭,山贼用刀指着郡主威胁她再哭就割了她的舌头,一威胁,郡主哭得更厉害,我便唱了这首《蒹葭》与她听。
阿娘在世的时候常哼这首歌,这也是我从小就会唱的歌唯一一首,不承想,郡主会将这首歌记得如此清楚。
“杜衡,你也会唱这首歌,那你晓不晓得歌谣的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枯柴被烧得噼啪作响,幽幽火光映在我身旁的红衣少女媚丽的脸上,郡主抬头望着我:“姑娘为什么不在水中央?”
这是一首很悲凉的歌谣,但阿娘就是很喜欢哼唱,郡主的这个问题幼时我也曾问过阿娘,阿娘只是笑着摸了摸我的头,什么都没说。
我老实摇摇头:“属下不知。”
洞中一时静谧,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和木柴燃烧的炸裂声,郡主静默片刻,道:“若是有酒就好了。”顿了顿,问:“杜衡,你冷不冷?”
“不冷。”我反问:“郡主您冷吗?”
听我这样的问,郡主轻轻点头:“冷,不过靠着你就不冷了,习武的人是不是都不怕冷?”
习武的人身体是比寻常人要硬朗几倍,但是不是所有人都不怕冷我就不晓得了,斟酌着开口:“怕,只不过习武之人比较耐冷。”
郡主似懂非懂点头,猛地打了个喷嚏,我伸出手将她抱住,她一愣,继而调侃:“这个时候不怕逾矩了?”
我低声道:“特殊情况,特殊对待。”补充道,“属下冒犯,事后甘愿受罚。”
便听得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郡主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怪你。”打了个哈哈,将头靠在我怀里,“我困了。”
我垂着眸,抬手理了理她额前凌乱的发丝,放轻声音:“睡吧,属下守着您。”
不消片刻,郡主靠在我怀里沉沉睡去,在睡梦中还伸手搂住我的脖子,怕有猛兽趁机袭击,我未敢阖眼。
雨后之月,其光倍常,洞外星华璀璨。
没有柔软的床榻,郡主这一觉睡得极为不舒服,早早苏醒。
“杜衡……”一开口,我就发现郡主不对劲,声音有些沙哑,我抬手在她脑门上一探,严肃道:“郡主您发烧了。”
郡主虚弱道:“我确实有些不舒服。”伤心道,“你说我一夜未归,父王和哥哥有没有派人来寻我。”恍然道,“我往昔也时时夜不归宿,父王和哥哥早就习惯了,况他们也不晓得我们出了事,怎么可能会派人来寻我。”
这么一说,王爷与世子确实不会派人来寻,因为他们对郡主实在是太放心了,我突然想起王爷说过的一句名言:郡主在外面,百姓们一定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足以见得郡主是有多霸道,一道白光突然从我脑中掠过,若是往日,王爷必定不会寻郡主,但现在可不一样,我瞧着面无血色的郡主安慰道:“郡主您忘了昨日王爷予你招亲吗?”
郡主没好气打开我扶着她的手,有气无力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招亲这回事。”
我再次去扶稳她,解释道:“昨日招亲郡主没有在府中,王爷必定会派人寻您回府相亲,王府的亲卫在京城寻不到您,王爷能察觉不到异常?”
一听我解释,郡主立时提了些精神,眼带希望道:“你是说父王会来寻我?”
我点头。
郡主立时喜色铺面,兴奋的抱住我:“快!我们快走,说不定父王的人此时就在外头寻我们,他们不晓得我们在这里,我们去寻他们。”
我又点点头,和郡主吃了一些果腹的野果,将未燃尽的火堆尽数熄灭,郡主发了烧,脚下虚浮走不了,我便背着她离开。
背后的伤尚未处理,又经了雨水浸湿,被郡主压着猛地一痛,但此刻我已经管不了这么多,郡主危在旦夕,若不及时医治我不敢想象有什么后果。
崖底杂草丛生,一路磕磕绊绊有好几次差点摔倒,我一刻也不敢耽搁,约摸走了一刻钟终于上了官道。
官道上恰好有一辆马车经过,是离开京城的,我拦住这辆马车,抽出剑搭在车夫脖子上,车夫的脸登时就白了,一口一个英雄饶命,我冷声威胁车内的人下来,车内的人掀开车帘,见我身上带血,还带着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又惊又恐,和车夫哆哆嗦嗦下了马车。
我掏出所有的银子扔予车夫,将已经昏迷的郡主抱进马车放好,然后调转马车朝京城驶去。
方行了没多久,我就看见王府的亲卫朝这边过来,领头的正是世子,世子看了我,勒马停下:“杜衡?”眼带疑惑,“阿蓠呢?你怎么这么狼狈?”
我行了一礼,来不及多做解释,道:“郡主发了烧,在马车里。”
听闻郡主发烧,世子面色一凝,下马上了马车,见郡主果真虚弱不已,焦急吩咐道:“回府!”
在路上世子问我怎么会弄成这样,我便将贼人拦截意欲绑架郡主,最后我和郡主一起摔下悬崖的事尽数说知,世子听得脸色越来越难看,声音冷漠如冰:“竟有人如此大胆敢打阿蓠的主意,当我平阳王府是摆设?”咬牙切齿道,“敢对一国郡主下手,背后之人来头必定不小。”目光复杂看了我一眼,“孤男寡女共处一地,杜衡,希望你没有逾矩。”
我不言,默默赶着马车。
阿虞见郡主病归,泪眼汪汪骂了我一顿,我也从她口中得知昨日寻不到郡主,王爷气得发动所有侍卫出去寻,连维护京城治安的官兵也加入了寻觅郡主的队伍之中,那阵势像极了敌军兵临城下,后来从租马的小厮口中得知我和郡主租马离开了京城,王爷就命人出城寻,世子在路上发现打斗的痕迹,又在树林里发现郡主的那只狐狸木雕,断定我们出了事,没日没夜的寻找,终于在今日寻到了我们。
郡主出事的消息瞒不住,消息一传出去,有意做王府乘龙快婿的公子们纷纷携礼前来探望,堵满了王府门口,阿虞听院中的仆婢提到大门口的情景,插着腰怒气冲冲道:“明晓得郡主病了还来叨扰,故意的吧?”
我干巴巴道:“他们也是好……”
话被阿虞凶巴巴打断:“还有你!你是怎么保护郡主的?要是郡主有个三长两短,老娘和你没完!”
“……”
好不容易等到前来探望的世家贵胄们被世子送走,被关祠堂的苏叶带着苏木突然冒出来,嚷嚷着要看郡主,不说两家的关系,就苏叶和郡主比钢铁还铁的感情,于情于理世子都没有理由拒绝。
看到尚在昏睡的郡主,苏木趴在床沿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昏天暗地,跟死了媳妇似的,阿虞赶紧从桌上拿了一颗葡萄塞他嘴里,让他不要惊扰郡主,他这才止了哭声,无声哽咽。
而苏叶,则如阿虞一样说了我一顿,随后凄凄惨惨戚戚望了郡主好半天,最终感叹一句“没事就好”便拉着肿了双眼的苏木离开,说是回去继续关祠堂。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郡主这一病便病了好几日,连着喝了好几日苦哈哈的药,郡主第三日方找回一些精气神。
这一日,王行初次登门拜访郡主,携礼来探望她。
“阿蓠,听闻你出城遇险,可还安好?我近来有要事缠身,是以现在才来看你,还望你不要见怪。”
郡主毫不在意摆摆手,请王行落座,道:“没事儿,我很好,只是淋了点雨生了场小病,不碍事的,让你担心了。”
阿虞予郡主和王行斟了茶,退到我身边。
王行慢条斯理饮了一口茶,犹豫片刻,抬眸看着郡主:“阿蓠,今日我不仅是来看望你,也是来同你道别的。”
我一愣,他来道别?他要走了?
郡主呆了一呆,似是还没缓过来,连喝茶都忘了,半晌,眼带不舍问:“你要离开京城了吗?可是我还没有帮你寻到你弟弟。”
王行笑道:“我已经有了我弟弟的消息,他在扬州,我要过去与他汇合,这几日有你的照拂,我在京城行事方便了不少,此次京城一行能结识你,我很高兴,若有机会,我带你去我的家乡看看。”
郡主爽快应下:“好啊!这可是你说的,以后你一定要带我去你的家乡玩玩!”
“一定。”王行轻笑,放下茶杯,从怀里拿出一块通灵剔透,莹润光泽,翠色温碧的玉佩,正面雕有黻纹缀麟图,背面刻有一个“行”字。
王行将玉佩递予郡主,目光满含柔情:“阿蓠,你我相识一场,这块玉佩送予你。”
郡主瞅了玉佩几眼,摇头道:“这是你的贴身玉佩吧?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能要。”
就见王行眼露伤心色,道:“你不愿意收,是不是不把我当朋友?”
我看王行不爽不是一天两天,见他此举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特别是听他说:“你是郡主,高高在上,金银财宝应有尽有,看不起我的这块玉佩也没什么”。
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家伙真能装!郡主不要还硬塞,这什么人啊?王府什么东西没有,会缺你那块玉佩?
奈何郡主偏偏吃他这一套,为难的抿抿嘴,最后不得不收下他的玉佩,谢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行伤心的神色一敛,那叫一个收放自如,面露笑容,深情道:“你在京城要好好照顾自己,以后出去要多带些侍卫,不然再遇到贼人,杜衡一个人可难以保你周全。”
我……这家伙看不起我?有本事你来啊!嘴上说得这么好听,郡主遇险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如果不是有我,你今日来探望空气?
“你怎么会晓得我遇到了贼人?”
郡主此问一出,我整个人一怔,对啊,百姓们晓得郡主出了事不错,可王府并未说明是出了什么事,王行他怎会晓得郡主遇到了贼人?
一个猜测闪现脑海,我瞪大眼睛看着同样愣住了的王行,莫非,难道,王行晓得那日我和郡主会遇到贼人?如此一来,王行可就有了洗不清的嫌疑!
我想到的,郡主显然也想到了,目不转睛盯着王行,试探问:“王行,你是不是晓得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