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主对寿宴这类属于大人们的场合不大感兴趣，随平阳王一家入宫后辞别叔父堂兄堂姊，便回了自个儿的沁阳宫。
方踏入大门，她同父异母的妹妹五公主突然冒出来扑进她怀里，五公主虽小了她五岁，但她的小身板也经受不住这般猛撞，她连连退了几步方稳住。
不等她反应过来，五公主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责问，软糯糯的声音责问她出宫竟然不捎上自己，加上摇摇欲坠的眼泪，俨然一副被情深姊姊抛弃了的可怜模样。
四公主最受不了妹妹这般惨兮兮，拍了拍脸颊挂上个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的笑容，好说歹说连哄带骗发誓下次必定会捎上她，方将妹妹呼之欲出的眼泪逼了回去。
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以及补偿五公主，四公主陪着她扑了好几个时辰的蝴蝶，直至听宫女三七说太后寿宴已散，她便挈着五公主，携了一早准备妥当的寿礼前往慈宁宫。
远远瞧见她皇奶奶同叔父一脸凝重的入了慈宁宫，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商议，她八卦的好奇心顿时涌至心头，她摸了摸五公主的头，认真地道：“山奈，姊姊有事须离开一会儿，三七陪你去玩好吗？”
五公主疑惑的抬头看着她，思了半天，重重点头，四公主嘱咐三七照看好五公主方抬步朝慈宁宫走去。
四公主步入慈宁宫，对宫女们做了个嘘的手势，随即猫着身子蹲在前殿门外，她晓得偷听这事不大光明磊落，但好奇难耐，况且即便被皇奶奶发现了多半也是被说上几句，不会有什么重罚。
她竖着耳朵听殿内人的谈话，只听她皇奶奶道：“阿蓠上月已经及笄，是该好好替她择位夫婿了。”
她叔父道：“母后，依儿臣之见，此事为时尚早。”
她皇奶奶叱道：“你现时说早，莫不是要等到阿蓠成了老姑娘方合时候做打算？”哀伤道，“这孩子的娘殁得早，你这当爹的又不太称职，不怎么教导她，反而隔三差五吊着她打，记得她十岁那年有次你打她打得狠了，她来这儿向哀家哭诉别人家的孩子挨爹的打有娘护着，唯她没有，还说你这样的爹不要也罢，当时哀家听了，这心里头难受啊。”
她叔父默然良久，又道：“是儿臣的不是，委屈了阿蓠这么些年。”沉声道，“儿臣也曾想过续弦，但儿臣心中于月见有诸多愧疚，始终放不下她，再则是怕后娘亏待了远志兄妹，是以断了此个念想。”
四公主听闻这番话心中颇为震撼，一双秋水眸睁得像圆溜溜的大葡萄，她那位不可一世的堂姊竟然有着这般心酸史，原来堂姊刁蛮的背后是缺少母爱，下次再见堂姊，她甚有必要抒一抒自己的关怀之心。还有她叔父，婶婶都殁了十几年叔父仍这般痴情，若换做旁人，小妾皆不晓得纳了好几房，着实让她打心眼里钦佩。
殿内又传来声音，她将耳朵贴在门上细听，她皇奶奶接着道：“十个后娘九个毒，你如此想也是极好的，只是难为了你既当爹又当娘，你也晓得，哀家在一众孙儿孙女中最疼的便是阿蓠，哀家也舍不得让她嫁得太早，只是女儿家总归是要嫁人的，哀家年纪大了，想着为她早做些打算，好让她日后有个依靠，省得哀家哪日撒手西去心中还放心不下。”
听到敏感词，她叔父慌忙道：“母后莫要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母后吉人天相，自然是长命百岁。”平了平神情，又问道，“那阿蓠的姻缘，母后是如何打算的？”
说到了重点处，四公主屏息凝神认真听着，恨不得变成一只苍蝇从门缝里钻进去，只听她皇奶奶一本正经地道：“你觉得苏叶这孩子如何？”
四公主差点摔在门上，苏叶？她皇奶奶说的也是苏叶？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昨儿个姑姑提了苏叶，今儿个皇奶奶也提了苏叶，是母女连心还是串通一气？她堂姊该不是真的要嫁予苏叶吧？
她轻拍了拍膺，接着偷听，她叔父再道：“苏叶同阿蓠打小要好，他也是儿臣看着长大的，他的人品如何，性情又如何，儿臣再了解不过，若果让他来做阿蓠的夫君，郎才女貌，儿臣认为倒也是一桩好姻缘。”
四公主又一次差点摔在门上。
她呆了。
叔父竟然同意了。
苏叶果真要成了她姊夫！
四公主没再接着偷听，信息量有些劲爆，她须缓缓，她站起身，腿蹲得麻了，仿佛踩在无数针尖上，不晓得堂姊听了这消息会是哪般反应，她觉得，多半是不好的反应。
她捶了捶腿，忍住脚底传来的刺痛感，抬头看了看将暗的天幕，月出东山，现时天色已晚，这个消息，还是明日再告诉堂姊，遂踉踉跄跄踏着暮色离开慈宁宫。
夜风微凉，皎皎明月悬挂在枝头，水塘漾了漫天星华。
江蓠携了一壶青梅酒爬上院子里的樟木树，于枝杈间觅了个稳当处坐下，倚着树干抬头遥望天上的明月，一边往嘴里倾酒。
未几，枝杈轻生一颤，一件披风覆在她身上，紧接着是春风拂动花朵的温暖声音：“夜里风寒，郡主消注意注意身子，莫要着了凉。”
她扭头看向来人，唇角微勾：“我可没那么娇弱。”抬手指了指身旁，示意来人坐下，想问这么晚了怎的还未歇息，说出口的却是，“侍卫皆是不消休息的吗？”
杜衡坐下来伸手理了理她身上的披风，浅浅道：“属下心中忧闷，故无倦意，郡主深夜于月下独饮，想必亦是如此。”
今世的郡主同前世的郡主诚然有诸多不同，但月下独酌这个事，却是郡主消愁的一个本能，前世郡主是京城名门闺秀的典范，可谁又晓得每至更深夜静，圆月与烈酒成了郡主种种不如意的寄托？
前世有他晓得，那今生除了他又有谁晓得？
听闻杜衡的话，江蓠面带讶异，并非是杜衡说中了她的心思，而是因着杜衡说他自个儿心中忧闷。
杜衡跟了她好几年，是什么样的人她还不清楚吗？侍卫嘛，无非就是几种类型，有不务正业却能在紧要关头力挽狂澜型的，譬如枭景，斗蛐蛐好八卦坑蒙拐骗样样精通，杜衡就曾被他坑走了一个月俸银，但遇到要紧的事他立时变成一位合格得不能再合格的侍卫，至于杜衡，是属于那种快刀斩乱麻型的，做事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省得徒留烦恼。
这般性情何来忧闷一说？江蓠不解，不过只是顷刻她便琢磨出了原因：“杜衡，你忧闷难不成是因前次从醉月楼回来果真暗恋上了哪位姑娘？”
杜衡莫名其妙看着她：“郡主怎的会这般想？”
杜衡这般问她，莫不是她猜错了？多半是的，江蓠登时颇觉尴尬，忙觅了个台阶：“既是我想错了，那你倒是说说为何？”
杜衡却是道：“属下只是问郡主怎的会这般想，并没有说郡主想错了。”
江蓠呆了。
她突然觉得心里拔凉拔凉的。
看着杜衡无辜的眼神，她的尴尬愈发浓烈，柳眉一竖，道：“敢挑我的刺，你是要翻身做主不成？”酒壶一甩，径直朝杜衡面门砸去。
杜衡接住酒壶，道：“属下不敢。”
见了台阶江蓠立时便下，娇哼一声，朝他伸出手：“酒还我。”
他没动作，只道：“酒伤身，郡主还是少喝为妙。”妙字的音方落下，便觉手中一空，酒壶已被郡主夺回手中。
郡主仰头倾了口酒入嗓，朝他晃了晃酒壶：“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又是一口酒入嗓，夜风一阵更胜一阵凉，不过有了杜衡予她的披风和暖身的酒，勉强能挨上一挨。
花影微欤，院中盛开的月见为寂静的夜添了几分生机。杜衡抬手拈去江蓠头上的一片落叶，嗓音低沉：“其实，关于郡主属下并不是什么皆晓得。”不待江蓠问他又道，“郡主同别的姑娘不一样，郡主甚特别。”
青梅酒的后劲极大，半壶酒入愁肠江蓠脸上已有了些许醉态，虽然醉了，但她这个醉却醉得不彻底，脑中尚存清明，晓得自己尚在树上，怕自己不慎掉下树去，便挨得杜衡近了些，将自己的胳膊搭在他肩上，淡淡道：“我往昔并非这般性情。”
杜衡没有接话，静待她的下文，她在心底酝了酝感情，方哀伤道：“你入王府这么多年，应该晓得我一出生我娘便撒手西去，没了娘，我很难过，我爹没了妻子，一定也很难过，是以我从不在我爹面前提起我娘，我小时候甚是懂事，很多人皆有夸我乖巧。”移目看向手中瓷白的酒壶，眸中哀伤愈浓，“五岁那年，我随我爹去广济寺上香，回府途中我被七连山的一伙山贼掳走，彼时的我年幼，害怕自然是有的，但我晓得我爹一定回来救我，害怕也就不那么强烈了。”猛灌一口酒，抬眼看着天上的圆月，月华下一双清眸水雾蒙蒙，“可是……我爹没来，亲老头都不靠谱，谁能靠谱？打那以后，我便转了性子，让所有人皆畏我惧我，既然无人依靠，那我便依靠自己。”
言及伤心处，苦涩就似被浓墨泼过的天幕铺天盖地，她仰头将壶中的酒倾个精光，溢出的酒顺着嘴角淌过雪白的脖颈，濡湿衣襟，平添撩人的风情。
杜衡有顷刻的失神，他移开目光，低声问道：“王爷没去救郡主，那郡主是如何脱险的？”
杜衡在试，试郡主是否还记得他。
江蓠对着明月眨了眨眼睛，直至眼里的酸痛消去，方看着他道：“这个嘛……”只道了个头，酒劲一上来，她整个人登时迷糊起来，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直勾勾看着杜衡，突然道：“往昔我怎的没发现你长得这般丰神俊朗？”
她这个话题转得毫无预兆，转得杜衡措手不及，纵然活了两世，被郡主这么一夸，杜衡眼角兀自飞上两片霞红，这副模样，惹得江蓠突生凑趣之心，她又挨杜衡近了些，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身子往前一倾，结结实实亲上他的薄唇。
突如其来的温软让杜衡愣了一愣，卡了一卡，少女甜而不腻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心头不住乱跳，一阵风吹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吹得杜衡回了神，惊得往后一退，差点摔下树去。
他这般表现江蓠甚是不满意，她再往前一倾，紧紧抱住杜衡的脖颈，迷离醉眼无辜的看着他：“小侍卫……你躲什么？”
杜衡一时结巴起来：“郡……郡主，男女授……授受不亲……”
郡主面色略带不悦，抱得他更紧了些，盯着他道：“我亲你，虽是你被占了便宜，但吃亏的是我好吗？”
杜衡思了半天，郡主说的似乎甚有道道，但他总觉得有些奇怪：“可是……”
江蓠打断他：“可什么可！”软着声音道，“杜衡，你予我唱首歌谣好吗？”
杜衡又是一愣，杀人打人他干过，这唱歌谣他却是不曾干过，他在心里寻思，要不……让郡主打一顿算了？正要开言，却见眼前的红衣少女眼中含着几分希冀，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他一下子心软了，“属下不会”四字愣是折在了喉咙。
他咽了咽口水，扶着郡主坐稳妥后，在红衣少女殷切的注视下回忆前世平阳王妃唱过的歌谣，忆起一首，遂有模有样的开口：“雨疏疏，露盈盈，笙歌惊破睡，晓风染落红，零落依草木，成泥余香如故。”
磁性的嗓音如潺潺流水沁人心脾，江蓠托着下巴看着他，评价道：“你……唱得真好听。”感慨道，“活了十五年，第一次有人为我唱歌谣。”撒娇道，“你别停，接着唱啊。”
杜衡心中窃喜，面上却无任何喜悦的表情，目光盯着地面，缓缓道：“时候不早了，郡主早些歇息吧。”
江蓠离他远了几分，紧贴着树干，像个孩子一般道：“你不唱我便不歇息，不仅是今晚，还有明晚，明晚的明晚，总之，日后的每一晚你皆要唱歌谣予我听！”
杜衡不作声，她有些恼怒：“莫非，你是要抗命不成？”
杜衡抬眼看着她，眼中是说不清的复杂，良久方道：“属下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