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就去告。隔着几个生产队,几个坡儿湾。我儿去你家强奸了,还是半路上拦截强奸了。捉奸捉双,你说说你是哪里看到的,哪个人作证。你要告不倒我儿,我就反过来诬蔑你,女儿肚皮大了,乱栽赃。诬陷好人。”石匠妈妈同时也跳起来。石匠拽她的衣袖,央求她不要搞砸了好事。石匠妈妈却像倒豆子那么,哗啦啦地把心里话全抖出。
毛敢没料到事情搞砸了,这不是他的初衷。他已经低三下四了,对方却逼迫着他,石匠妈妈这张硬嘴,真的成了亲家,将来很难处。女儿遇到这样强词夺理的婆婆,在家里肯定受尽婆婆的欺凌。毛敢脑子一片空白的悲凉。他想再次坐下来委婉地表达如果他们愿意娶女儿,不给彩礼,他倒帖钱,也甘愿把女儿早些时候送出家门。他迟疑了片刻,愤然转身出门。石匠爸爸在他出门时,起身拉他的衣服,说:“有话慢慢说。”毛敢没理睬,手臂一挣,摆脱了石匠爸爸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石匠家。他又回头看,居然没有一个人追出来挽留或送别。
毛敢已经铁了心,决不能把女儿送到这样薄情寡义的人家,哪怕说个再穷苦的人家,也比石匠家有人情味。他惊讶这决定,回家怎么给女儿和老婆交待呢。他陷入困境,脚步提不起来。丰收在望的金黄色,使他心情沮丧。太阳已经毒辣,他眼睁睁看着满世界的金属材料般的白茫茫阳光。
陈志两口子又在打架,娃娃趴在大路上伤心哭泣。谭琴扬着菜刀追了出来,呀呀地喊着:“你莫跑,你有种的站到。看老娘不砍死你。”陈志今天没参加劳动,队里砍包谷秆,他嫌那事情恼火,要说砍包谷秆算轻松的了。谭琴吃了饭,就有气,收拾碗筷的时候手法粗野,不小心把碗碰破了,碗破成两半,她站到门口,顺手把碗扔到院子前面的园林里,陈志正坐在树荫下抽烟,没生气,心平气和地说:“又摔破了碗。”谭琴没好气地吵:“你不出门做工,我就摔不得碗了。”三姨婆笑呵呵地路过,三姨婆定是去抹包谷的,她不想搭理三姨婆。三姨婆却不管别人如何看她,她要热情招呼谭琴,说:“走啦。抹包谷去。”谭琴转身,怒气冲天地看了三姨婆一眼,又即刻变成了笑容,三姨婆向来不惹人恨,她去得罪三姨婆良心不安。谭琴说:“你先走到。我提桶喂猪了,就来。”三姨婆从陈志的面前经过。三姨婆当然知道男人砍包谷秆,女人抹包谷的分工,冲陈志笑笑,就走过了,身子颤悠悠的,脚步迈得特小。难怪那些学生从小就会唱:“尖尖脚的老太婆,汽车来了跑不脱。”谭琴看着碎步前进的三姨婆走远。突然咣一声,锄头扔到了院坝里,锄头用得亮晶晶的阳光下闪着光芒,青冈木锄头把子,磨得油光水亮,汗水浸透出的颜色。陈志被老婆的粗野行为彻底激怒,他跳起来,对着屋子里的老婆骂:“你个傻婆娘,锄头摔坏了。”
“跟老子滚出去,别蹭在家里享福。”谭琴在歇房里换做工衣服,双手伸进衣袖。今天是抹包谷,不晒太阳,坐在仓库旁边或里面,也干净,所以穿的衣服是上街的好衣服。儿子吊着她的衣服,也要跟着去玩耍。家里寂寞,抹包谷这种轻巧事,女人都爱把娃娃带在身边,当然那些读书的了娃娃才不会跟着大人受管束。
“你晓得个球。下午要交公粮。我上午不出去,养好精神,下午挑重些就在里面了。”一天才十分,砍包谷的工分也不过四分,陈志有力气,挑二百多斤不在话下。有些人舍不得卖力气,能够挑二百斤的只挑一百斤,交个公粮要耽搁二天时间,队长有可能按照去年的计工办法,凡是挑上二百斤的壮力,给足十个工分。陈志的力气大,挑二百五也不存问题,二百斤挑到粮站顶多歇一歇。他瞧不起砍包谷秆这种小工。
“那也可以多争些工分呀。你一个人在家里搓球卵子啦。”谭琴穿好的衣服,扯着娃娃的手出门去仓库抹包谷了。娃娃人小,出门槛时,绊着了门槛,整个身体让妈妈拖了出来,膝盖磕碰着了,有些生痛,不过没有哭。
“老子搓球不搓球,算你卵事。我就是不出工。”陈志说。
谭琴放开娃娃,端起院坝的锄头,就掷陈志。陈志闪开了,锄头撞着了树枝,碰断几条细枝条,哐当落地,园林里的鸡正专心觅食,从天而降的锄头落下,吓得它们咯咯地飞扑,园林里一阵惊慌失措的骚乱。谭琴没掷着陈志,恶狠地说:“等到。老娘今天不卸你几大块,就不姓谭了。”她一脚踢开里面闩好的灶房门,拿了把菜刀,追打出来,嗥嗥地叫喊着,惊动了安静的村子。
陈志拔腿便跑,老婆不是一次拿菜刀追杀他,前几次他都化险为夷。老婆在气头上,是不计后果,非要置他于死地。老婆常说嫁错了人,凭她的美貌,年轻时,不嫁个光荣的军人,也要嫁个有手艺的男人。陈志啥本领没有,平常的零用钱就成问题。陈志也知道自己的弱点,老婆真的跑了,他这辈子就只有打光棍的命,许多地方都让着老婆。上次老婆拿菜刀追杀他,老婆追不上,突然将菜刀嚯嚯地掷出,刀在空中嚯嚯地飞旋。陈志转身看菜刀直飞而来,伸手非常准确无误地捉住了刀把,他捉拿不住刀把,菜刀便会砍断手掌,或者砍破他的脑袋。陈志边跑边回顾身后紧追不舍的老婆,迎面碰着了毛敢。陈志突然扳着毛敢的肩膀,身子低到毛敢的身后,让毛敢面对气势汹汹的老婆。毛敢惊慌地喊:“作啥子?作啥子!”
谭琴的菜刀指着毛敢喊:“让开,你不让开我就砍了。”
毛敢力气没陈志大,被陈志支使着,左右阻挡谭琴。毛敢相信自己和谭琴没仇怨,谭琴也仅仅是一时气盛,才要拿刀劈男人。两口子打架,没有隔夜仇。毛敢劝慰道:“你们这样经常打打闹闹的,给人瞧笑话呀。”
“我倒有脸面,可是他不要脸呀。在家里呆着不出工,这是个好好搞家的男人么?我当初就是瞎眼了,没看清他的本质,懒得烧蛇吃的人。才天天憋着一肚子的气,勉强和他过日子。你说说,我谭琴前几年是咋模样,走在十里八乡的哪个男人不心痛。我现在又是啥模样,灰扑溜秋的。我就想到娃娃小,才要把家撑起来,他倒好,不出工挣工分。你说说,是我平白无故要砍他么?”谭琴也不怕人瞧,坡地上砍包谷秆的男人,站在坡地上观看,仓库里抹包谷的女人,也都站到阳光强烈的晒坝上瞧稀奇。她不是不顾及脸面,而是男人不称心如意,也只有烂船把住烂船划了。
“今天就算了。陈志力气大,下午交公粮挑大箩筐的,工分又挣回来了。”毛敢看仓库的晒坝上晒着摊平了的黄灿灿的包谷,吃了午饭,队长定要喊壮劳力,拿箩筐去交售公粮。没几股力气,休想把包谷挑到粮站交售。毛敢前些年力气壮,这些年来就弱了,岁月不饶人。
“那你今天上午就耍过去了?”谭琴听了劝,心气缓和,质问男人。
“不呀,我去自留地里牵红苕藤,下雨的时候,行距里点萝卜。”陈志老实了,地里的红苕藤纵横交错地生长,要把一根根红苕藤理顺,中间的行距暴露出来,下雨天点萝卜籽。这事情比砍包谷秆还要繁琐。他说了之后又后悔。
“拿个背篓,割些苕藤回家喂猪。”谭琴不再砍陈志,手中的菜刀也垂到了大腿边。她就是不要陈志耍,马不停蹄地做事,一个家才能兴盛。她回家放下菜刀,抱起路上哭泣的娃娃,去仓库里抹包谷了。
毛敢没闲心和陈志聊天,他心烦意乱的,特别是遇到陈志这等事情,使他更加烦乱。毛春绝对没有谭琴的霸气,敢把男人追着亡命地跑。他希望毛春也学学谭琴的霸气,把男人收拾得服服帖贴。这只是他的希望,女婿是谁,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呢,石匠家的情景又浮现脑海,心境沮丧和悲哀了。
毛春去爸爸的歇房里轻手轻脚走了几个来回。爸爸回家没说吃饭没吃饭,也没说婚事谈得怎么样,倒床就睡。她把爸爸脱下来的衣服洗了,晾到屋檐的竹竿上,坐在堂屋的门槛儿边发神,心情忐忑。两个弟弟相约着院子里的同伴去牛滚凼洗澡了,牛滚凼旁边有棵黄葛树,遮天蔽日的。牛滚凼的水质清澈,有股终年流淌的泉水,耕牛在水里泡着,人也在水里泡着。孩子们便踩在宽厚的牛背上,吆喝着比赛跳水。回家都要挨爹妈吵,他们习惯了爹妈的吵,从来不慎重对待。牟青今天没出工,她就要出嫁了,在家里赶制嫁妆,刚才看到牟青在门口绣枕头花,太阳晒着门口,牟青去里面绣花了。其他人都出工了,院子里飘荡着木材和油漆的清香,牟青的嫁妆散发的,红艳艳的嫁妆把晒到院子的阳光染红了。爸爸还是没动一下,不像睡熟的样子,没有鼾声,也不像醒着的样子,眼睛紧闭着。她起身再次进了爸爸的歇房,站立爸爸的床前,突然发现爸爸仰卧着的两个眼角里兜着粒晶莹的泪珠,她蹑手蹑脚就要出门。爸爸却愕然地坐起,说:“你爱石匠不?”
毛春没有选择,要说爱,也不爱。石匠这人憨厚,没坏心眼,就是家里贫穷,石匠妈妈难缠。现在她已经怀孕了,要是没被石匠霸占,她会听从爹妈的话,另寻个条件适当好一点的人家出嫁。现今只有华山一条路,她拿不准爸爸问话的意图。她出于无奈,说:“爱他。”
“哦。你去休息吧。隔阵我磨包谷面。”毛敢挥手要女儿离去。中午也是吃包谷粑,每天都要磨。他看着女儿的背影,大热天的,心里却寒颤颤。
毛春没去歇房里,而是面对着空荡荡的院子,有种恐慌感,在这院子里生活了二十年,也许要不了多久,院子就成了记忆。她将去别的家庭生活,从此与她并不深入了解的人和并不热爱的院子建立终生感情。她不想这么快离开亲人,离开熟识的邻居,何况她的离去,绝没有牟青的体面和热烈。想到这里,她掩面而泣,扭身跑进了安静的歇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