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婆转身就出门了,今天这一上午,她先要跑生产队长家,请队长签字,又要翻几个坡地,找大队长家,如果顺利,一上午能够跑下来。不顺利,找的人开会或走亲戚了,还要跑些冤枉路。她今天的穿着要干净些,蓝色长袍的颜色,还没有褪完,多少能看出本来颜色。只有她自己会缝制的尖尖脚棉鞋,仍旧那么的小。她精神焕发地往外走。
张平追到门口,吩咐:“你走慢些。”
“摔不着的。”三姨婆没回头,颤巍巍地走得愈加快了。她有她的打算,忙完了这事,还有那事,没见她安心停歇的时候。
三姨婆这一去,并不顺利。队长马成光在家里织箢篼,签名后,本要端碗水给三姨婆喝。三姨婆没工夫喝水,感谢了马成光,就往大队长家里去,可是大队长不在家,大队长的孩子在院子里打球儿游戏,一身爬得脏兮兮。问他们爸爸去哪儿了,不晓得,问他们妈妈去哪儿了,说去厚山里挑煤炭了。三姨婆索性在大队长院子边的路口等。有的人认得三姨婆,说大队长去哪儿不晓得。看样子要中午了也不见大队长,相邻的人就劝三姨婆回家,改天再来办事。三姨婆再侥幸地等等,寂寞地坐在寒风里。大队长老婆挑着煤炭回家,三姨婆才知道大队长去村公所开会了,三姨婆马不停蹄地赶到村公所,大队级的几个干部围在大队会计家喝酒。大队长签字后,又盖上公章。三姨婆赶回来已经是半下午了。不过她还是高兴,拿着手续齐备的证明给张平瞧。
张平抖着证明,哗哗响,话到唇齿间,又隐忍了。她怕伤了三姨婆的心。别人家的猪好歹也在一百二十斤左右,而三姨婆喂的猪就是只有六七十斤。三姨婆一个人没潲水喂猪,也没多余的粮食,猪草是喂饱了的,光是猪草,好比人没沾着油水一样,寡瘦干瘪。收购站拿去了要多喂多少粮食来催架子和膘,难怪收购站的人不乐意收购。张平放下手头绣着的帕子,帕子洁白,她买来在上面绣花儿,宋世杰回来了,她准备送心爱的人。她怀念宋世杰掏出手帕搌汗水的优雅样子,更期待宋世杰手中有了她绣的手帕,而时常想到她。宋世杰这时候恐怕回家了,回到那个张平不敢设想的幸福家庭。张平起身说:“走,我去看看你的猪。明天我帮你背去交售。”
“那好麻烦你呢。”三姨婆请她爸爸帮忙,没有招待饭菜,可是给了工钱的,一元钱,张明才坚持不收,三姨婆虎着脸,说不收就请别人了。张明才无奈收了,钱攥在手上,久久不肯揣到衣兜里。
带上门,张平跟着三姨婆去瞧猪了。三姨婆的草房还没腐烂变质,也不鲜艳了。屋顶上长着几株冬草,寒风中摇晃。张平忍不住瞅刘思的家,刘思家的草顶有两种颜色,下面是鲜黄的稻草,表面是褐色的茅草,刘思跑出去了,人们按照惯例分析,他出去也不过跟有些人一样,舔盘子,在乡下饥寒交迫的,去城里舔盘子,类似于乞丐。张平心里勾画着刘思蜷缩寒冷里,畏首畏尾地俟着别人吃饭喝酒,见别人起身离去的时候,冲上去抓剩菜喝剩汤。张平想起就恶心,如若是爱干净的人吃剩的,还勉强可吃;如果是龌龊的人吃剩的,呕吐至极。张平当然无意中看到刘思在溪涧里洗澡,搓着下身。后来的眼神对峙里,张平断定刘思知道她在那儿洗衣物。刘思的眼神幽深而飘浮,是爱是恨,隐晦曲折的使张平琢磨不透。刘思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对出人头地的张平有非分之想的,这一点张平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想着张平的男人,很多很多,那些人自认为有十足的条件匹配她。张平眉头一皱,就把刘思抛到九霄云外,跟着三姨婆进了门。
猪听到人声,哼哧着站起来,圈太小了,这样的圈跟正常的圈小一半。也不知三姨婆在哪儿弄得如此的小圈,倒个婴儿床改制。当然正常大的猪,也能活动自如,不会碰壁,但没睡觉和屙屎的地方。猪黑黑的毛发坚硬,脸面没起皱褶,瘦小的原因,脚细细的,脊梁骨窄小,肚皮没长起来,整个猪像个鲫鱼,瘦小但精神。它摆着尾巴,哼哧着走到门边,三姨婆伸手摩挲猪的额头,猪就眯着眼睛,尽情享受主人的痛爱。
张平无语,猪和人建立的亲密友情,跟狗一样。三姨婆没喂狗,狗糟蹋粮食,她贫寒的家,也没人去偷窃。去偷她家的东西,按照常人的说法,要挨天打雷霹,不得好死。从人们尊重她的情况分析,就是这样的报应。
紧挨着的歇房,墙壁是用篾席隔开,人撞到墙壁上,人没倒,恐怕墙壁先倒,也没门,更没门槛儿。泥巴地上湿润,是没有屋檐沟流水造成。歇房一个过道,里面是床,外面是一个排柜,抽屉早不在了,柜子上摆着一排瓶子,有小颈瓶,大颈瓶,小肚瓶,大肚瓶;一对有盖子的大瓶,亭台楼阁、泉水叮咚,美女顾盼生情,风情万种,男人玉树临风,高大伟岸,这对瓶子是唯一的彩色。其它瓶子青色的花朵和线条是那么流畅和生动,蝴蝶翩翩,蜻蜓点水,勾画得栩栩如生,但闻鸟语花香,细品自然风光。这也许就是三姨婆嫁给地主当小老婆的唯一见证。这些瓶子在没有窗口的昏暗里,像乌云遮着的月亮,不失想像的华贵。没有这些装针头线脑,分分角角钱,或者绿豆种、饭豆种、萝卜种、地瓜种的瓶子,屋子就失去了生气。张平曾看到过这些瓶子,不过没今天看到的鲜艳夺目,她惊讶地说:“这些瓶子好漂亮啦。”
“就要过年了,今晨起床我才抹了的。”三姨婆淡然地说。她年轻时也有张平的感叹,后来这些瓶子实用起来,就不觉得漂亮了,只是用来装东西的。比那些粗瓷器好看些,功能一样的。大炼钢铁的时候,她还把一樽十几斤重的铜罗汉无偿援助出来,四清的时候,破四旧的时候,干部上门检查她家有啥东西没交出来,没有找到一件管用的东西。几个干部撇着嘴巴用手指弹拨瓶子,里面是空的,没说好歹就走了。如果干部们觉得可爱,她愿意奉送;干部瞧不起,她也不便主动送。就是现在谁要提出要瓶子,她也愿意无偿奉送。她可以用其它东西代替瓶子的使用价值。她接着说:“你觉得漂亮,就抱去。这些瓶子,等我哪天去了,还不是随这房子一样破烂了。用的时候是宝贝,不用的时候就贱如泥巴。”
“我不要,是你的东西。”张平拒绝。她只是觉得这瓶子摆在自己的歇房多一些情趣。
“你要哪个。这个?这个……。”三姨婆一一指遍了瓶子,期待张平的回答。
张平都一一谢绝了。她等三姨婆指完了瓶子,捏着被褥说:“你不怕冷?也太薄了。”
“哪冷呢。稻草铺得厚。”三姨婆的被褥是薄了,她一个人的棉花票少,做一床棉被不够,积攒了多年才能够弹床棉被。床架上的布包里就挂着这些年来积攒的棉花,还没有时间弹。每次走村窜户的弹棉被的匠人,吆喝着弹棉被,她都因抽不出时间,也不愿花费加工费,而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