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在街上没事办,更没东西可买,她抑郁寡欢走着,那几个卖菜的人,认得张平,他们在赶场天看到过张平的表演。他们没招呼张平,认得张平的人多,有必要招呼的就少。他们漠不关心地瞅着张平,生活把他们的内心世界抹平了,看不出是喜悦还是哀伤,张平像一道亮丽的风景,走过了,只是眼睛瞪大些,生活还是他们的生活,只顾虑着挑子的蔬菜,能否出售完。他们知道,张平跟着那个知青,将来可能改变命运航向,而不是像他们在一个穷地方,越陷越深,深到随着岁月的掩埋,黄土堆到脖颈了,还在顽强挣扎。张平从出街的巷道穿出,看到寒潮涌动的稻田,层层叠叠的波浪,不断地拍到黄色的塄坎里,如果波浪有情,就是痴情黄土的秋波。如果寒风有意,那么粼粼清波,便是起伏不定的情意。张平从内心上讲,不愿意看到那疏散的村庄,明镜的稻田,苍凉的黄土,她在随着远去的客车,追随宋世杰,凭一些描述和猜想,绘制一张美丽的城市画卷,她在那城市画卷里,像鸟儿那么畅快,春风那么无阻。这仅仅是她的假想,她需要假想来弥补爱情的甜美,如果没这假想,那么她就愈加怀疑和惶恐宋世杰的爱情。宋世杰是蓝天上飘动的白云,她就要作高飞的鸟儿,驾驭着白云翱翔。
张平不敢慢腾腾回家,她要赶回家做早饭,尽管爸爸知道了,她送宋世杰,爸爸没明确同意,也没明文反对,只是嗯了声,蛮沉重的鼻音,像在强迫他认可某件事。此时此刻想起爸爸沉闷的鼻音,她真的想嚎啕痛哭,宋世杰没走,她没有那感觉,宋世杰走了,她就觉得像水底捞上来的鱼儿,枉然地跳动着身子,终究赖不住寒冷,注定会死去。村庄的园林青青,一缕缕炊烟在树梢上盘旋,寒风将炊烟牵引着变幻出千姿百态。一个老太婆背着背篓,撅起屁股弯腰掰青菜叶,她起身愕然看张平,远远的,张平依然体会到那目光的灼热,她不愿意老太婆这样打量她。
匆忙赶回家,爸爸不在了,原来叶华请去帮忙抬猪。猪要交到食品站,这是政策,每家每年都要交一头猪。当然如果喂有两头猪的人家,可以杀一头自己吃。一般家庭喂一头猪就很不容易了,关键是没粮食喂,至于猪草不怕辛劳的人倒能满足,光吃猪草,没粮食兼搭着喂,就像人光吃蔬菜,不吃粮食一样寡瘦。猪没粮食,虽然也能拖个光架子凑重量,可是杀出来的膘,只有两指厚,光是卡牙齿的瘦肉,没多少油水,食品收购站收购了猪,一般都要用粮食催一两个月,猪就吹气球般长浑圆肥实了,才送到城里。张平看弟弟还赖床,也没喊弟弟起床,起来做啥啦,外面寒风啸啸,被窝里暖和些。她拿小碗舀了半碗米,又顺手提了两个大萝卜去灶房里。弟弟在背后颦着眉头,愁苦地喊:“又吃萝卜稀饭呀?”
“不吃稀饭,还吃干饭!你起床把桶里的尿挑去淋菜呀,桶就要装满了。”张平没好气地说。
“你煮干饭吃,我今天跟人去割柴。”张显强央求,他好久没喝上米汤了,天天吃稀饭,吃得软骨症一般没精神。他用割柴的事情诱惑人。割柴要爬坡上坎,劳动强度大。再说家里最揪心的事情就是柴火。爸爸近来上午下午各一挑柴禾,他跟着去割了两天就再不去了,附近的荒坡荒地割光了,要到山上割,去时爬得累哈哈的大气出不赢,回来时挑着重担,汗水滴答,脱了棉袄,又脱棉裤,恨不能像热天时打光胴胴。
“你诓我。”张平不相信弟弟会主动去割柴。别的孩子放寒假了,替家人作想,听大人的话,去山上割柴。弟弟懒惰,总以为啥事有默默无言的爸爸担当,又有个响当当的姐姐,感觉不到责任在肩。当然也怪爸爸,太迁就弟弟了,比别的孩子养得金贵些。她理解爸爸,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继承人,也难怪把弟弟当宝贝优待。
冷清的风里,传来猪凄惨的尖利叫声。猪在安全的圈里吃了睡,睡了吃,就要离家了,它四脚蹬直,和拉它的人抗争。张明才攥着猪耳朵,后面的涂克天提起猪尾巴往前送。猪的反抗徒劳无益,四脚在圈板上擦出几条新鲜的木纹,在临近圈门时,张明才跳下猪圈,后面提尾巴的往前一送,猪几乎是被抬下猪圈,叫声像锋利的刀尖,戳痛了人的耳朵。叶华则蹲着移动篾笆栅,掌握恰当的地方。突然间,猪在抗争的时候,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摔倒在笆栅上,四蹄朝天,笆栅合上,摆好的绳子捆绑起来,猪就包裹在笆栅里,动弹不得了。
张平跑到院子边,猪的叫声还响彻空中。爸爸和涂克天抬着一路惊叫的猪走出了大院子。后面跟着甩着空袋子的叶华。叶华卖了猪,肯定要买肉,犒劳自己,也慰劳抬猪人。看着除了猪叫,就没有响声的村庄,她不得不又把视线转向知青点,那儿恐怕就剩下付渝和秦琼,他们也将于明后天起程,他们走后,知青点就空荡荡的,等到春节后回来,屋子里又打了许多老鼠洞。宋世杰的房子被褥和衣物用绳子悬挂在梁柱上,应当不会有老鼠钻进去做窝,生崽。宋世杰这时候还颠簸在客车里。张平坐过客车,是有次去县城文艺表演,和公社的领导一路,车上领导拍着她肩膀,期待地说:“今天就看你的了,可得拿个名次。你就是照在我们脸上的阳光。”张平激动得热泪盈眶,嗫嚅着,说:“绝不辜负领导的期望。”果然在那次文艺表演上,张平为领导争面子了,得了面三等奖的奖状,至今还贴在公社领导的办公室墙壁上闪闪发光。
一桶清尿水,均成两桶,张显强挑着走出了院子,他稚嫩的身子,有些晃悠,步伐没有和扁担协调起来,一步步迈的生硬,有些吃力,但不伤身。这点重量,张平那年龄就能挑动,何况弟弟还是男孩子。张平心痛看着弟弟的背影,说:“每窝要淋均匀,可别浪费。回来吃干饭炒萝卜丝。”
张平煮干饭,今天爸爸不在家,爸爸帮忙伙食跟出去了。就当爸爸这大肚皮在家,他们姐弟俩吃干饭。米滤起来,嚓嚓切萝卜丝,刀起刀落,非常快捷。砧板边的萝卜丝堆积起来。张显强挑着空桶回来,蹾下桶,就喳喳地满意叫着,拿了碗,抬起筲箕,舀碗黏稠的米汤,米汤膜粘在碗壁上,他伸出舌苔舔干净,再喝碗里的米汤,香喷喷的米汤下肚,久旱逢甘雨一般,呀呀呀惊叫,喝完了一碗,又要抬起筲箕舀二碗米汤,这米汤纯粹,不比稀饭加有其它食物,味道便冲散,有种久违的芳香。张平却阻拦地说:“还喝,隔阵吃不下饭的。”张显强难堪地笑,笑过之后,只喝了半碗就放下,剩余的半碗米汤预留着哪时饿了解饿,渴又解渴。
吃了饿,张显强站在院子边喊同伴,要求今天去割柴。同伴们巴不得人多,都应承着一会就准备上路了。张显强拿起镰刀和背篓,跟煮猪草的姐姐一声招呼,跑到岔路口等同伴了。
三姨婆当然听到了抬猪的叫声。她也准备要卖猪了,按家户她算一户,就应当交售一头猪。她喂的猪从来没有抬过,不够那重量,前几年请张明才四蹄绑定了,装到背篓里就送到收购站。收购员嫌她喂的猪太小,喂了一年的猪才六十多斤,质问猪是有病?还是营养不良?三姨婆央求,一旁的张明才帮腔,才勉强收了,不过声明了今后再交售这样的猪,务必队长签字,大队长盖章。三姨婆锁了门,出门几步见平时不上山割柴的张显强也跟着割柴,就笑着说:“噢,你也割柴了。”张显强有些得意点头,能够得到三姨婆的赞许,心里无比的幸运。三姨婆孤寡一人住着草棚子,孩子们尊敬她,不觉得她可怜,她从来都是笑呵呵,没得罪人的道理,也没人讨厌的理由。错过了身子,三姨婆转身问张显强:“你姐姐在家?”张显强说在家里。三姨婆哈哈一笑,就径直沿小路往张平家去。
张平煮好猪草,坛子里挖了小碗粗糠倒在猪草里,努力搅拌,猪草在最后一股柴火里,咕嘟咕嘟地冒泡,又啵啵炸开。她想到喂了一年到头的猪,要出售了,怜惜地舀了碗难得的米汤加到猪草里搅和。这样猪草里似乎就有营养,也不愧对通人性的猪了。
三姨婆轰着狗,狗并不咬她,只是跳起来扑腾,要和三姨婆嬉戏。她推开扑到身上的狗,吵嚷:“一边去,衣服敷脏了。“狗确实在她的袍子上扑了几个梅花的脚印子。狗没讨着好,也没得到打,蛮高兴在摇动尾巴,站到屋檐上,咧开雪白的獠牙朝三姨婆笑。三姨婆走近灶房,张平是觉得一个黑影在晃动,没来不及招呼,三姨婆说话了:“喂猪?我就要找你呢。”
“又要写证明材料。要这么折腾我,我就杀来自己吃了。”张平猜想三姨婆这时候找她,定是为了猪的证明材料。三姨婆看重张平,张平有文化,年年要张平帮忙写证明猪确是喂满了一年的。开春时就买的小猪,这时就满一年了。到了生长期的猪,收购站就拿不到把柄拒绝收购。
“话不能像你这样说。交了猪,也能分得十来斤猪肉的。你喂了猪,再写,不迟的。”三姨婆说着跨进门槛,她看黑锅里的猪草,夹杂着糠壳,水不是清水,是汤,有些稠密,再看筲箕,刚刚使用过,便笑着说:“难怪你弟弟要去割柴哩,吃干饭啦。”
“偶尔吃回,就吃菜稀饭,做梦都想着米饭的香气气。”张平解开围裙,掸几掸,柴灰掸落了,围裙挂在墙壁上,便往歇房里去。
“喂了猪再写。猪在饿叫呢。”三姨婆尖着脚,一步步跟进。
张平拉开抽屉,取出纸笔,好久没写东西,旋开墨水瓶盖子,吸满了墨水,手指抹去笔杆的墨水,两手指头便蓝了,方才坐在凳子上,她抬头瞥三姨婆。
三姨婆懂得张平目光的含义,弯腰和张平的头接近,说:“原来咋样写,就咋样写。跟去年的一般大小。”
张平就挥动笔尖,纸的顶端写了“证明书”三字,约加回忆,就写:“我的猪是春节期间买的,当时有十二斤,一直喂到现在,每天辛勤喂养,猪健健康康,就是不肯长个子。直到现在,也不超过七十斤。卖猪崽时,有生产队的人看到,中途不曾生病和置换。请收购站的工作同志,如实查证,收购了该猪。证明人生产队队长确认人大队队长喂猪人:蒋艳。”张平几乎全照去年的证明,一字一落地写好。又拿出印泥盒,打开后,印泥盒是爸爸当生产队长时留下的,已经干了,她起身去灶房里淋了些水,骂着饥叫的猪,回到歇房里。三姨婆伸出大拇指,蘸了印泥,翘起来看,手指头是红了,方才重重地摁在张平指定的自己的名字上。三姨婆见印着了如花的指纹,轻松地说:“嗳,又麻烦你了。”
“麻烦啥呀。举手之劳的事情。”张平把纸抬起,恭敬地送到三姨婆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