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世杰回乡教书了,乡村阡陌上又成天游动着知青们袖手旁观的闲散身影。做农活的还是那几个,不做农活的还是那些。宋世杰在初夏的夜晚,经常和张平约会,刘思外出了,再没有鬼魂般的夜行者出现。月白风清,安宁祥和的夜色里,他们相拥相搂,好不甜美和陶醉。张平的执着,她爸爸已经默认了这惶惑的爱情,再不阻拦她夜深人静时出门,只是当她外出后,张明才躺在床上,睡意顿失,一口又一口地巴烟,直到张平回来,听到了吱嘎的轻细关门声,他才踏实地睡去。
麦收之前,每年都有一些乞讨者,拄着根吆狗的竹竿子,穿着褴褛的衣衫,蓬头垢面,眼神痴呆,六神无主的样子,拇指扣着个破脏碗,沿村乞讨。有不能自食其力的老头和老太,也有年富力强的中年男子和女子,甚至于年青人。总是在炊烟消失后,他们就出现在院子边,狗见到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动物,叫得特凶。乞丐看到因狗的异常叫声,而出门察看的主人,伛偻着腰板,细若游丝地说:“赏碗饭吗?赏碗饭吗?”院子里的人多,总有人家锅里多加了几瓢水的。
毛敢起身进屋,他光着身子坐在屋檐上,衣服翻过来,晒在阳光里,让线缝里的虱子晒掉。进门就碰着老婆,说:“别出去,看着伤心呢。”
黄古拍着肩膀的柴灰,说:“要吃你自己舀。我瞥瞥。”
大路上站着个青年男子,看身子还高大,却不结实,前胸贴后背,肋骨历历在目,颧骨突出,脸膛峥嵘。他的中山装没有了扣子,就那么敞开着,风把衣服鼓动起来,光着脚板,仿佛没有手中的竹竿支撑,他会软绵绵地塌陷。他伸出个破了半边的碗,幽魂般地央求:“饿死人了,行行好。”
站出家门的牟大事、涂克天、王延远都表情凝重,他们在思考是否赏碗饭给乞丐吃,这么年轻的人,饥馑所迫,如果勤劳或没遇灾难,是个壮劳力的。吴成用拽牟大事的衣袖,说:“别看了。好吃懒做的人。”牟大事就随老婆的牵引进屋了。涂克天也被老婆拉进了屋子,默不作声。王延远的老婆没拉他,却在灶门口,说:“看啥呀。哪个舍得给吃的,给你吃了,就亏了自己。”王延远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陈玉贵就火了,摔打着火钳,啪啪啪,然后又扔下火钳,火冒三丈地说:“你救别人,谁救你呢。锅儿都要吊起来当当响了。不是我忙前忙后把自留地经管好。你****呀。****还要遭人踏呢。”王延远怕老婆性子来了,咄咄逼人地嚼个没完没了,墙壁上磕掉烟,就进屋了。
大家都漠然置之,乞丐站大路上,哀愁地看着因他的到来而空无一人了的院子,几条狗叫得愈加凶了,扑腾着要咬他几口才甘心。他默默转身,这时候叶华端着锅铲出来了,轰开狗,她把锅铲放到乞丐的烂碗上,生怕碗挨着了锅铲,粘着了污垢。锅铲里有一铲黄澄澄,夹杂着细碎青菜叶的包谷羹,黏稠不稀,所以起坨坨。她翻转了锅铲,等锅铲的包谷羹掉下碗里,还拍打着锅铲把,抖落些包谷羹到碗里。叶华的动作特快,她闻着股尸臭的味道,这种味道好比死人腐烂的味道,乞丐的衣物和乱蓬蓬的头发,以及多日没洗澡综合成的味道,顺风的话,十步之内,能够闻着。她屏息着抖完了锅铲的包谷羹,也不要乞丐感谢,转身就回屋。乞丐在她的身后,连连感谢,说了一大堆的感激话。
狗叫得不凶了,它们看着乞丐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头,抓起包谷羹就往嘴巴里喂,抓了几把就抓完了,精力好转了,他把竹竿掖到腋窝下,双手捧着碗,盖着自己的脸面,伸出长长的舌苔舔碗,碗旋转着。他舔完了碗,肯定不能吃饱,他又去别的院子乞讨了。
马成光捧着碗青菜粥喝,喝得呼呼响,碗里还有节咸菜,喝几口,吃口咸菜,味觉得到满足。贾芳坐灶门口边吃边煮猪草,汗流浃背,衣服溻在身上,两吊甩甩的乳房在她喝粥的时候,荡漾着,儿子坐在门槛上喝粥,肚子喝得圆鼓鼓的,还没有吃饱,吃的东西不经饿,半下午就喊饿了,所以需得吃到喉咙口,填满食管为止。狗最先冲出家门,汪汪地咬。马成光起身看院子边的路上来了谁,正站起,一个乞丐就冒出,马成光一瞧,是个年青人模样,心就硬了。狗冲到院子边要咬乞丐,他也懒得吆喝,一屁股重新坐下,喝自己的粥。乞丐已经看到他,他闪避没那必要。
乞丐站院子边的大路上,顶上有树枝遮阳,风吹树枝,阳光成了碎片,不停地跳动在地上和乞丐的身上。他拖声押气地央求:“行行好,给碗饭。就要饿死了。”
“你年轻力壮的,靠这行当混日子。丢了你八辈子的祖宗。混开些。”马成光挥动手臂,手指头散开,地上投下几个香蕉般的黑影。
“行行好。快饿死了。”乞丐并不动心,已经饱尝了人情冷漠和残酷。这户人家没有支使狗咬他,也没有拿棍棒撵他,算好的。他不知道脸皮的厚薄和耻辱,只知道耐心是成就他活下去的唯一法宝。薄脸面的人,就讨不着饭吃了。
“你为啥要讨饭呢?”马成光喝完了碗里的粥,端着空碗的手,搁大腿上。
“爹妈死了,两个哥哥和嫂子嫌弃我。把我撵出了家门。”乞丐可怜地说。
“你回去找他们评理呀。”马成光说。
乞丐不停地摆头,抿紧嘴唇,眼窝里闪着悲苦的泪花。
“我是这儿的队长。我看你做活路,也许是条汉子。自己去坡顶上搭个草棚子,暂且挖些野菜吃,天天跟着大家使力,麦子收割了,就分你一份口粮。说不定将来还可娶着媳妇,年轻的不行,娶个寡妇还行的。你要听得了话,就去坡顶搭棚子。”马成光指着树林成荫的坡顶。绿色的树林,宛若坡地的帽子,和渐渐成熟的麦地形成对比。
乞丐突然哇哇地哭泣,呼唤着爹妈呀,声音依念又苍凉,抱着竹笼,惊慌失措地跑了。
马成光看着乞丐的背影,骂道:“没用的东西,还想着爹妈。就只有讨口的份了。”
贾芳没在意马成光说了些啥,她是知道又有乞丐来了,如果不老年人,马成光或许会善意地给碗饭,年青人不会给。也不是有或没有的问题,是觉得这年头再困难,有力气和恒心做事,也不至于抛家外出乞讨求生存。就是村子里不会安排过日子的人,出去舔盘子,去的地方也是繁华的大城市呀,县城都不会去,太小的养不活流浪汉,非大城市不可。贾芳听到悲凉得浸骨的喊声,便霍地跳到门口,诧异地问:“你这背时的,打了人家?”
马成光站在屋檐上,说:“他还顾家呢。我叫他去坡顶上搭草棚子安家,麦收后给他口粮。他不愿意。爹呀妈的跑了。”
“哦。这样的。”贾芳又返回灶门口烧火。
马成光舀了碗青菜粥,屋檐上虽则通风,阳光晃眼睛,累人。他端着碗去了歇房里,坐在昏暗的床边喝粥。被子胡乱地搅作一堆,白色的蚊帐从去年挂到今年,已经不白了,上面粘着许多血迹,那是打蚊子时留下的,床头两边雕琢着花纹和鸟兽,油漆从红色变成黑色,指甲抠,能看到里面的点点红色,木板被臭虫钻了密麻麻的针头般的洞。臭虫永远治不绝,和这洞有关系,它们钻进洞里,就是用六六粉杀,虱子杀死了,臭虫就是杀不死,晚间出来咬人。人被咬习惯了,也能忍受。马成光的屁股有东西在爬,显然是臭虫,他手指伸进去,突然按住臭虫,来回地抡,直到臭虫抡晕了,才取出来,捏在手指头上,碗放柜子上,说:“又捉到一个。”用两个大拇指甲,对着挤碰,溅出一星点血,不过这血带着臭味。
“你在外面吃饭呀。”贾芳怪男人吃饭在歇房里,不着臭虫咬才怪。
“你把床收拾一下呀?”马成光报怨。
“收拾。我老早就想呢,不争工分了,哪有时间呀。成天忙得车轮子旋。”猪草煮好了,她把早晨的洗碗水,没星点油,只是底边沉着几粒泡松散的米,倒在锅里使劲搅拌,猪草还是青乎乎的猪草,不黏稠和变色,只是人的感觉对得起猪了,有潲水的猪草,猪吃起来肯吞些。
陈志两口子又闹矛盾了,热腾腾的阳光里,吵闹声如阵风一般掀动。陈志惊叫着跑出家门,他满面鲜血,鲜血滴溜溜地在脸上流,衣服裤子也浸着了鲜血。听到陈志惨叫,大家都奔出了家门,提着锄头准备敲钟的马成光也放下了锄头。陈志呀呀地叫着,朝他跑来了。后面没有他的老婆追逐,这次陈志没逃脱老婆的菜刀,一刀就命中了陈志的脑袋。
马成光扔下锄头,对着迎面而来的陈志喊:“别跑,你的头!”
“谭琴疯了,拿刀真的砍了。她要砍死我。”陈志跑到马成光的身边,头上的血还不断地流,浑身成了血人。他脱去浸湿了鲜血的衣服,裹成一团,扔到路边的南瓜叶上,南瓜叶承受不了湿衣服的重量,晃几晃,衣服便落到草地上。
“闹啥呀。快进屋包扎好。”马成光见陈志身子一软,膝盖骨没了硬性,整个身体颤悠悠往地下矮,忙伸手抱住陈志的肩膀,觉得这样抱不住,手穿到陈志的腋窝下,挽着陈志的腰,往家回。
贾芳站院子边,手足无措。马成光喊她回屋准备水。她才恍然大悟,奔进灶房里拿搪瓷盆,舀满满一盆凉水,把家里唯一一张干净的洗脸帕,放到水里。端到堂屋里,马成光搀扶着陈志进了堂屋。陈志的脸色已经煞白,而鲜血还一个劲儿地冒。陈志已经丧失了生的欲望,眼睛蒙着血水,伤感地说:“你们不要管我。我怕不行了。”说完就昏厥过去了。
一忽而,院子里就来了不少人,他们叽叽喳喳地出治疗方案。马成光家没有酒,这事情也惊动了知青点休息的知青,陈志的叫声太恐怖,那是发自生命终结的最后吼声,传播得很远,知青们以为出了人命案,也跟着一群人,往马成光家里跑。屋子里和院子里闹成一片,都责怪谭琴下手狠,他们两口子平常天打打闹闹,没人当真,只说不打不闹的就不是夫妻,夫妻没有隔夜仇,晚上一个床铺里又亲密无间了。要说没有闹过矛盾的夫妻几乎没有,就是杨成事回到家里,偶尔也要和叶华起争执。知青点有酒,他们平常爱喝酒,何况不是散装酒,是正经八百的瓶装酒。伤口不能用水洗,要用酒消毒。于国庆跑回知青点,汗流浃背地提瓶白酒赶来。
陈志躺在了马成光夫妻的大床上,马成光要人们不要围拢了,遮挡光线。屋子本就昏暗,窗口开的小。他扯了被褥里已经汗黄了的旧棉花,瓶子倒立了,酒浸进棉花,就搌伤口,伤口的血凝结成了一堆,也许正因为凝结,阻挡了继续冒血的伤口,才自动遏止了冒血。也不能说怎么治疗,也不可能去喊医生,医生保准一喊就到,这笔治疗费用又该谁出呢。出血是常事,做农业的人,哪儿不磕碰呀,包谷叶、稻叶也经常劐布皮肤,更不用说割柴钻荆棘笼笼,这一条口子,那一条伤口的。虽然听说过流血致死的人,都相信陈志身上的血没流完,不会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