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认识,宋世杰说,你手上这个是清朝的。这个是前清的,这个是明朝的,原先皇帝用的。”张平也认不得那些字,有些认得,有些认不得。她专门把教书的宋世杰,请到家里认。不过宋世杰只认可这些花瓶美观,也有她爸爸的观点,实用性差,是封建的东西,当个摆设没啥,但是不能沉沦于这些花瓶所蕴含的腐朽思想,这些精致绝伦的花瓶就是腐朽思想的历史见证。说得张平不断地愕愕的。
涂碧美放下花瓶,颓然地说:“这些东西不吉利。”
“你乱说。”张平瞪眼。
“你知道三姨婆命咋这苦,就是这些东西造成的。她又送给你,不是霉你。”涂碧美曾在三姨婆家见到过花瓶,只是觉得美观,但是家里摆不摆这些东西,并不关乎生活。好比藤条上的花朵,凋谢了没人怜惜,没结果才使人痛惜。
“你胡说。”张平拧涂碧美的脸蛋,拧起一块肉,她最怕别人拿三姨婆和她比较。她年岁大了,还没正经八百地谈婚论嫁,同龄的男人都找到了意中或不意中的姑娘,有的当上了爸爸了;同龄的伙伴,几乎出嫁当妈妈了,目前也就剩下涂碧美没出嫁,涂碧美将于不久出嫁,这附近剩下的姑娘,就她大了,比她小的姑娘,爹妈也开始谋划着说人家。张平的美梦灿烂,在人们的眼光里,宋世杰的爱,悬吊吊的,好比天空的彩云,可望而不可及。张平也有这方面的忐忑,她又理解他们的爱,宋世杰是城里人,不可能走乡村繁文缛节的程序,请媒婆撮合、参观家境、合生庚八字、预定婚期等等。宋世杰不可能当上门女婿,只有张平跟随着进城结婚,这是个合情合理的方法。宋世杰的家人是否能够接纳她,又是一道惶惶的门槛。她和宋世杰的爱情,没有清晰的路线和方向,但是他们都坚信,他们的爱情将终成正果。张平口头强硬,心里却愁苦。转念一想,也许涂碧美没有乱说,她终究要从彩色的云端,直溜溜坠落,摔到一个臭水沟里,体无完肤,给人不尽的羞辱和唾骂。她想到渺茫的后果,不禁黯然失色。
“我知道,你的前程是远大的,唉,不说了。那时候,可要请我去城里喝喜酒哟。”涂碧美缠着张平的手臂。
“喝喜酒,就怕那时候,你脚步金贵起来。舍不下男人和娃娃呢。”张平假想着,她穿着婚礼服,款款地在宋世杰的搀扶下,走向金壁辉煌的洞房。
“哎哟,我这脚,还巴不得去踩踩洁净的水泥公路呢,看看高楼大厦呢,就怕你和宋世杰嫌弃我脚板上粘着脏泥巴。玷污了你的亮堂形象哩。”涂碧美遐想那只有从画报和书本上看到的神秘遥远的城市景观。她走得最远的也就区府的街道,县城都没有去过,更别说遥远的大城市。
“说实话。”张平换了口气,盯住涂碧美,咂了几次舌,踌躇地说:“你咋就找个那样的男人呢?”
涂碧美神情沮丧,低下的头,抬了几次都没勇气抬起来,终是要勇敢抬起头,回答张平的问话。她那男朋友也太渣眼了,人的形象本就不好,还龅牙齿,还多耳朵,牙齿抿紧嘴巴,尚且能蒙混过关,多耳朵就不行了,肉嘟嘟的一条肉瘤子,耳门边晃荡。牛拉车的男朋友就仪表堂堂,这样的男人又不属于她。宋世杰曾是她追逐爱情的榜样男,宋世杰的眼睛看落了,也不会瞧她。她不知道怎样回答张平的问题,黯然神伤,思绪凌乱。
“不说了。明天早晨你来喊我,我们一起去捡菌。”前段日子下绵绵雨,张平去知青点附近抹了几回地木耳,炒了一大碗暗藏着,晚间捧出去给宋世杰吃,他一气把大碗的地木耳吃光,还想吃,地木耳淡淡的辣椒味,淡淡的咸菜味,浓郁的清香,使宋世杰的味蕾大开。宋世杰也爱吃山上的野菌,说那东西连着吃十碗,也不觉饱。
“要得呀,就怕这时候天干,菌生得少。”涂碧美不再郁闷,随着话题,变得开朗。
“说定了。你在家里坐着,我得去地里摘几条丝瓜。”张平看外面的太阳光移动到院子中间,该弄得午饭了。
“不坐了,我也要回去啦。”涂碧美跟着走出歇房,堂屋的光线就强烈了,幽暗的歇房出来,猛然的强光,顿时就冒出细汗。
路面晒白了,曲折地延伸在绿色的大地。林中蝉,一个劲头地噪,这世间只有它们最苦一般。其实这天气是动物都感到热。张平到了地里,丝瓜架绿叶成荫,一朵朵金黄的花儿,竞相开放,架子上杂着苦瓜藤,苦瓜没人爱吃,稀疏地长在丝瓜架上,不显眼,如果不走近,远瞅着,全是丝瓜藤,几条苦瓜长老了,瓜皮子张开,露出里面红红的内瓤子,瓜子险些掉落,再不摘回家,苦瓜就没用了,可是摘回家又没人吃。一些蜂蜜在花朵里进进出出,它们忽略了人,也忽略了热,忙忙碌碌。张平没摘苦瓜,摘了三条嫩丝瓜,便转身走出了包谷林,包谷已经出天花,一个个红缨子的包谷棒子在腰间,吃包谷还有几天时间,自留地的庄稼比集体的好一些,清晨或傍晚人们都精心照料着自留地,集体地的包谷还稀疏疏地没成林呢。这也不能怪人懒散,跟用肥有关,集体的庄稼用粪肥,而自家的庄稼用尿肥,张平打小就知道,吃家饭,屙野屎是败家子行为,有时候内急了,就是跑也要跑到自家的地里屙。有窝包谷秆,就长得特粗壮,那是她趁无人的时候,对着包谷窝,冲了几泡尿催成的。
张明才收工了,扛着锄头,到了院子边,手臂加力,突然锄头就从身后,嗖地打到了前面的地上。锄头靠在路边的树子上,这儿晒不着太阳,茂密的枝叶荫着。锄头亮铧铧的,没有阳光的地方,也闪着眩目的光泽,锄把让汗水漆得黄澄澄的,宛若深秋和柚子色。他门口看了眼女儿,没说什么,知道就要开饭,往院子边的田角去,田角少栽了几窝秧苗,留了个人们洗脚,洗脸的空地。他一身汗淋淋,仿佛刚刚从水里爬上岸。他抽身要走,女儿却喊住了,要他就舀水缸里的水抹身子。外面去洗凉爽了,回来还不是让太阳晒一身汗水。不过他没有接受女儿的好意,走出了院子,往绿油油的稻田去。
张平叹气,转身看,门口没了爸爸,爸爸出了院子。她的麦粑块也撕完了,锅铲搅动锅里,锅里不再空荡,麦粑在锅铲上磕磕碰碰的挡着锅铲。她加了把柴禾,这一把火,就能够煮熟。
张明才掬起水洗脸泼脸,又洗肩膀肚皮,裤腰让水淋湿。他就要这种透心凉的感觉。稻田里的秧鸡,咕咕地跑动,它们可能碰头了,惊叫声连连。他又扎高裤脚,捞到膝盖上,下到水里,捧起水洗腿脚。
来世芳抱着嫩南瓜,从田埂上过来,太阳晒得脸膛红黑参半,衣服上的扣子没扣完,衣服溻在身上,细心瞧能够看到黑黑的部位,黄色的肚皮也瘪瘪地隐约可见,脚板上粘着泥巴,裤脚从出工看到扎了几圈,没高过膝盖,这时候还是那样。屁股上有两块明显的补疤,是因为把拆卸的旧衣服布,翻过面来缝补,好像补疤用的新布面。她站到树荫下,揩了几把汗水,说:“还是你享福,回家就吃饭。”
“涂碧美没出工呀。”张明才惊讶。
“她哪能和张平比呀,皮子耍懒了。”来世芳语气怨恨,神色却是喜欢。
“就最后这点时间了,再不耍耍,怀念不起爹妈的好了。”张明才退出了水里,脚丫上粘着黑乎乎的泥浆,散发着腐臭味。他抬起左脚到水里哗啦啦搅起浪涛,稻田里又一阵隐匿的秧鸡慌乱地跑动。他洗了左脚,又如此洗右脚,携带的水把晒白的路面,湿了几个脚印,眨眼间就又干了。田角又集结了一堆纤纤鱼,还有几条半大的鲫鱼,跟着回到深水区的田角畅游。
“也是的,嫁出去了,就要看公婆的脸色,还要看男人的脸色,做女人就是这样子难呢。”来世芳说着就往家回,她家里的炊烟变淡了,淡得不见踪影了,麦粑烙好了,就等着她的丝瓜炒了当饭吃呢。也不知啥是饭,啥算菜,反正一人捧碗炒的丝瓜,一个烙得实铁的麦粑。
张明才回到家,捧着大碗丝瓜煮麦粑,沉甸甸的一碗,捧久了酸手腕。他看了汗流满面的女儿,女儿默不作声地吃麦粑,又要照顾着灶膛的火。如果女儿出嫁了,他收工回家,就没有香喷喷的吃的了。坡地家里,他一人忙得车轮子旋,也够呛。儿子才没有女儿细心的呵护呢,大甩甩的,思想上没有关怀人的弦。他又想到来世芳的喜悦够,儿大当婚,女大当嫁,当爹妈的就期待这一时刻,身上的担子就减轻。他再次打量女儿,心里翻腾起千言万语。他不愿意吃女儿做的饭菜,他没有了老婆,可以自己弄。女儿也应当嫁出去了,回到家里就是客人,他招待的客人。女儿还没有想到作为姑娘应当面对的问题,还把自己当成主人身份做事。他咬了口黏结的麦粑,又喝了几片丝瓜。说:“涂碧美要出嫁了呢。”
“知道。她上午还来了的。”张平说。
“她出嫁了,就不会再进咋家了,没时间,也没了姑娘时的闲情。”张明才抑郁,碗捧在手掌,筷子横在碗上。
“哦。”张平听出了爸爸的言外之意,爸爸像在开导不懂事的孩子,该做些啥,不该做啥。这种忧虑的语言,断断续续地多次出现。每次都在张平平静的心里掀起狂潮,张平的婚事遥遥无期,何时何地是幸福彼岸呢。张平被落后了的马拉松选手,所有的人都纷纷到达目的地,她还谨小慎微地喘息着奔跑。她总觉得她的目的地和她们的目的地有本质区别,她的目标是灿烂辉煌,而她们的目标永远是灰头土脸,重复一个艰辛的过去,几乎原地踏步。她要跟着宋世杰,去遥远的繁华大城市,过一种人们不曾见识过的美好生活。她不可能像她们那样清晰明了的婚姻,她的爱情充满了神秘,也充满了忐忑。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宋世杰是永远爱她的。另一个声音又同时响起:宋世杰永远不会真心实意爱她。她面对亲人的质疑时,又需得一个明确的信号,那就是要亲人放心她。她和宋世杰是永远永远相爱,定有功成名就的一天,要亲人不要为了她,过七上八下的惶恐日子。
“如果你注意影响,实心实意地不和那个知青瞎胡闹。我哪天去跟媒婆说,再说个人家。再拖不得了。你看生产队的哪个男子没结婚。刘思是成份不好,没人跟他呀。才逼着跑外面,死活都不晓得。唉,我总是不放心那知青。你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咋能成事呢。”张明才越说越焦头烂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