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的桌子上摆了几个花瓶，三姨婆抱了花瓶来点缀到张平的歇房里，说村子里，只有张平爱美，花瓶使张平的歇房平添了几分新奇的感受。那只手镯，张平曾经在夜晚戴在手腕上，月色之下，手镯温润，像皎洁的月光绕成的一个圈子，像无数粒露珠凝聚的圈子，光滑细腻，冰清玉洁里透露着绿意。宋世杰拿到手上，撇开冷漠的嘴巴，对着着月光，手镯透明，又有那么些黏稠，牛奶般迷蒙，月色般浓厚。他把玩一阵，就又戴到张平的手上，关切地说：“这东西是资产阶级的物证，可千万别戴出去招惹人。”
“这我知道。我的觉悟比你高。”张平依偎到宋世杰身上，娇羞地说。
张平回到家里，又把那手镯藏进了墙缝里，虽然传说的值钱，可是没有市场，拿出去谁也不敢收购。当然张平不可能傻到那种程度，去和当时的社会环境作对，她就是送人，也没人敢接收，它本就不管钱。人们戴上了手镯，还能劳动和见世面么。宋世杰知道手镯美，同样反感戴上手镯的张平。戴上了手镯，就和朴素简洁的美区分开了，变成充满低级趣味的雍容华贵之美。宋世杰愿意张平像清水出芙蓉的天然美。张平每天都用手帕擦拭花瓶，花瓶质地坚硬，画工精湛，人物山水惟妙惟肖，五彩纷呈，素雅兰花，活跃喜鹊，龙腾云海，红梅傲雪，秋菊怒放，给人一种极其美妙的感受。张平看到花瓶，就心宁神逸。抚摸有润滑之感，端详有心旷神怡之态。一瓣月光，从窗口多情地照到花瓶上，意趣横生，朦胧里透着远古的沉静和思绪。巧夺天工的绝佳造型和画境，无不使人有远离尘嚣和饥馑，像月亮之上的传说那么浮想联翩。
张明才起先警告过女儿，不要贪图三姨婆的东西。后来听说是三姨婆主动抱来的，便也没多说。他虽然喜爱花瓶，但仅仅是摆设，实用价值不高，大不了里面装些萝卜籽、白菜籽、分分角角钱、针头线脑的。没有坛坛罐罐实用，坛坛罐罐虽则不美观，外表粗糙，灰色土气，个子大，能够装几十百巴斤麦子或包谷，谷子等，他们家没有装粮食的仓库和柜子，分回家的粮食一般都装进密闭和防潮的坛坛罐罐里，颈口用盖子或烂碗碟盖住，讨厌的老鼠饿死了，也休想啃破坚硬的坛坛罐罐。三姨婆还说：“这些东西，摆在家里，哪时去了，还不是随着那草棚子一样消失了，给张平多少留个记念。”说得张明才连声谢了几遍，才觉得踏实，并吩咐，有啥急难的事情，喊一声，他就会赶到的。
张平和宋世杰的爱情，如胶似漆，相见时恨不得时间停滞，他们相恋到地老天荒，亦没有时间的步伐。分别后，张平魂不守舍，时时掉魂，做着这事，转个背，又忘了该做的事。爱情就是迷魂汤，使人找不着北了。张平等爸爸出工后，呆在家里细细把玩花瓶，蝉声焦躁，有了花瓶就心神怡然。
涂碧美肩膀上搭着枕套，这是她筹备的嫁妆，绣到一半了，树枝横斜着，一只鸳鸯绣了半个身子，另一只鸳鸯还没绣。她近来很少出工，爹妈念她在家里劳累了些年头，出嫁之前让她清闲。清闲也不叫清闲，姑娘家不会绣花纳鞋底，那是特大的笨拙，她在家里每天都拿着针线，做着美梦，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简单事情。她知道张平在家，张平不会出去做工，近来也没有演出任务，她来到张平的院子，大门敞开着，蹑手蹑脚地悄然进了歇房，狗这时候不知跑哪儿逛荡，涂碧美走到了张平的身后，张平居然没有发觉。她屏息弯腰，见张平托着宋世杰的像片，宋世杰洁白的衬衣，笔挺的裤子，亮光的皮鞋，背景是一座高大楼房，宋世杰微露笑容，神情肃然，目不斜视。张平双手颤抖地托起像片，放在嘴唇上，对着宋世杰的脸膛，深情厚意地亲吻，亲吻了，又对上嘴唇，一遍遍亲吻，张平抽泣着，呢喃地说：“宋世杰，我爱你。”然后她把像片放进花瓶里，手伸入花瓶，又拿出另一张像片。这张像片，是他们俩扭动腰板，弹跳着双脚，含情脉脉地扭头，笑得宛若开繁了的花朵。张平把像片贴在胸脯上，使冷漠的像片，体会她叮咚叮咚的心跳和温暖，双目微闭，遐想翩跹。涂碧美不敢惊破张平的美好思想和希望，对于爱情有奢望的人，都是幸福和甜蜜的。张平对男朋友的专注和痴情，使涂碧美有种郁郁寡欢的落幕，男朋友没送她像片，她也没和男朋友一起照像。
涂碧美对于爱情没有感觉，牛拉车人家的男朋友，她还有些微的爱情感觉，感觉到男朋友多少有些风度和标致，他们俩走在一起人们还投以赞许的眼光，她就感到幸福和陶醉。现在跟着男朋友走一起，男朋友跟她一样高，身材不壮实，好比她身边的半大娃娃，一颦一笑都露出那难受的龅牙，那个多耳朵，像猪尾巴那么颤动，她特别看重多耳朵，闪动着，越看越显眼。她真的没有感觉到爱情，如果说她要爱情，肯定说不上宋世杰这样英俊干练的男人，但是比宋世杰差几分，也多少能使她有爱情的快感，现在的猴崽样男朋友，她付出了全部的爱情，得到的也仅仅是男朋友家的地势好，田多土少，能轻易吃上白米饭。婚姻也就那么回事，为了完成女人的将来，必须和一个男人凑合着过日子，生儿育女，完成生命周期性的任务或责任。哪怕再留念家，也深深明白，她终究不是这儿的人，总归要闭着睁着眼睛，去独自过自己的生活。
涂碧美真的不想难堪张平。张平陶醉的模样，是不愿意人发现的，哭呀笑呀悲呀苦呀甜呀她愿意一个人独自分享。爱情的感受和爱情的维护都是自私自利的，爱情是容不得外人分离。涂碧美要轻手轻脚地退出，她提着气，仿佛这样体重减少，落脚的声音就没了。
张平迷蒙着泪眼，激动和幸运的泪水，她比乡下的任何姑娘都志向远大，幸福甜蜜，因为她有一个能够改变命运的男人，深爱着她。宋世杰许诺了，他一定会毫无顾虑地娶她，一定会致始致终地爱她，直到白头偕老，然后携手进入那黑暗的无限里。她要起身擦没有人看到的泪水，她相信宋世杰是看到了的，她火热的心，也像窗外的日光，日光里吹动的清风，风是没有距离和阻碍，能够把她满腹的情思，款款地吹送到宋世杰的面前。张平愕然和羞惭了，她嗫嚅着，指着不期而至的涂碧美，她刚才的肆意放纵，哭笑不得，是否让涂碧美看着了，透视了她心灵深处的秘密。这秘密对于她来说，千金般贵重，罕见般难再。就好比诗人的灵感，犹如雷电霹雳，惊心动魄难忘，又惊天动地的易失。永远不可能重温和复原，好比梦境，只有相似的梦想，没有相同的梦境。
“我刚刚才进来呢。”涂碧美欺骗张平。
“哈哈，也没啥，你都瞧见了更好。”张平突然轻松，她横起衣袖搌泪水，摇晃着涂碧美的肩膀，说：“你有男朋友的像片没有？”
涂碧美摇头，抿着嘴唇。她的男朋友没宋世杰那么体贴和关注爱情，只爱她的肉体，走在一起的时候，老爱用身子有意无意地擦拭她。男朋友的爸爸做生日，农村人才不做不生呢，十年才一回，还是家境好的才热闹一回，贫寒之家，日常断炊短顿的，哪有闲钱和闲情办生日呀。不过是个幌子，诱骗她去的，她是明知有诈，也要去钻这诈骗的圈套。上茅厕解便时，她坐在便桶上，尿没沙出来，就听到细碎的脚步声，惊惶得她尿不出来了，她听到了男朋友粗喘的气息。她才不怕懦弱无力的男朋友，她不愿意，男朋友要那个她是休想，比体力她感觉也不怕他的，也许她用力一推，男朋友便轱辘辘地摔倒。她作弄男朋友，尿不出来，也坐在桶上，等候那脚步和喘息声接近。喘息接近，可身子隐藏墙壁后，她再坐了一阵，噗嗤一声，她捂紧嘴唇，吞回了冲到舌头的笑声，突然地跺脚，喊打耗子，其实没耗子，虚张声势吓唬男朋友的，男朋友惊慌失措跑出去了，又急忙跑回来，没跑拢，就问：“哪有耗子？”涂碧美坚决不在男朋友家过夜，她知道毛春为什么跟着不爱的石匠过日子，就是轻易去了石匠家过夜，才给石匠以可乘之机，成了终身的遗憾。
涂碧美那天听到毛敢两口子起争执，原来是毛春又出怀了，挺着个大肚子，背上背着未满周岁的娃娃，石匠家本就穷，眼看着又要添人，一个个愁眉不展，都希望毛春这次能够如愿生个儿子，毛春也抽空去请八字先生算了的，得到的结果是个儿子。人们看她的肚皮，左右上下地瞧，不像怀的儿子，据经验总结，怀儿是尖肚，怀女是平肚，肚子不尖呀。各种说法纷纭，石匠家人和毛春只有忐忑等候，生下来了才见分晓。毛敢两口子矛盾的焦点在于上次毛春生娃娃，他们送的礼是非常大的，也接近倾家荡产的程度，家境没灿烂起来，又要蚀礼物，绷面子是人人都希望的，都巴望着人人竖立大拇指称赞毛敢，家境殷实，女儿生了娃娃，当外公外婆的大挑大挑地送，也给女儿撑腰呀。这次他们是绝对不行了，再如此慷慨解囊，就打肿脸充胖子，自己找罪受。涂碧美小的时候美，爹妈才取了这名，长大了就不美了，圆滚滚的像冬瓜。正因她有自知之明，对爱情不奢望和浮躁，脚踏实地地找了个爱她，但她不爱的人过一辈子。男朋友木瓜瓜的，才没浪漫情怀呢，不可能去照像，也想不到送她像片，再说那模样，照出来了也羞于送人，怕涂碧美不收，反而破坏了对于他来说战战兢兢的婚姻。把自己看得贱的人，才能从一而终地爱一个人。涂碧美相信她一旦宣布解除婚约，那个猴崽脸的男朋友，也许一蹶不振，也许精神错乱，也许悬梁自尽。他不懂爱情，送一张培养感情的像片也想不到。
“这种男人，唯一要求，就是跟你上床，除了这事，就不知道爱情了。以为爱情就是上床和生孩子。”张平说，她看到涂碧美的男朋友的，瘦梆蹦蹦的，强壮的男人，一把就抓起来，像拎只鸡一样。这种男人可靠，但窝囊，涂碧美跟了他，可能过快乐日子，但不能过富裕日子。张平看问题很透彻，像饱经沧桑的人，这是因她演出走的地方多，见多识广。
“这些花瓶好漂亮啦。”涂碧美惊愕地跑到桌子前，拿起一个天蓝色的花瓶欣赏，花瓶里有几枚分分钱，随着花瓶的转动，嘣嘣地响。花瓶旋转着，每一转动，都能看到一枝苍老遒劲的梅枝上盛开着红艳艳的梅花。她捧起来看底部，是她所不能认识的繁体字。她指着字说：“这读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