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碧美的婚事,不出所料,没有牟青的排场,涂克天作了最大限度的努力,也不可能超过牟青。原因是男方家的彩礼轻,没有牟青男方家殷实。涂克天掐着指头左扳右扳,倾其所有,也就只有这个样子。好在大家也认同了涂克天,虽则不能超级排场,但相比较,也算难能可贵了,有些人家嫁人,冷悄悄地嫁了,能够做套嫁妆的爹妈算不容易的。全套的嫁妆一律刷成红漆,红得耀眼,把院子的空间都染红了,宛若东方的朝霞。婚期即将到来,涂碧美也羞怯起来,整天整天的脸膛红彤彤,和半月没出工的妈妈在家里赶制出嫁的鞋子,给男方做了些布鞋,又给涂碧美做了些布鞋,来世芳巴望着女儿嫁出去了,这些鞋子穿到老也够。纳鞋底,剪鞋帮,缝鞋子。绣枕头套子,做了几套,全是素雅的白布绣的彩色花纹和飞禽走兽,寄予美好的希望和幸福。
涂克天收工回家,就惦记着心里的事情,进门看到母女俩还在做鞋子,灶头冷冷的,肚子早饿了。他坐在老婆身边,叹息一声,掏出烟巴起来,门口撞进来的风,吹着烟子盘缠在老婆的脸面上,老婆的脸云山雾罩,呛咳了几声,来世芳说:“你过去些要得不?”
“你也该弄饭了呀。吃了下午还要出工的。”涂克天乜斜着女儿,女儿近来喜上眉梢,以前不觉得女儿美丽,此时越瞧越美丽。女儿幸福地抬头,朝爸爸嫣然一笑,涂克天心头又不觉得饥饿,他挪动身子,烟就顺着风往别处腾了。
“隔几天你要挑两挑谷子去打了,菜差些,饭要给来客吃饱。”来世芳忧虑地说,家里的谷子,女儿的婚事办了,他们就只有吃红苕萝卜。
“他们家会不会扛半边猪肉哟。这些事情要问清楚,不然倒时候急抓。”涂克天没和亲家谈挨问题。如今箭在弦上,就怕亲家过河拆桥,逼得他够呛。按规矩亲家应当给半边新鲜猪圈,宴席上要肉呀,尽管是传统的八大碗,一桌人也就一斤左右的肉,人均一两肉。来的客人有邻近的村民,也有各地的三亲六戚,不下三四十席。喜事要图美名,就要席数多,来客越多,其脸面就越光鲜。总要在一段时期内成为谈资,成为一生一世的荣耀。那些悄无声息嫁女的人,会后悔一辈子,那些轰轰烈烈嫁女的人,会暗自比较一辈子。脸面和声誉就成了终极的追逐。
“你哪天抽空去问一下,叫他们不要以为吃了定心丸,就糊弄起人了。惹火了,我们涂碧美又不是放不着更好的人家。”来世芳忧虑地说,脸面上的喜悦扫光了,就剩下怒气。她这样说,一旁的女儿呆若木鸡,刚才她们母女还沉浸喜悦里,霎时就忐忑疑惑。也不是他们家挑剔和借故敛财,一分钱没看着,倒贴了一坨钱。堂屋里堆的嫁妆,就贴了不少。现在办宴席了,男方又想耍滑头,他们就真的亏到天边边。嫁女和娶亲两方要热闹和体面,没有钱铺派,能行么。男方家就有叫花子逛庙会的嫌疑。
“如果他们舍不得钱,我们这边也好自己想办法呀。”涂克天见女儿滴答着泪水,起身黯然神伤去歇房,不由得心软。其实他知道,女儿就这冬瓜葫芦的样子,要想放个好人家,并非易事,男方家也是吃准了涂碧美的缺点,才傲慢的。男方虽则不英俊,女儿也不美丽,两相匹配。他对女儿的前程又蒙上了忧虑,不过为了高兴女儿,才打气吹牛皮。
来世芳伸出脚踏了男人的脚掌,男人的话使她惊讶。哪里去找几十斤肉办席呢,不仅要有钱,还要有关系,大队要出证明,提前要了肉,那么春节就吃不着半边猪肉。随便怎么办,一桌菜没有一斤肉,师傅就是做不出来。她正要叽哩呱呱,蓦然感到气氛压抑,就把冲到舌尖的话,刹住了,愕然又哀愁地盯住女儿忧伤的背影。
“去做饭了。吃了还要出工的。”涂克天说。
“你就少说些,不要当着女儿的面说。”来世芳起身时,咬着涂克天的耳朵警告。女儿一门心思的憧憬,跟待嫁的嫁妆一样,红红火火的心情。女儿似乎也知道,除了那个多耳朵、龅牙齿,就找不到好人家。这也不能全怪女儿,和无能的爹妈有关系,世人都晓得,人靠衣妆,爹妈也是女儿的衣妆呢。有些家境好的人家,不是丑姑娘找俊美男么,势利眼的男人,图的是女方的钱财。可是他们家境一般,兢兢业业也达不到理想境界。来世芳提高音量,充满信心地喊:“碧美哩,去帮我烧火?”
歇房安静,涂碧美没有出来,她双脚吊在床边,上身倒在床铺上,哀恸地看着蚊帐上方的黑瓦,瓦上爬着些毛毛虫,这种毛毛虫落地就死,它们只适宜在瓦片上生存,蚊帐上也落了一些,不过蚊帐要取下来洗,至少等到明年春,这是历来惯例。她曾经设想,她结婚后,定要比妈妈勤快,蚊帐一年洗几遍,那么她睡在床上,就闻不着种汗水和潮湿生发的怪味,而是油漆和肥皂综合的味道。那些嫁妆和她的心情一样,努力期待,尽管这期待是苦涩,因为激动也充满欢喜。妈妈喊她去烧火,她没回答,她又觉得自己太不顾家了,为了她的婚事,爹妈已经倾其所有,尽最大限度的贡献了。男方家也太藐视她了,以为她是掷不出手的丑姑娘,巴望着他们娶了她,有种十拿九稳的自信,他们的自信,就扩张到彩礼的克扣上,彩礼克扣爹妈忍受了,眼下办席的猪肉,再要耍把戏,爹妈肯定不能接受。这是爹妈拿她作的最后盾牌,她嫁出去了,爹妈就再管不着,像泼出的水,难以收回。家里的情况不言而喻,婚事高兴地办了,爹妈从此要过苦日子,直到明年秋收之后,才能缓气,至于经济损失,很多年也难以恢复元气。她听到妈妈刷洗锅的吱呀呀声,没有油水的锅,声音寒战冷浸到骨髓。涂碧美听到税利的声音,牙齿都快空心或脱落。她不想动,身子倦慵,万念俱灰。
涂克天身子调了方向,他不愿再看红火的嫁妆。凝聚了他对女儿爱意的嫁妆,也表明女儿不是一般家庭的女子,可任由男方欺凌使唤,女儿是轰轰隆隆嫁去的。他花了如此大的代价,然而男方却把他的好心,当成了鹿肝肺,没有理解他的赤诚,反倒趁机打压他们,欺骗他们。这就使他想不过味。他哪天是要去男方家合计,婚事咋办。现在不谈妥,到时候就再没提要求的份。他巴着烟,烟雾盘缠脸上,一双深眍的眼睛,像黑暗的洞穴。
牟大事端了碗萝卜烘饭,萝卜烘糊了,有些黑的锅巴。他弯腰吹去门槛上的灰尘,这些灰尘是他的儿子踏的,下雨天怕脚泥带进屋,就在窄窄的门槛上跳动,跳几下,脚泥就落了。脚泥干了后,就变成灰尘。其实他的屁股很脏,敷了很多泥灰,已经拍不落了,像染料般贴在布面里。除非哪天他老婆空闲时叫他脱下来洗。他吹了灰尘就要坐下去,吴成用突然拿着把柴禾,推开他的屁股,柴禾使劲擦拭门槛,再吹出白色的灰尘,他才坐下。坐下来就夹着块萝卜墩,放嘴巴里慢慢咀嚼,一块萝卜墩,显然不能尽兴,嘴巴衔着碗,用筷子猛然往嘴巴里护,眨眼间满满的一碗饭,就缺了很大的个空当。
杨成事回家探亲了,他穿着威严的军装,领章红艳艳的,如果把闪闪发光的五角星帽子戴上,就更加雄伟了。他是前几天回家的,对人都笑呵呵,很满足他现有的人生成就,从贫苦的农村脱颖而出,人生的命运发生根本性变化。他坐在门口,看天色,天色灰蒙蒙的,要雨又不晴的样子。他不抽烟,可是兜里装着好烟,人人惊羡的“大前门”香烟。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得到过他散发的香烟,还吃过他散发的颗颗糖,那糖是街上没出售的,包装纸精美,甜味也深长。都记得了他的好,他回家时,一些小孩子老远看着了,集结着闹哄哄的跑到他家门口,看稀奇,都惊愕,原来人人崇敬的解放军,就是这样子啦。杨成事看着牟大事吃饭,说:“我看你几天来都吃萝卜墩烘饭,就不能炒萝卜丝下饭?”
“这你就不懂了,烘饭,少用油,少用盐,饭菜一大锅,何必要分开来吃呢。再说谷子分得少,那样吃起码多耗费一半多的米呢。一口饭,再一口菜的多费劲啊。还是你好,天天在部队上吃白米饭,想吃多少就要多少。”牟大事把碗搁大腿上,想象着杨成事在部队上天天过上的神仙日子。
“我在部队上可是天天吃麦面,什么馒头,包子,难得吃回米饭。过年吃饺子,不兴吃汤圆的。”杨成事说。
“都比我们强,你长得面膛饱满,红润花色的。”牟大事说。
王延远捧了碗红苕稀饭,米粒那星星那么少,一坨红苕上粘着几粒米饭。一块泡萝卜,已经泡出了红色,咬口萝卜爽口,再吃口伤心的红苕。他坐在阶梯上,双脚跨着两步阶梯,他的傻女没上学,学校拒绝接收,怕她去了学校,将扰乱教学秩序。开学的时候,他把傻女送到学校,不到半小时,整个教室就叽叽喳喳闹开了,同学们讥笑和作弄她。她还以为同学喜爱她,呱呱地拍手叫好。老师当场就请他把女儿带回家,老师说的话也在理,她这样的傻子,学不进去知识,学来了也没用,还是回家叫她学些简单的勤劳,将来到了男方家,有个好的品行,多少受些尊重。知识本来没有用。傻女也端着碗红苕挨他坐下。他就燥了,瞪眼傻女,不耐烦地吼:“一边去。”傻女噘着轻蔑的嘴唇,又回到了灶房里,挨妈妈坐着吃饭了。王延远由于和叶华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在杨成事面前就显得大势些,他甚至于有些讨厌杨成事回家,他这段日子不能和叶华寻欢作乐。他嚼了块红艳艳的红苕,嘴巴就红了,吞食了后,说:“杨成事哩?还没吃饭?”
“还有会儿。老婆在弄呢。”杨成事回首望一团红火的灶房,锅里嗞嗞地炸着油,香气扑鼻。
“这院子就数你能干,你的老婆也算漂亮。真的的难得一比的。”王延远研究杨成事的脸色,是否有异常。杨成事没有异常,只是陶醉。王延远又想起和叶华欢乐的场景,叶华的胸部坚挺而丰硕,腹部温暖如春。他爬行在叶华的胸脯上,皮肤的细腻和润滑,宛若锦绣的水面,柔嫩而平坦。这院子的人,没有人知道他居然有如此艳福,都认为他是癞蛤蟆,但是他这癞蛤蟆就是吃着了天鹅肉。女人都有弱点,这弱点是致命的,叶华为了洁白的身世,黑夜里屈从了他,他就是围绕在叶华身边的苍蝇,隐藏在叶华床铺上的臭虫,伺机咬着叶华的身体。
杨成事皱着眉头,他看不起王延远。王延远死皮癞脸,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奈。王延远的老婆咋个样,是有目共睹。他的老婆哪样都比陈玉贵强,精明强干,雷厉风行,不仅美丽,并且美丽得有风采。跟他一样,出人头地的英俊和潇洒。换了陈玉贵的模样,他看着就心里起皱皱。杨成事宽宏大量,不与王延远这样的小人一般见识,他得罪王延远没意思,说:“话不能这样说,都是人呢。美丽也好,不美丽也好,人要勤劳,才能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