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着个箢篼?”黄古触电般从板凳上跳起,噔噔地出来。通过没关紧的门缝瞧外面,陈志大大的眼睛,瞄着屋子里。头上确实戴着个旧箢篼。黄古气昂昂双手哗啦打开门,堵在门口,吵嘴般凶陈志:“你疯了。跑到我家门口做什么。你个不要脸的,还想摸老娘的胸脯么?”
陈志吓唬得退到阶梯上,咿咿呀呀,他举着箢篼,做扣压的动作,激动人心地咿咿呀呀。他内心很着急,着火一般,生怕黄古不理解他的好意,还谄媚地笑。他弯腰扣压箢篼,又起身比划着,咿咿呀呀。
黄古摸不着头脑,想了半天也想不透彻意思,皱着眉头。看样子陈志有重要的话,奈何他语言功能丧失。她想想家里,箢篼和自己没有必然联系,更没有在坡地上遗失箢篼。黄古挥动手掌,说:“滚开。滚开。”说完就砰地关门,还加了闩。
陈志咿咿呀呀,他把箢篼扣压在黄古的家门口,看所有的人家都关门回避他。只有几条狗龇牙咧嘴,四蹄蹬直了,作猛虎扑食的动作。他失意地慢步走,脚掌灌了铅一般沉重。他感到了孤单,孤单的身影,孤单的思想。任何人见到他好比躲避瘟神。其实别人不理解他,他还像原先那样热心关注着村子。
可说这村子的人,没人有他了解的事情多。他不仅了解张平和宋世杰的约会,约会时狂热的爱恋,还看到了王延远深夜里推开了叶华的家门,神出鬼没地关上门,直到鸡叫头遍了才神采飞扬地出门,乐呵呵回到自己的家里,白天时叶华还像往常那么像天鹅戏弄癞蛤蟆那么惩治王延远,给人的形象非常正经八百,守身如玉。没有想到夜间里王延远溜进家门,叶华一个吭声都不敢了。他还了解武实白天吆牛用的是细竹子,夜间用的是木板子,打得牛双脚跳,等等。其他人都在梦里,而他一晚上都清楚地窥视着村子里平常或不平常的事情。他当然知道黄古提着鸡蛋去了女儿家,半夜里,他走到石匠家的后园里,听到了石匠打毛春的声音,毛春生的娃娃死了,毛春伤感地哭泣,石匠被哭声惹火了,就咚咚地捶打毛春,边打边骂。陈志掷了坨石子到屋顶上,瓦片嚓地破裂,安静了片刻,石匠也许以为是树上的野果子落下,砸着了瓦片,又继续捶打毛春,这次比上次打的还要重,并说:“女娃子养大了没有用。下次一定要给我生个带蒂蒂的,不然,我就勒死她。”陈志跑到河边的沙坝,月光下被狗分裂的婴儿手脚,看着了心惊肉跳。他知道他说不清楚话,就戴着个箢篼当道具,给黄古看。因为箢篼压死婴是历来的习俗。她看到了应当能理解,她可是提了那么大一篮子鸡蛋祝贺女儿生了娃娃。黄古不理解他,还吵他,凶他,叫他滚。陈志憋屈地跑出院子,咿咿呀呀地吼叫,声音凄凉而幽暗,好像阳光突然间被阴霾遮蔽,即将阴风怒号,暴雨倾盆。
陈志跑了一阵,咿咿呀呀地呼叫,跑出一身汗水。许多人就站出了家门,说陈志的病情又复发了,只要病情复发,他就狼烟四起般的嚎啕大叫,叫得整个村子的空气都颤抖,像六月的酷热,又像严冬的凛冽。
谭琴现在怕陈志了,如果陈志真的威胁到安全,她将不怜惜地用乱棍打。以前她砍陈志,陈志是有清醒理智的人,现在陈志疯狂了,不知要做些什么事情。她是坚决要撵陈志出门的,决不准陈志进门。如果遇到她吃饭时,陈志到了,她便省几口饭,给陈志倒一锅铲在屋檐上那个粘贴污垢的破碗里,陈志抓起来吃了,高兴在院子边坐一会,不高兴即刻就跑出去。她也给儿子打了封口令,不准喊陈志为爸爸,怕陈志迷糊糊的脑袋又擦亮一条缝隙,他是当了爸爸的人,他有个儿子在家里,就会死缠烂打,逼着她要儿子。谭琴端着条青冈棍子,站到大路上,看着陈志在收割后的稻田里咿咿呀呀地狂叫,手舞足蹈,蹦蹦跳跳,高高的田埂他一跳而下,有水的稻田他连滚带爬。陈志往牛滚凼去了,他可能跑热了。牛滚凼里今天没牛泡澡,整个夏季里,几头牛在里面屙屎屙尿,水面呈黄色,站着密麻麻的牛虻。小孩子洗澡也在春夏之交,那时牛滚凼经过一冬的沉浸和净化,水质清澈,这时候小孩子上学了。陈志跑得愈加快速,精力充沛,他在接近牛滋凼时,没有迟疑的停顿,手臂一张,就扎进了混浊不堪的水里。陈志不会威胁到谭琴,然而谭琴却潸然泪下,手中的防身棍子也咣地落地。陈永默然地拾起棍子,拽着妈妈的手指,说:“妈妈。”陈永想多说些话慰藉妈妈,泪水却堵塞了喉咙。
谭琴抱起儿子,狂热地吻着儿子的脸膛,抽泣着警告:“你要明白,你没有爸爸。今后看到你爸爸。千万别喊他爸爸。不然他会抢你到荒山野岭,过猪狗不如的日子。知道不?”
陈永撇着伤心的嘴巴,噎着说不出话了,只知道诚恳地点头。
毛敢骂着陈志,一脚又一脚地把箢篼踢到院子边的污水沟里。黄古也站在门口骂,陈志这砍脑壳的,拿个箢篼来咒他们家,这到底是受了谁的支使呢。那么疯癫的人,箢篼扣压着明显是咒他们家要死人呀。王延远两口子乐开了怀,他们高兴呀,疯子也知道毛敢家要倒霉,提前用箢篼来暗示了,等着瞧,毛敢家的灾星就要降临了,他们和毛敢家有矛盾,这矛盾虽然经村干部调解,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却波澜壮阔,暗暗地较劲,巴不得对方家破人亡。王延远听着听着,觉得黄古含沙射影地针对着他们骂,怪是他们支使的陈志。
毛敢把箢篼踢到污水沟里,就被吴成用拿筢子勾起来,捡回家当柴烧。吴成用还劝说:“陈志疯癫了,怂恿这样人的来挑事端,也太缺德了。”
“是呀。”毛敢正找不到话茬儿,吴成用这样说,心里就亮堂了。谁与他有矛盾呀,除了和王延远曾有纠结,找不着冤家对头,说:“整老子。老子是整不倒的。傻子对疯子,还般配的。”
“你骂哪个。哪个是傻子?哪个和哪个配对?你说清楚,别含糊其词的乱咬人。”王延远冲出来。毛敢说的傻子,明明白白指的是他的傻女。他气得不行,白唾沫飞溅,身子又蹦到院子里。
“大家听着的,是你来接招。明人不做亏心事。你是做贼心虚。你支使陈志这疯子来我家门口扣箢篼为啥呢?”毛敢冲到王延远面前,双手叉腰,要用身子撞王延远,他要挑起王延远的斗志,然后再把王延远打趴。
王延远被碰了两下,每碰一下,就退一步。摩拳擦掌,扎袖怒目,他知道硬碰硬要吃亏。毛敢欺人太甚,吃亏也不能输了气势。他转身跳上屋檐,提起锄头,跳下院子。如果毛敢再碰他一下,他就真的不管不顾,定要挖毛敢一锄头。毛敢又要挑逗王延远,他已经失去理智。这紧要关头,人们围过来分开了他们。毛敢挣扎着,伸手在王延远的鼻梁上指指画画,嘴上骂着。王延远的锄头被人捏着,舞动不开,他跳起来,也指着毛敢的鼻梁指指戳戳,咒骂不绝。
就在他们闹得不可开交时,陈志又出现在院子边,衣服裤子水淋淋,脚掌移动一步,就湿一个脚印。他咿咿呀呀,拍手称快。黄古跑到院子边,对着陈志讨好地问:“是王延远支使你来扣箢篼的。是你就点头,不是就摇头?”
陈志凝神思考,搔首弄姿,很犯难的样子,望天望地,又望骚动不安,紧张注视着他的人,空气都稀薄了,呼吸困难。他皱着眉头,突然咿咿呀呀,快速地点头,感到了轻松,轻松过后又是局促不安的窒息。他又摇头,摇得松垮垮的腮帮像一张狂风里的纸片,鼓动又瘪陷。
陈志模棱两可的表态,使毛敢和王延远都失望。毛敢冲到陈志的面前,吼:“是哪个叫你来的,是鬼呀?”
陈志点头承认了,是鬼叫他来的。
院子里的人都惊呆了,鬼驱使陈志拿着个箢篼扣压到毛敢家门口。大家都相信有鬼,鬼的传说纷纭,有的人说恍惚之中看到过鬼,来去自由,不留痕迹,看到的人,说出鬼的大致模样,又有许多人凭借记忆去弥补和填充,世间上确实曾经生活过这样的一个人,他们穿的衣服,所经受的磨难,走路的形态,等等,能够印证,就会在人们的口头上流传一阵子。没有看到鬼的人,也相信有鬼,但是,又怕鬼,孤身一人走夜路时,听到寂静的脚步声千万莫回首,只管匆忙赶路就是,想回头瞥眼鬼的模样,终是不敢回头,鬼的模样太恐怖和狰狞。直到回到家门里,呯然跳动的心,方才安定,一看空旷的夜色,没有鬼呀。鬼是无处不在的幽灵,大白天时它们在暗处窥视着你,夜间时它们就张牙舞爪地活动开了。毛敢激出了一身冷汗,冷透了胸腔,他厌恶地挥动手臂,说:“你给我滚开些。往后再敢把不干净不吉利的东西弄到我家门口,小心我砸断你脚杆。”
陈志咿咿呀呀,惶恐地看着毛敢。跑远了,跑到了落雨时他穴居的蛮子洞里。蛮子洞在绝壁上,长着许多葛藤和荆棘,是解放前的土匪居住的地方,里面什么样,没人进去观察过,就是调皮胆大的孩子,也畏惧,不敢贸然进去。因为大人们警告孩子,蛮子洞里白骨成堆,解放时,土匪和政府军枪战,鏖战一夜,黑夜都打亮了,拂晓才结束,里面死了许多人;更可怕的是有人看到洞口乘凉的毒蛇,有脸盆粗,脊梁长,吐出的舌头像刀剑那么锋利。蛮子洞门口垂挂着许多藤条,里面是否有白骨和毒蛇,只有陈志知道。陈志是鬼魂附体的人,命贱些,无所畏惧的人,才能去那些地方,正常人不可能进去。陈志钻进蛮子洞,天黑时也没出来,自然没人关心他死活,人们开始从怜惜到诅咒他早些见阎罗王,免了由他造成的不安定因素。
陈志的疯癫问题,都归结为鬼魂附体,是鬼迷心窍,才做出惊人之举。他的悲哀是他的,他为什么不由自主地要把箢篼扣压到毛敢的家门口,使人不寒而栗。这是鬼的牵引,鬼的伎俩。陈志是失去理智和思考的人,鬼是有思想和理智的鬼。陈志像片枯黄的树叶,腾空起来不是它自己的能力,是风的能力,风要他落哪儿,就落哪儿,要他在空中翻几个筋斗,就翻几个筋斗。陈志上门,就等于鬼找上了门。毛敢和黄古都感到不祥之兆,屋子里的暗处,就潜伏着鬼怪,正伺机作乱,破坏他们家的团结乃至生活。
毛敢和黄古又把驱逐鬼魂的镜子挂在了门楣正中,心态方才平静。对门的王延远绝不会就此甘休,他也同样把镜子挂到门楣正中,两面闪闪发光的镜子,遥相对峙,镜子上寄予了他们的咒语,希望把强大的邪恶势力,像光芒那么射到对方的家里。
至此毛敢看到王延远,眼里就喷射出火焰,恨不能焚毁王延远;黄古遇到陈玉贵,心里就翻腾着怒气,可是没有找到火星子,不然轰一声便会爆发。王延远两口子见到毛敢两口子也同样没好脸色,只是没有找到碴儿,满腔怒气积压着。
整个院子因了他们两家尖锐的矛盾,人们都有些无所适从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