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都过了,知青还没有回来,要在从前,知青们都纷纷回来了。学校开学了,宋世杰还没有回来,学校只好另外找老师。宋世杰也不过是个初中生,新找的老师初中没毕业,不过是大队长的女儿。也没人在意老师的教学质量,只要孩子背着书包上学,有纪律管束着,大人就满足。至于能否升学,那不是大人刻意追求的。能否考上状元,那是命中注定,是那块料,自己就能学好,不是那块料,刀压在脖颈上也无济于事。知青没回来的事情,在村民中叽喳一阵,不再关心了。反正知青不是这儿的人,和形成纽带关系的左邻右舍,没有瓜葛。
张平坐不住了,热锅里的蚂蚁般焦灼。宋世杰不回来了么?扔下她的一腔深情了么?背信弃义了么?山盟海誓烟消云散了么?张平去学校问了几次,校长都摆头,紧抿嘴唇,对宋世杰是否回来,不敢轻易定论。建议张平去问大队书记或公社领导,张平却畏惧了,这不是自投罗网么。人们都咧着嘴唇,等着瞧张平的笑事呢。她可不敢再去造事,欲盖弥彰的羞怯。她悲伤地期待,期待宋世杰回来,回来了继续他们甜美的爱情。
痛苦和惶恐的不止张平,还有叶华。叶华收到了杨成事的离婚材料,要叶华签字,同意离婚。叶华和王延远的丑恶勾当,叶华不敢报案,无形中就证明了他们勾搭成奸的事实。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杨成事远嫁到另外公社的姐姐,听说了这事,就给杨成事信上如实说。杨成事气得不行,离家又远,连夜书写离婚材料,连同一封措词强硬的书信。叶华收到信,泪水涟涟,看了几遍,就把杨成事写的离婚材料撕得粉碎,她又用脚踏碎屑,碎屑在屋子的泥地上,踏蹭得成了泥巴,方才破泣为笑。心里狠狠地冷笑,喃喃道:“离婚,痴心妄想。你不就是一个小小的自愿兵,回到农村来,求我也懒得多瞧几眼。”
叶华这人做事绝。杨成事之所以傲慢,容不得她这名声败坏的老婆,不就是脱离农村么。叶华为了家庭,也管不了杨成事将来的道路。她只是觉得不能便宜了杨成事。她锁了门,俩孩子送回娘家,吩咐孩子放学后,回外婆家吃住。她乘车去了杨成事的部队。如果杨成事接纳和容忍了她,她就要杨成事在部队继续发展;如果杨成事痴迷不悟,执意离婚,她就不客气了,定要找部队领导抹杨成事一身的黑,说他生活作风有问题,道德败坏,喜新厌旧,等一大堆严重错误。杨成事回到农村,跟她平起平坐了,就再不敢抛弃她。她的千万错误,杨成事也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叶华要打好这场爱情保卫战。
叶华走了之后,人们以为叶华又去杨成事的部队上混伙食了。开春之后,青黄不接,农耕又忙。谁也不愿意蔫耙耙地劳动。那些外出舔盘子谋日子的人,还要等段日子才会回家。至于刘思一去两年不回,已经没人谈话他了。刘思的死活问题,也没人关心。叶华就不一样,不仅她漂亮,而是她和王延远的事情,至今还蒙着层雾气。以王延远的人品和身材,叶华咋就粘上这种臭****男人。男人追问王延远,从王延远的片言只语里感受叶华身子的美妙;女人也爱围着王延远探问叶华是主动脱的衣物,还是他强迫的。以王延远的身子,要强迫叶华也很难实现。王延远敢说又不敢说,闪烁其辞地敷衍问题。王延远知道,叶华定是去杨成事的部队,用火热的身子,套牢杨成事了。
花团锦簇的果树随风缤纷,不久就挂果了,绿叶中隐藏着青涩的细果子。麦子拔节,秧苗就要移栽的时候。那些知青还没有回来,杨成事挑着挑两大包东西,垂头伤气地回来了。他再没穿那身耀眼的军装,他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勒令回到农村。跟在他身后的是叶华,叶华神采奕奕,像打了胜仗一般凯旋。这次回家,那些小孩围到叶华家门口,没有吃着糖,而是吃了闭门羹。关心杨成事的人,去探望杨成事,见家门紧闭,冷冰冰的门板关着,就摇头晃脑地离去了。情知不妙,气氛压抑和紧张,叶华和杨成事的关系如何发展,都拭目以待。
叶华和杨成事回家就关紧门,再没露面,晚间收工回家,看到他们的门依旧安静地紧闭着。孩子在外婆家没接回来。王延远在自家门口看着叶华的家门,胆颤颤的为叶华担心,这空前未有的寂寞,必将暴发一场空前未有的战争。王延远在憋闷的气氛中惴惴不安。他吃了晚饭,往常一样,趿着后跟蹋了的布鞋,站在屋檐的石板边,端盆水冲洗了脚,进歇房里躺倒了。傻女进来,用指头抠他的脚板心,他的脚板厚实,一点儿不痒。不过他今天烦,踹了傻女一脚,傻女就呜呜哭起来。陈玉贵抓了高粱扫帚,反过来用把子打了王延远几下,大腿上起了血印子,没破皮。傻女有了妈妈撑腰,又破涕为笑,咯咯笑出了声,肩膀还抖动着。陈玉贵又吵傻女:“要你去讨好。抠他的脚板心做啥呀。你妈妈成天累死累活,你就不知道关心妈妈。”傻女又开始呜呜地哭泣。
“你还是当妈妈的?”王延远吵老婆惹得傻女一哭一笑。
“我不是当妈妈的,你这样子是当爸爸的?唼。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叶华那嫩芽芽的身子。有本事的今晚又去舔肥呀。看人家男人不捶扁你。”陈玉贵气不过,又打了王延远几扫帚把子。
“声音小些。别挑那些臭事了。”王延远弱弱地说。
“哦。老娘就这声音。你事情做得,就怕我说得了。就是老虎来了,也要吼几声才掉气呢。”陈玉贵的声音,全院子的人都听到了,至于叶华和杨成事听着没听着,就只有天老爷晓得。
直到天亮,叶华和杨成事都悄然无声。有些人起床煮早饭,灶房里升起蓝色炊烟,在春天的清朗空气里,纠缠不清。你家的炊烟缠绕到他家的炊烟上,扭曲和整合,然后飘散,化成了清白的空气。豌豆包谷,豌豆包谷的鸟鸣,此起彼落,它们在催促着春耕生产。昨天翻耕的稻田,经过一夜的沉淀,已经清澈了,新泥巴像包谷粑那么黄鲜鲜的,一些没翻耕的稻田,也等着人们今天的翻耕。水源不充分的稻田,长满了青草,也要翻耕,河沟里已经扎起了一个个深水坑,昨天用的戽斗,还摆在河沟里。每年都新织些戽斗,远看像三角形,实则是圆滚滚的,一边高,一边低,以防舀到戽斗的水荡出。如果是梯田,依据梯田的多少,要一块梯田一块梯田地把河沟的田舀上去灌溉梯田。当然实在高了的稻田,没充足的水源,都改成了土,接近河沟的没有水源的梯田,仍旧保留着稻田的使用寿命,人是不怕苦的。一些白鹭由于稻田翻耕,它们的食品丰富了,一队队在飞翔在清爽的晨曦里。
杨成事摔开门,门在墙壁上碰得反弹了几个来回,方才停在半中。叶华在家里,燃起了炊烟。杨成事打着光胴胴,白白嫩嫩的肌肤,特别显眼。别的男人肌肤是黄色,独他的肌肤像米粒的净色。他知道院子里的人在愕然打量他,僵硬着表情,目不斜视地走出了院子,直奔队长家。
马成光捧着碗青菜粥,筷子捞起来的是一条条青菜,米粒稀疏可数。他捞一筷子青菜,然后喝一口粥,呼呼的响,一个大土碗,几下子就吃完了,正要起身进屋舀粥,看到杨成事气咻咻地到来。马成光心里嘀咕,杨成事难道要找他证明叶华和王延远的丑恶行径,这种事情可别找到他,他那天晚上,火焰升天了才去查看情况,只看到叶华坐在坝子上哭天抹泪,很冤屈的样子,口口声声要告王延远强奸了她。事后叶华又没有告发王延远,也许是出于某种顾虑,也许是她默许了的。如果叶华果断地告发王延远,那么叶华的声誉就清白了,王延远想强奸身强力壮的叶华凭大家的眼力也不可能,只能说王延远狗闻不得腥臊味,有那方面的企图。叶华人看着精灵,其实不然,大家都认为她小事聪明,大事糊涂。马成光笑着招呼欲要冲出去咬人的狗,难堪地说:“好久回来的?快进屋坐。”
杨成事又没往院子里进,就站路边,语气生硬地说:“就不坐了。你今天安排我出工吧。越重的活路,越要叫我做。”
“咋了?”马成光瞪眼。
“我回农村了。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手下的兵了。今天我就去做戽水的事情。”杨成事知道,重的劳动,就是戽水了。两人对立着,要把戽斗里的几十斤水,从河沟里提到上面的梯田里。手脚用力,腰板也要搭力,尽管春天的太阳不算毒辣,在阳光下晒一天,肩膀也要脱层皮的。其它事情,比如铲田埂田塄,都要轻松活路,还可耍滑头,犁田是技术活,他不会。戽水是硬活路,田里没有水,就不能犁田,不能犁田,就休想准时插秧,像六月天的湿谷子,收下来要挑到晒坝一样,肩膀压碎了,也要咬牙承受。
“回来了。”贾芳在灶房里边吃,边煮猪草,听到杨成事的话,靠到门框上,伸出头。
“哪儿不生活呢。外面是一辈子,当农民也是一辈子。”杨成事故作轻松。
马成光看到杨成事装出的快乐,心里酸楚。这农业,就是累倒了,也难得糊口的。和坚强不屈的精神没有关系,和战天斗地的豪情没有关系。石谷子地不可能长出参天大树,而农村就是这样。他雄心勃勃要带领社员过上好日子,虽比前几届队长会经营土地些,大家仍旧不能吃饱穿暖,会节省着过日子的,粗细兼搭着饿不死人。不会计划的,粮食分到家里,一两个月就吃得精光,那些外出舔盘子的人就是例子。“那你去戽水吧,你这身嫩皮子,到了晚上就知道厉害了。戴顶草帽。”
“叶华。”贾芳本想询问他回到农村,叶华咋想。叶华当初马不停蹄地嫁给他,其目的就是要巴着享福。杨成事如今变成了农民,叶华的梦想泡汤,不晓得好哀伤和失意。话到舌尖又忍了,怕问叶华的态度,转变成了:“她好?”
“不提她。”杨成事悲愤地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