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苍凉,叔叔有一种预感,你和我们家小城,必定是上辈子就定下的有缘之人。
叔叔,你说错了。我刚刚发现,与我有缘之人,不是小城,而是你。
叶辛阳睡的很熟。苍凉认真的端详了许久,发现他竟真的与叔叔有几丝相似之处。总爱皱起的眉,就算是睡梦中也要挤啊挤,挤成一团。还有那薄薄的唇,去年取笑他好久,觉得嘴唇薄的像个女孩子,如今却恍然记起幼时也曾经如此取笑过小城。
苍凉,经过了四年,你还是学不会直面现实。那么多的相似之处,你竟全部忽略,不愿让自己去思考下去。如今,叔叔回来了,小城也跟着他爸爸来到了小镇,你又该如何去守护叶辛阳?
何念在门边站了半天,嘴巴张了又张,又是喊不出口。他想喊她把病号服换下来,想喊她再多吃点东西,可是每次看到苍凉的目光始终落在叶辛阳身上,却又不忍心。徘徊许久,终于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戳戳她的发心。
“去把衣服换下来吧,这身衣服真丑。”
苍凉头也不抬的点点头,伸手把他的被子掖了掖,站起身把何念拉了出去。关好门,探出头看看客厅里安静坐着的何辛夫妻俩,干脆把何念拉进自己房间。
“给你时间让你思考思考措辞,我去把衣服换下来。”苍凉扔下一句,拿着衣服走进了洗手间,留下何念垂着脑袋坐在她的床上。
在洗手间换好衣服,苍凉照了照镜子。嗯,黑眼圈还算均匀。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而后深呼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走出门,听何念讲述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你不要这么看我……我已经很尽力去照顾奶奶了……”何念揉揉发涩的双眼,叹了一口气。
本来,奶奶每天都很开心,我考完试后就天天陪着她,她也挺健康。可是,前几天,你也知道我去打工了,不能一直和奶奶在一起,但是我坚持一日三餐都在家吃,一直没有发现奶奶有什么不舒服。除夕那天,我放假,在家陪奶奶写对联。奶奶那天很奇怪,什么话都不说,不论是写对联的时候,还是吃饭的时候,只是笑,并不说话。我问奶奶是不是不舒服,奶奶一直摇头,还是不肯说话。到了晚上,奶奶笑的越来越淡,感觉像是恨没力气。我担心的要命,同我爸商量送奶奶去医院,我爸也不放心了,开了车就要送奶奶去医院,可是奶奶不肯上车,然后……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外婆说了什么?
奶奶说,要我把相册同她一起,火化。
苍凉恍然失神,重重的躺到床上,悲伤到无以复加。
不知你是否知道,那本相册里,不仅有姑姑姑父,还有爷爷奶奶,以及我爸。后来奶奶一直在往里添加。有我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表哥的证件照,甚至,还有你和表哥的合影。奶奶她,已经将你看做自家人了。
没有想到,外婆竟将对于我们的爱,全部放到了那一本相册里。可是,她的外孙叶辛阳,怕是将对他父亲的所有仇恨,也都寄托在了相册里。一本相册,竟可以寄托如此大的感情。
苍凉忽然记起什么,猛地起身,拉住何念的肩膀“外婆的死因是什么?”
何念被她突然的动作吓到,连忙用手肘撑住“我看过死亡报告,报告上说,是由冠心病引发的猝死。”
冠心病?苍凉皱眉“我从没有听说过外婆有冠心病!”
何念也跟着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在我看来,奶奶的身体很不错,能吃也能睡,不像是患了冠心病的样子……”
“你爸爸怎么说?”
“我爸他……他没有多说,只是嘱咐我,要懂事,要尽好做孙子的责任……”
“那……”
“何辛!把外婆还给我!”
苍凉的话还没有说完,屋外忽然传来一声怒吼,其中还带着杯子落地的声音。苍凉和何念对视一眼,惊呼一声“糟了!”而后一齐冲出屋门。
果然,客厅里,叶辛阳正揪着何辛的衣领,杯子碎了一地。何太太慌忙拉着叶辛阳,嘴里不住的说着“你这孩子,快把你舅舅放开!”
叶辛阳伸手把何太太推开“我们家的事,你有什么资格来插手?!”
何辛也怒了,用力将叶辛阳的手甩开“叶辛阳,这是你舅妈!”
叶辛阳急红了眼,竟挥手打了何辛一拳,将何辛狠狠的打倒在地。何辛不可置信的站起来,伸手就要还击,何念连忙冲过来拉住他的胳膊,苍凉也跑过来挡到两人中间。
“爸,哥,有话好好说,一家人,不至于动手。”何念紧紧拉着何辛的胳膊,竭力劝解着。
苍凉将叶辛阳挡在身后,心疼的看着他通红的双眼,还有那疲惫的面容。他必是没有休息够的,他的身体现在弱的厉害,得回去好好休息。
“辛阳,你先回房休息吧,我把一切都问清楚了,就告诉你。”苍凉低声说道。
叶辛阳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握紧她的手腕,上前一步将她拉到身后,目光灼灼的望着何辛。“何辛,外婆跟你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说好了正月初三就回来,你说,外婆为什么会突然……”叶辛阳说着说着停住了,不忍说出剩下的话。
何辛被何念拉着,声调依旧没有降下来“叶辛阳,枉你是个人民教师,怎么跟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
“是,你懂事,那你告诉我,外婆究竟是怎么回事!”
见叶辛阳越说越激动,苍凉顾不得被握痛的手腕,急忙说道“辛阳,我问过何念了,外婆是死于冠心病引起的猝死,是突然发生的……”
“冠心病……”叶辛阳喃喃“外婆怎么会有冠心病?外婆身体一向健康……苍凉,你也知道的对不对?外婆的身体比李奶奶健康得多,怎么会有冠心病……”
何辛又急又气“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妈妈的冠心病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你这个外孙居然毫不知情?你以为妈妈为什么心甘情愿的跟我回西安?还不是因为她不想让你亲眼看到她咽气?她事事为你考虑,你居然连她的病你都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叶辛阳愣住了,苍凉也愣住了。
“你是说……外婆早就知道,她的病……所以她才会跟你走?”
何辛见他如此痛苦,也不忍起来,渐渐放低了声音。“若不是李叔事先告诉我,我也不会知道妈妈的病已经到了随时都会猝死的程度……到了西安,我几次要带她去医院,她都不肯去……妈妈她……即使最后一刻难受的有多厉害,她也不告诉任何人……”何辛越说越说激动,最后竟坐到沙发上失声痛哭。何太太叹息着,将丈夫拉到怀里,低声安慰着。
“李叔……李叔!”叶辛阳嘴里反复喊着这个名字,猛地松开苍凉的手腕,外套也不穿就冲了出去。苍凉见状连忙拿起他的外套,跟着跑出去,嘴里喊着“何念,照顾好你爸!”
何念应了一声,何辛却摆了摆手,何太太也摇了摇头。“儿子,快去追你哥……那姑娘力气小,万一拉不住你哥……别再出什么事……我看着你爸就成……”何念想了想,下定决心跑了出去。
叶辛阳从没觉得去往李叔家的这段路如此漫长。跑啊跑,总也跑不到尽头。外婆有冠心病,我却从不知晓。李叔知道这件事,却没有告诉过我,反而告诉了何辛。外婆,您为何要让我如此痛苦……为何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是您最疼爱的外孙,不是么……
苍凉抱着叶辛阳的外套,竭力跟在后面跑着,幸好叶辛阳的身体没有恢复,跑的并不快,可她的胃,却忽然疼了起来。亲爱的胃啊,这几天你一直争气的让我撑到丧礼结束,那么,求你,再坚持一一段时间,求你……
终于,还是来到李叔家门前。往日热闹的小院现在只剩白色的冷清,叶辛阳疯狂的按着门铃,大声喊着“李叔!您为什么不告诉我外婆的病!为什么!”
苍凉气喘吁吁的追上来,顾不得拉住他,只顾着强行把外套给他穿上。她知道,叶辛阳现在谁的话都听不进去,除非让他知道所有的真相,否则只会一直处于极端状态。她无论如何都要在一旁守着他,一如曾经她在黑暗中独自抱膝的时候,他守在她的身边一样。
叶辛阳把门铃声按得很急促,不多时,陈佳阳急匆匆的从里面出来,嗔怪着打开门“辛阳,你轻点!老人们这几日身体不太舒服……”
叶辛阳顾不得其他,陈佳阳刚打开门就冲了进去,陈佳阳毫不知情,愣愣的看着叶辛阳从她身旁像一阵风一般跑过去,只来得及抓住苍凉“发生什么事了?”
苍凉脚步不停,拉着她就往里跑“姐!快去拉着辛阳!他现在神志不清……”
进到屋里,李叔正坐在沙发上,头向后仰靠在沙发背上,似乎,一夜间,苍老了许多。叶辛阳喘着粗气,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可他的声音依旧颤抖。
“李叔,为什么不告诉我……您知道,何辛夫妻俩也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李叔无奈的叹息着“我早就猜到,你会来质问我……辛阳,我也是一忍再忍,才没有告诉你……孩子,你还记得有段时间,你外婆总往我这儿跑吗?”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那几日借着李奶奶的生日,外婆不仅常往这儿跑,而且还干脆在这里住了几日。叶辛阳记得,苍凉更记得,她还亲自将外婆送到这边过,而琪琪,也是那时候见到的。
见叶辛阳点了点头,李叔继续说道“那几日,你外婆就已经觉察到身体出了问题,但是为了不让你担心,就时常往我们家跑,想让我们陪她去看医生……我们劝她告诉你,但是她说她已经活到这个岁数,身体有毛病也是正常的,她只是想知道自己还能再陪你多久……我和你李婶一起,陪着她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她的冠心病已经进入末期,指不定哪天就猝死了……幸好啊,孩子,你舅舅当时带着儿子回来了,你外婆觉得这是老天爷对她的垂怜,让她临走前既有外孙,又有孙子……所以格外珍惜这最后的日子……”
“可是……”叶辛阳的眼中已经溢出了泪水“为何您要告诉何辛……”
“是我说的。”李婶忽然从屋里走出来,陈佳阳连忙上前扶着,将她扶到沙发上。李婶稳稳心神,继续说道“那日,你舅舅舅妈来家里看望我们,谈起想要带你外婆回西安,我担心你外婆的身体,迫于无奈,就告诉了他。他起先坚持要带你外婆去医院,但你外婆认为反正也治不了,就不肯去。后来……后来,你外婆同意跟着你舅舅回西安,说不希望在你面前离开,怕你受不了……孩子,你别怪你外婆,她说过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有你……可怜你自小没有了父母,所以她无论如何,也要守护着你……”
李婶说的字字带着叹息,而叶辛阳和苍凉,却已泪流满面。
已经有了那么多迹象,为何你却看不出来?既然当日发现外婆脸色不佳,为何不坚持带她去看医生?苍凉啊苍凉,全都怪你你知道吗?你怎么能对得起叶辛阳?怎么对得起外婆?
叶辛阳听着听着,腿一软,跌坐在地上。苍凉还陷在深深地自责之中,并没有看到,待她回过神来时,陈佳阳已将他扶了起来,低声安慰着:“外婆这么做无非是为了你,若是连你都不理解她,她又怎能安心的离开?”
叶辛阳呆呆的看着她,声音嘶哑:“佳阳……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外婆事事为我着想,我却没有照顾好她……甚至连她患了严重的病,都不知道……”
“瞎说,你那么孝顺。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仨放学后一起玩,每次都是你先提出回家,因为外婆在家等着你?”陈佳阳撑着他的胳膊,让他靠在她身上,柔声说着。
叶辛阳的泪水流的更加放肆,却没有力气让自己挺直腰板。
苍凉突然有一种自己很多余的感觉。叶辛阳竭力不在她面前表露出软弱,却可以在陈佳阳面前痛哭一场,是否,她才是该退场的那个?
陈佳阳觉察到苍凉的心思,急忙喊她:“苍凉,快来带辛阳回家,他需要休息。”
苍凉沉默着点点头,正要去扶他,忽又扭头对李叔李婶说道:“李叔李婶,我替辛阳谢谢你们陪伴外婆……这几天,你们受累了,多注意身体,我们就先回家了……”说完后这才上前扶住叶辛阳,并对陈佳阳说了一声谢谢。
陈佳阳摇摇头:“一家人,客气什么。”李叔李婶也说道:“快带他回去吧,平静平静……另外,苍凉啊,劝劝他,不要再跟何辛怄气了,一家人,哪有什么隔夜仇。”
苍凉点点头,低声对叶辛阳说:“辛阳,我们回家吧,让李叔李婶好好休息。”
叶辛阳呆呆的应了一声,苍凉拉拉他,让他把全身的重量压到她身上,带他离开了李家。
一路无话。叶辛阳心里无限悲伤,还处于失去外婆的痛苦中无法自拔。而苍凉,却在认认真真的思考,她龟缩时不肯细细思量的所有事。
没想到回到家时,何念却已经做了一桌子菜,并且买了一箱啤酒,啤酒和饭菜浩浩荡荡的摆满了餐桌。何辛和何太太已经在桌前就坐,却没有动筷子。
见他们回来,何念忙上前接过叶辛阳,径直带到了餐厅让他坐下,而后指了指他旁边的位置对苍凉说:“坐吧,今天让我们一醉方休!”
苍凉一听蒙了,把他拽了过来,悄悄说道:“你搞什么?现在哪儿是喝酒的时候?”
何念一本正经:“我想过了,与其让他们心中互相怨恨,不如干脆让他们痛痛快快喝一场,大不了互相臭骂一通,再怎么说也是亲人,总不能老死不相往来吧?你说对不对?”
苍凉思索一番,觉得确实有道理,只是担心叶辛阳的身体,何念完全了解她的顾虑:“他若是心结不解,是不会好起来的。”
苍凉思考再三,总算是答应用酒来解决问题。同何念一起回到桌上,她亲自为所有人倒了一杯酒,沉声说:“何念说的对,今天,我们一醉方休。”说完带头一饮而尽。
何念在一旁无奈了,苍凉大小姐,先吃菜好么?可是苍凉已经带了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跟着她也一饮而尽。
没想到何辛也端起酒杯毫不犹豫的下了肚,何太太见丈夫喝过了,自己也喝下一杯。这下,只剩叶辛阳了。
苍凉担忧的看着他,叶辛阳却出人意料的也喝了一杯,可是他的眼神里,却空洞无比,完全没有色彩。
苍凉望了望一桌子的人,每个人的双眼都布满了血丝,都为了外婆的事情几天几夜没有合眼。希望真的能如何念所说,让大家痛痛快快的喝一场,而后冰释前嫌,让外婆走的安心。
外婆,请您,保佑辛阳,保佑这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