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田玉赶着马车到达高淳县时天已大亮,尽管太阳升起不久,但已闷热不堪,四人并没有驱车进城,而是在西城门外七八里的地方下了官道,又驶了大约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庄院。
陈灵芝和方淑媛、方瑞枫在车上颠簸了整整一夜,觉得浑身的骨架都要散了,见终于到达了地方,都迫不及待地从车上下来舒展一下筋骨。
陈灵芝看到宅院大门正上方悬挂着“世德流馨”,仔细看左下方的题款,竟然是“梁田玉谨书”五个字,不禁有些诧然,心里开始猜测这里是谁居住。
梁田玉看到有个仆人正在门前打扫,便将名刺交与那仆人,那仆人看了,连忙跑进去向主人禀报。
陈灵芝看到迟迟没有人出来迎接,不免有些担心,她对世态炎凉之事见得多了,现如今梁田玉也是朝廷眼中的逆党,她担心宅院的主人不会收留他们一家。
过了约一柱香的工夫,一对老夫妇和一位四十上下的男子从里面出来了,中年男子身边还跟着一双儿女,另外还有几个丫环仆人跟在他们身后。
梁田玉连忙跪礼拜谢道:“田玉何德何能,竟然敢劳烦老先生及老夫人亲自迎接?实属愧不敢当!”
梁田玉所说的杜学士就是朱元璋时期翰林院学士杜英,才高八斗的一代鸿儒,建文元年遭人陷害获罪入狱,如果不是梁田玉鼎力相救,便要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杜英连忙将梁田玉搀扶了起来,笑道:“梁公子驾临寒舍,老朽怎敢失礼?当年若非恩公相救,老朽一家早已赴于九泉之下,此等恩德,老朽永世不忘!”
梁田玉和杜英客套了一番,又向杜英的发妻杜氏施礼问候,杜氏见状,还未等梁田玉跪下,便拦了下来,拉着梁田玉的手寒暄了一番,满脸的喜不自禁。
杜英的儿子杜绍益领着两个孩子就要向梁田玉施礼跪迎,梁田玉见状便连忙拦了下来,笑着说道:“杜兄,我们兄弟二人好久不见,理应小弟先拜见兄长才对!”
杜绍益也是未等梁田玉跪下便拦了下来。
梁田玉把杜英一家人向陈灵芝、方淑媛一一做了介绍,又将陈灵芝一家人向杜英等人做了介绍,大家在门前热闹了好大一阵才算结束。
杜英吩咐仆人将车马牵进后院,又命人给梁田玉四人准备安歇的房间,待梁田玉四人洗漱完毕后,他请梁田玉四人到大厅里叙话。
梁田玉从屋里出来,看到方淑媛正站在她的屋门口。
“方姑娘,你看这里还可以吧?”梁田玉笑着问道。
方淑媛兴奋地说道:“在来的路上我看到还有两个湖泊,这里的风景比秣陵关还要好!还有,这所宅院好大呀,竟然还有假山池塘,房屋也雕梁画栋的,我很满意!就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收留我们。”
“放心吧,杜老先生不但学富五车,而且宅心仁厚,一定要答应下来,我待会儿就把这件事情告诉给他。”
方淑媛看到梁田玉眼睛布满血丝,不禁心疼起来:“眼睛疼不疼?”
梁田玉刚想要说,看到陈灵芝带着方瑞枫从房间里出来,便连忙向后退了一步,冲着陈灵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四人到达大厅时,看到桌子上摆放着丰盛的饭菜,折腾了一夜,梁田玉确实也有些饿了,陈灵芝一家人被关押的这几天也是食不果腹,方瑞枫看到桌子上的饭菜,忍不住口水直流,只是陈灵芝没有发话,他也只能是眼巴巴地盯着饭菜却不敢吃。
杜英见了,便连忙请大家入席就座。
吃过饭后,杜英吩咐仆人撤去酒席奉上茶水,大家留在大厅叙话,他让仆人领着方瑞枫和杜绍益的两个孩子到院里玩耍,大厅内只留下他们老夫妇、杜绍益、梁田玉、陈灵芝和方淑媛。
梁田玉将陈灵芝一家人的遭遇向杜英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杜英沉默了一会儿,对陈灵芝说道:“方夫人,你们就安心在这里住下,不要有什么顾虑,这里离县城也不算远,如果需要什么就告诉老夫人,她安排人手去县城购买,另外,为了掩人耳目,今后你就称老夫人为姑姑,我们就说你因家中遭难,前来姑姑家里投靠。”
陈灵芝感激万分,当场以姑侄的身份向杜英和杜老夫人拜谢,又以表妹的身份向杜绍益行了礼,杜英和杜老夫人见状自然是喜不自胜,杜老夫人还将自己的贴身丫环许到陈灵芝房中,照顾陈灵芝的饮食起居,另外还给方淑媛配了丫环。
方淑媛却是拒绝了杜老夫人的好意:“姑婆婆,我不需要有人侍候,再说我想……”
方淑媛想告诉杜老夫人打算跟梁田玉在一起,可看到大厅里有这么多人,她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红着脸看了梁田玉一眼。
杜老夫人看到方淑媛困窘不已,不由就笑了起来,她作为过来人,怎么看不透方淑媛的心思:“不管你到哪里去,我都给你备着,待哪天来家里,没有人侍候怎么能行?”
梁田玉也对方淑媛说道:“方姑娘,你刚到这里,对这里还不甚熟悉,有人给你作伴,每日也不至于寂寞,我看你就听从老夫人的安排。”
方淑媛听了,也不好再拒绝,便答应了下来。
杜绍益对梁田玉说道:“贤弟今后有何打算?可否在这里多住几日,愚兄与贤弟久未见面,盼望能与贤弟倾心相谈一回。”
梁田玉笑着说道:“兄长诚心相邀,小弟按理说不应推辞,只是小弟现在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去处理,待事态平静之后,小弟一定前来拜访,倾听兄长的教诲。”
梁田玉看到门外无人,便将朱允炆并未驾崩的消息告诉给了杜英和杜绍益,杜英父子听后都不由大吃一惊,
杜绍益迟疑了一下,说道:“燕王现如今已经坐上皇位,大半壁江山已经臣服于燕王,建文朝已物是人非,愚兄已闻听贤弟事迹,甚是钦佩,只是愚兄担心贤弟安全,贤弟今后行事还是多加小心为妙。”
“兄长殷殷教诲,小弟一定谨记!”梁田玉向杜绍益施礼答谢道。
梁田玉知道杜绍益这么说是想劝他不要与朱棣为敌,对于杜英和杜绍益父子来说,都对朱允炆没有好感。
朱允炆刚当上皇帝,就开始对藩王痛下杀手,洪武三十一年七月,朱元璋驾崩还不足一个月,朱允炆便开始削藩,周王朱橚首当其冲,被朱允炆以谋反的罪名削为庶人,一家发配云南,紧接着,朱允炆又将矛头指向湘王朱柏。
朱柏天性好学,常读书至夜半时分,并且设立了“景元阁”招纳贤才去校雠古书典籍。朱柏即便是外出,也总是载书以随,遇寒暑,仍不废讲诵。过山水胜境,便徘徊终日,必为之赋诗作文,铭刻于石上。
杜英作为鸿学大儒,自然成为朱柏的座上宾,朱柏对其也甚是恭敬,两人时常谈古论今和吟诗作对,杜英也算是朱柏的良师益友。
杜绍益的才学虽然不及杜英,但也算是佼佼者,更重要的是,杜绍益与朱柏还有一个共同的爱好,两人虽以文才著称,却都喜欢兵事,既然无法驰骋于疆场,每到秋季两人就带兵狩猎,也算是弥补不能至疆场之憾。
建文元年,朱柏遭人指控有意图谋反、伪造宝钞及擅虐杀人等罪名,朱柏为示清白,在湘王府中纵火自焚而死。
即便如此,朱允炆并没有打算放过朱柏,他给朱柏赐谥号为“戾”,意为性情暴戾,这是一个非常恶毒的谥号,并且还将湘王封地和国号永远除去,这也就是说,他的下场还不如周王朱橚。
俗语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有人看到湘王朱柏自焚而死,而朱允炆却对朱柏恨意难消,于是就落井下石,捏造罪名强加到与朱柏关系密切的杜英父子身上,朱允炆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杜英一家投进了大牢。
这也是杜英一家对朱允炆为什么有怨恨的原因。
杜英对梁田玉说道:“请恕老朽直言,自古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如果大厦将倾,任梁公子有力挽狂澜之能,却也是难挽残局,白白枉废一番心血。”
梁田玉沉默了一会儿,对杜英说道:“晚生多谢先生教诲,只是自古忠义之事是‘文死谏,武死战’,伯夷、叔齐于商亡而不食周粟,我身在此位而不由己,家父和家师曾教导晚生死而后已,做一尽忠职守之人,晚生不敢不遵。”
杜英叹了一口气,说道:“老朽敬重梁公子品行,今后如需老朽相助,老朽定然不会推辞。”
杜英看到梁田玉欲言又止,猜测梁田玉定然是不便言讲,就让杜老夫人到后庭查看房间的安排情况,陈灵芝见状,便也带着方淑媛随着杜老夫人一起去了后庭。
梁田玉看到陈灵芝和方淑媛离开,便对杜英说道:“晚生确有一事相求,昨夜我探听到孟琛率几千兵马离开秣陵关,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他定然是意在溧水,这也是晚生为何急于返回溧水的缘故。溧水虽然城坚墙固,但四周地势开阔,如果大军攻伐,仅凭围而不打,溧水也将朝夕不保,我此次去溧水,恐无机会再与先生见面,我别无他求,只恳请先生和兄长照顾方镇抚家眷。”
杜英没有立刻表态,低头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说道:“梁公子既然已抱奔赴国难之决心,老朽焉有不答应之理?燕王大势已成,而他对建文又有赶尽杀绝之心,谷王又势如豺狼,定然会派大军围困溧水,老朽深内心甚是敬佩,只是想到梁公子此次去溧水凶多吉少,内心又多出一分哀伤。”
梁田玉笑笑:“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既为人臣,焉能不忠臣子之事?现如今皇上危难,晚生也只能慷慨赴泉台。”
梁田玉掏出方淑媛送给他的同心金锁观看再三,然后交给杜英,说道:“这把同心金锁是方姑娘所赠,还请先生他日转交给她,她的深情厚意,我只有来生报答。”
杜英难过地点了点头,接过同心金锁看了好久,叹了一口气,对杜绍益说道:“当初建文皇帝虽然对我们杜家不公,然而我们也曾为他殿前臣子,理当尽忠报国,你与梁公子一起赶往溧水,也算是尽一份臣子的责任。”
杜绍益没有犹豫,当即答应了下来,笑着对梁田玉说道:“与贤弟一起共赴泉台,可谈天论地,也不寂寞!”
梁田玉连忙对杜英说道:“万万不妥!我兄长早已离开朝阙,不应再涉险恶,更何况先生是一脉相传,需要我兄长留在身边尽孝,再说即便是有兄长相助,也难挽时局,只能是白白牺牲。”
杜英想到自己已过花甲之年,今后还需杜绍益留在家中照顾陈灵芝一家,也就没有再坚持。
梁田玉没有在杜英家里多做停留,三人叙过话后,他便收拾了行囊,辞别众人匆忙赶往溧水。
梁田玉不到午时便赶到了溧水,今天朱允炆与众人商议联合举兵讨伐朱棣,尽管有十余府州和建阳、镇海、金山、海宁几个卫所联合举兵,但是兵力却不足十万,并且兵力分散,如果同时举兵,很容易被各个击破,但是如果将兵力集中在一起,像金山卫、海宁卫的士兵需要提前几天赶往南京,朱棣知道他们要攻占南京的消息后,会有足够的时间采取应对措施,其结果也会不容乐观。
杨应能提出建议,借助北方蒙古族的鞑靼、瓦剌等部和建州女真势力牵制朱棣,消耗朱棣的势力,令朱棣无力顾及讨伐大军,但是这一点遭到众多人的反对,就连程济也明确表态此等方案是引狼入室之举,结果可能导致无法控制外族势力,最终断送大明江山。
朱允炆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双方争气了很久也没有结果,最后闹得不欢而散,朱允炆告诉众人,这件事情容他思考之后再作定论,到下午再行讨论。
梁田玉将他在秣陵关打探的消息告诉给王之臣和程济,两人也觉得孟琛突然调动大批军队离开秣陵关,其目的就是冲溧水而来,于是就将这个情况告诉给了朱允炆。
“梁爱卿,那名小队长确实是说孟琛昨天一大清早便率军离开秣陵关吗?他率军向东又是何意?”朱允炆问道。
“微臣绝没有说谎,至于他为何率军东行,微臣也确实不知。”
见朱允炆不说话,杨应能便对朱允炆说道:“皇上,微臣觉得这件事足不可信,如果孟琛要攻打溧水,为何不顺胭脂河南下,却要向东而行?再说孟琛是昨天清早率军离开秣陵关,而秣陵关跟溧水不足五十里,两个时辰就可到达,可到现在已经两天,他却遥无影踪,难道说他一个大将军还不懂得把握时机不成?我看是有些人被吓得草木皆兵了。还有,我们联络各方势力汇聚于此共商大事,如果仓促离开,举兵之事可能就要功亏一篑了。”
朱允炆看看杨应能,又思索了一会儿,对程济说道:“程爱卿,这件事情确实令人不解,不过多加谨慎也不为过,待今天下午商定讨伐计划之后,我们便立刻撤离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