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开始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深冬的寒气与潮意的空气一碰撞,能直接把人就地冻成一根冰棍。
夏从煜和陆澜带着小宝在室内儿童游乐场疯了一下午,回家时小东西还没等到坐进车里就已经累的趴在夏从煜的肩膀睡着了。陆澜把小宝从夏从煜背上接过来坐进了四个圈的后座椅。
每个周末,夏从煜和陆澜都会带小宝出来玩一天,等到傍晚回家的时候会在途中顺便买点菜。家里的阿姨周末是休息的,所以每个周末的伙食,就有夏从煜承包了。
只是,不管是周末还是工作日,傍晚的新市口永远是堵车最有激情的时间。兴许今天下雨外加气温低的缘故,大概很多人都宁愿窝在家里不动弹也懒得出门挨冻受罪,所以马路上的车并不见拥挤。没有堵车,一路顺畅,夏从煜心情自然不错。
这时,路口的黄灯闪起,红灯亮了,夏从煜及时踩了刹车。
陆澜扭过头向窗外随意一瞥,然后在一家便利超市的门口看到了两个眼熟又显眼的身影,
“唉。老夏,那俩不是中午抱你大腿的小东西吗?这大冷天的不回家怎么搁那杵着?”
夏从煜闻声望去,一眼就看到不远处两个瘦弱身影,小的那个似乎很冷,紧紧的挨着大的,一张小脸冻成了不健康的青白色。而大的那个,似乎也不暖和,整个身体都因为冷,把自己蜷缩了一只营养不良的基围虾,却又因为右腿不方便她又只好把身体的重量压在了左脚上,把自己凹成了一个怪异又可笑的造型。她的脸色比中午看到的时候又差了一些。
夏从煜眯了眯眼,发现那混账孩子的眼睛好像没有固定目标似的落在某一处发呆,细细看去,又觉得那个眼神似乎带着些茫然无助。
说不上什么原因,夏航此刻的样子让夏从煜感觉心脏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的拽了一下,一种熟悉的疼痛在他胸口蔓延开来,就像是每次午夜他都会梦到夏涵,梦到她正在经历着他所不知道的苦痛,那种无奈和愧疚让他既心疼又无能为力。
……
夏航是被一道悠长且刺耳的喇叭声激回了神,她刚刚还展露的一丝无助因为这个恼人的声音瞬间变成了厌烦,整个脸都不耐烦起来,仿佛刚才的无助只是一个错觉。
她目光在马路上众车之间来回穿梭,似乎想知道是哪个傻逼在不停的按喇叭这么心急的赶着去死。可当她的目光扫到夏从煜的车时明显的一愣,随后又向那辆车露出一种意味不明的嘲讽笑容。
夏航并不认为那辆车就是夏从煜的车,也不知道车里有两个正在关注她,她只是看到那辆车和自己昨天扑的那辆很像而已,所以笑也是笑自己自作孽。
夏从煜发现,这混账孩子的表情还挺多。他想,只要这孩子不开口说话,至少可以少拉点仇恨,让自己少来点气。
而陆澜却把她那两条秀眉又挑了起来,先不说这丫头的眼睛像老夏,就连她刚才那表情绝对是老夏的御用表情之一,时不时会向个别不太友好的人投一个意味不明的嘲讽,而这个表情放到那丫头脸上竟然表现的和老夏如出一辙,简直一脉相承。
而关于夏涵的事,夏从煜再陆澜面前从不多说,但他前妻因为孩子被拐而导致抑郁自杀的事情,陆澜也是知道一点的。不过,她也觉得,这世上不会有这样的巧合。
巧的就跟刻意安排似的。
陆澜自我否定了一番,还是忍不住盯着那丫头的脸仔细看。
“滴……滴……”
“滴……滴……”
“滴……滴……”
这一次的喇叭声不止是悠长刺耳,简直还包含了众多司机的各种不满与咒骂,夏航听的牙都酸了,这才知道,引发这场噪音的罪魁祸首就是那辆四个圈的车,绿灯早就亮了它也不走,静静地停在那里装尸体,才引发此刻此起彼伏的声音。
“老夏同志,你要再不放下你的手刹起步走,那么很有可能我们的亲人会在后面众多司机的嘴里问候着。”陆澜不得不出声提醒一句。
夏从煜收回目光,依然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开始放手刹,松油门,踩着绿灯的最后两秒把车驶了出去。后面的司机紧跟其后,刹车还没松彻底“啪”一个红灯又把他们定在了原地。
一干司机终于忍不住,向车窗外伸出了两个中指,以表心情。
夏从煜非常坦然的接受了这一系列不太文明的问候,他把车开出去十几米后很从容的变了车道,在到达下个路口时方向盘一转调转了车头。
夏航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四个圈就停在她面前,然后她看到夏从煜下车向她走了过来。
冬天的傍晚,天光总是暗的很早,夏从煜今天穿的还是昨天的那件黑色大衣,一条休闲西裤,让腿显的格外长,走向她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暗淡的天光把他的面容衬的又冷淡了几分——非常像黑帮大佬。
夏航:……
如果腿方便,她真的很想转身就走。
夏从煜目光在夏航身上看了两个来回,冷淡的脸色终于露出了一点为难,似乎在做什么困难的决定。
夏航:……
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没什么毛病吧?”
由于被夏从煜气势所迫,夏航嘴里的那句“你是不是有病”硬是在嘴里打了个转,把肯定句变成了疑问句。
不过夏从煜听后还是把两条浓眉皱了起来,后又迅速分开,暗叹果然还是不能让她开口说话。于是,下一秒,他身体力行的向夏航展示了什么叫“有毛病”。
夏从煜一句废话也不多讲,仗着这丫头腿不好直接上前拦腰横起,以倒栽葱的姿势把她抗到了肩上向四个圈走去。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到夏航已经横在了肩上还是一副云里雾里怎么回事的懵逼表情。直到被扔进副驾驶夏航那张空白脸才反应过来自己遭遇什么。
在她准备破口大骂时,夏从煜把车门一关,直接把她拍在了车里。
之后十六也被请进了后座。
小东西看到后座有人,犹豫了一下才坐了进去,像只鹌鹑一样缩在了车边。
陆澜把小宝抱在手上,笑眯眯的打起了招呼:“嗨,又见面了,小朋友们……不过,友情提醒大家,在车里可不能大声喧哗,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要是待会儿把我的小宝吵醒,他哭闹起来可是要你们哄的。”
显然,最后一句是对夏航说的,语气‘慈祥’的跟哄不听话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夏航:……
我好像都没有机会大声喧哗。
夏从煜坐进驾驶座冲陆澜仰仰下巴:“陆澜,给陆航打个电话,我带这丫头去医院。”
陆澜一边拿出手机拨号一边假惺惺抱怨道:“老夏,你当着我的面对别的女人上演了一番霸道总裁,还要亲自把人家送到医院,这样的关心我可是要吃醋的,你说,日子还过不过了——喂,陆航,”
“在哪呢?是不是和美女约会看电影还是在做些什么呢?”
“在医院,那行,等着,我和老夏现在过去。”
“不是,还有两小朋友,行了,别啰嗦了,一会儿到了再说。挂了。”
夏航张着嘴,那句“放屁”还没有来得及放出来就被“陆航”两个字激成了哑巴,尤其是听到那句“是不是和美女约会”时,两只耳朵恨不得能伸出一米长,把陆澜手机里的回答听的清清楚楚。
“系好安全带。”夏从煜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你要带我去医院?”夏航不确定的问。
夏从煜嗤道:“不然呢,等你需要截肢的时候再带你去。系安全带。”
夏航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往座椅上一靠,十分欠揍的说:“大哥,你是不是跟谁说话都跟中风一样没什么表情,而且专挑不好听的说,是觉得自己长的格外顺眼不怕被打吗?”
夏从煜:“……安全带,需要提醒多少遍。”
夏航翻了个白眼,郁闷道:“大哥,我这辈子,除了英叔的破面包车就没坐过四个轮的,我怎么知道安全带怎么系,昨天你不也没叫我系,你不能看我老实就这么欺负我没见过世面。”
夏从煜看了她两秒,觉得“讲不出好话”这句话形容她可能比较贴切,为了不再次无缘无故被怼,夏从煜干脆也不在废话,直接俯身帮她系上了安全带。
陆澜在后面发出一声轻笑,第一次看老夏吃瘪,她觉得……还挺新奇。
雨天的傍晚总是在人们还没有意识的时候就顷刻黑了下去,夏从煜开车不说话,夏航也不会撩闲,异常乖巧的两眼望向窗外。
十六用半个屁股挨在座位上,与陆澜之间拉出了一个半人的距离,他扭头看了眼躺在陆澜怀里的小宝,苦兮兮的小模样终于露出了一点艳羡的样子,很快他发现陆澜也在饶有兴致的看她,赶快又移开了目光,低头看裆。
陆澜“啧”了一声,马上把自己变成了春天的花朵,和风细雨的问十六:
“小朋友,叫什么名字?”
十六意识到是这车的女主人在跟他说话,他抬起头半身不遂的扭头看了一眼陆澜,又看了一眼夏航的后脑勺,觉得自己如果不理她的话,很可能对方的和风细雨立马会变成****,为了自己和九儿姐的安全考虑,他努力把眼睛里快要泻出来的水往眼眶里收了收,老老实实的回答:
“十六。”
“十六?挺有意思的名字,是小名吗?那你多大了?”
“七岁。”十六掐头去尾,回答她之前都会下意识的看一眼夏航的后脑勺,回答完之后又继续低头看裆。
“嗯,比我家小宝大一岁,一会醒来让他叫你哥哥好不好?那你爸爸妈妈呢?”
“……”
这一次,十六没有老实回答,甚至在听到这个问题后想到了什么,表情都僵了僵,整个人都手足无措起来,
“死了。”夏航突然出声,眼睛依然看着窗外倒退的景色,声音无波无澜。
陆澜楞了一下,随后:“抱歉,我不知道你们的父母已经……”
“不是我们,是十六。”
陆澜还没说完就被夏航打断纠正了,她收回目光,转头对陆澜笑了笑:
“这位姐姐,十六的父母在他五岁的时候出了意外,然后跟了我的。不过,你可别问我叫什么多大了,毕竟在你老公眼里我可是一句真话都没有。如果你非要问的话,我也不介意随便答一下,还有,你也千万不要问我父母呢?我想他们除了死了,应该是活得好好的。”
这话明显在告诉你——你可以随便问,但千万别指望我会真的答。
陆澜:……
一般情况,陆律师对付这样的没正形的小东西有的是办法,随便讲几句法律知识就能把对方吓得老老实实。可今天,她却格外给面子,听完后只是笑了笑,真的什么也不问了。
……
到了医院,夏从煜想让陆澜先开车带小宝回家,这一大一小交给他就可以。这个提议自然被拒绝,陆澜想也不想一巴掌捆在小宝的屁股上直接把他拍醒,
“小宝,醒了,再睡晚上不要睡觉了,快,我们找舅舅去了。”
小宝被拍的一双眼睛还没睁圆溜了,就被陆澜拉下了车,一脸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里的就被拉近了医院大厅。
夏航十六:……
说好的哭闹呢?敢情是骗人的。
夏从煜对自己媳妇一向都是纵容的,别说她不愿意先回去,就算她要上房揭瓦,那自己绝对是第一个递梯子。
夏航进这家医院时,小腿胫骨还是轻微骨折。第二天就变成了胫排骨下段错位骨折,好在骨头比较坚强,没有裂出离谱的缝隙。不过也足够让陆航相信如果还有第三天,情况肯定比今天还要糟糕。也幸好夏从煜把她又送了过来,要是夏航一直想不开不来医院,指不定这条右腿将来的命运有多舛。
也怕是陆航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就不能好好的对自己身体负责。
也是,生活在和谐社会长在阳光底下的人,怎会明白那些藏在角落的罪恶。
“这次需要住院观察一个星期。”陆航对着电脑里的片子做出决定,不然他真怕这丫头今天打了石膏回去,明天自有主张拆了。
“住院?”夏航摇摇头:“我不住院,不方便。”
什么叫不方便?
这一句话让做了两天温和可亲的陆医生终于沉下脸:“能有多不方便,不方便到腿都不想要了是吗?既然如此,你还要看什么医生,回去当瘸子好了,我可治不好你这样的不听话的病人。”
换做平时,这些话夏航都不会让他说完立马就会顶回去:“去你妈的,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的腿想治就治”,然后转身就走。可现在她却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愣愣的看着陆航,第一反应就是“陆医生生气了,他生气了,我该怎么办?”
夏航这人,只擅长给人搓火,把人气到经常跳脚骂娘这样事做的得心应手。可要说把生气的人哄开心的话,那她就是一个锯嘴葫芦,压根不会。
锯嘴葫芦憋出了一张委屈巴巴的脸,嘴巴张张合合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有点词穷,不由得叹了口气,自暴自弃了。
“住个院而已,有什么不方便的,你要是钱不够,没关系,我们的夏总可以为你负责全款报销。哦,对了,还有这小东西……”陆澜看了眼十六:“我们还可以帮你把他送回家,要是家里没人,我也可以帮你代看几天。所以,你看,这样你方便了吗?”
陆航:……
也不知道昨天说让那个碰瓷的一分钱也拿不到的是谁?
陆澜能提出这样的条件理由很简单,她对夏航好奇,想知道她的生活环境和那些让她不愿讲实话的身世,也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监护人。早就听说延陵镇那地方,会有一些不法分子以收养无父无母的孩子为名义然后控制威胁,教他们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不服管教的,还会经历一些皮肉之苦。
陆澜觉得,夏航和十六应该就是这样的情况。她俩的遭遇,要平时那她也就当个故事听听,唏嘘一下而已。就算遇到了,碰到好心人可能也就给她们一点钱宽慰一下。谁都是普通人,没有通天的本领,延陵镇那些根深蒂固的罪恶根本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清洗干净的。
但,如果那些可怜的孩子突然变成了自己日夜牵挂的亲人呢?陆澜暗叹,也许某人就算倾其所有,也要把这些年对她的愧疚都弥补回来。
陆澜从见到夏航那一刻开始,就有一种很强烈的第六感,这种感觉让她对夏航好奇的同时又莫名的想要刷点好感度,至于这么做处于何种心理,连她自己也不太敢想了。
“同意住院的话可以全额报销,不愿意的话自己走回去。”站在一旁的夏总也发了话。
夏航觉得自己要是还不答应就有点不知好歹了,再者陆医生现在还因为这事拉着个驴脸,那么如果自己要答应好好听话看病,他脸色会不会好看一点。
为了能让陆医生高兴,夏航只好委委屈屈的说:“那就住院吧,十六跟着我就行。”
为了博君子一笑,夏航觉得怕是自己连命都搭上了,还有十六,简直就是送一搭一,赔本买卖。
陆航这时才脸色稍缓:“这就对了,我先让护士准备个床位,一会给你固定腿。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这回夏航老实了。
陆澜盯着一大一小看了一会问:“你俩不需要准备点换洗的衣服吗?还有洗漱用品?这可是要住一个星期的,需要我帮你俩回去拿吗?还有……你们有没有需要通知的家长?”
“不用,没有。”夏航有点不好意思:“我和十六冬天一套衣服就够了,洗漱用品一会让十六去买就行,不必麻烦,也没什么要通知的人。”
陆澜哦了一声:“那行,陆航你安排下…我们一家三口到现在还空着肚子呢?你要不要考虑一会下班请我们吃个饭。”
“嗯,弄好就下班了,你去交费就可以了。哦,对了夏航,你俩晚上吃什么?”陆航抬头问了一句。
“老夏,去交费。”陆澜把单子拍到了夏从煜手里,就听到夏航说:“我俩……一般不吃晚……饭。”
夏航突然答的就没有底气了,直觉让她意识到这句话可能会让陆医生不赞同。
果然,陆航在听完这话皱了皱眉,顷刻又好似无奈的说:“医院楼下有个超市,一会儿可以让……”
“十六,我会让十六去买吃的,陆医生放心。”夏航连忙附上。
陆航听她说完,继续补上后面的话:“让十六先去超市买点面包什么的先吃着,不要吃太饱,我等会给你俩送晚饭过来。”
可这句话不补还好,一补夏航连表情都变了,愣了好长一会儿,才喃喃的喊了一声:“陆医生……”
“嗯?”陆航应着,奇怪的抬头看了她一眼。
主要夏航这声“陆医生”喊得颇有点百转千回的意思,陆航不由得对着她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丫头的眼眶逐渐微红,黝黑透亮的眸子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怎么看都像一副被人欺负的可怜样?
“哎呦,这是怎么了?饿了?疼了?还是哪儿有什么不舒服?”陆航吓了一跳。
“不饿,不疼,不是不舒服,就是……”夏航低下头,盯着自己脚尖,支支吾吾:“就是觉得……你是个好人……谢谢你。”
“哦,这样。”陆航舒了一口气,笑道:“那还是等吃饱饭的时候再谢吧,不过,你还是要好好的把腿修养号才是真的谢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