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
北风哐当哐当把院门吹的随时要随风而去的节奏。寒风从门缝里穿孔而入，冻得郭五手脚发凉，他小心翼翼的瞄了瞄一直坐在椅子上专心致志喝茶的郭英达。暗想，这都第二壶了，怎么就一点都不想尿吗？
郭三几人同样看着郭英达一口一口似乎一点都不着急的在喝茶，终于忍不住开口：“英叔，这都过了一个小时了，郭九和十六还没有回来，他俩不会是……跑了吧？”
“跑？往那儿跑？跑的掉吗？”郭英达挑了挑眉，把茶杯往桌上一搁，看样子是一点都没当个事。
“当然是逃掉了，不回来了。”郭三凑上来：“英叔，你别不相信，别看那小白眼狼平时不声不响，装的很听话样子，其实，主意正得很，怕是她心里早就计算好了，你看，这下连十六也一起带走了…这要是跑了还能逮回来还好说，可她要是报了警……”
“不至于，主意在怎么正也是个丫头片子。”郭英达站了起来，弯腰拍了拍并没有沾上灰尘的西裤，懒洋洋道：“没有好好的不跑，腿断了才跑了道理，你们几个明天去找，找回来给点教训就行。”
最后一句，，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再说，以郭三的德行，给的教训恐怕不会再是踹两脚这么简单了。
“英叔……”郭五憋了一晚上，终于在郭英达抬腿走的时候憋出了一个字，他有点想不明白，郭九究竟是什么样的招黑体质，以至于这里每天都有一群等着看她不好过的猴，上蹿下跳的要弄她，搞得郭五也跟着天天提心吊胆。
“行了。”郭英达似乎不想在说下去了，给了郭五一个不耐的眼神。后者果然识相的闭了嘴，悻悻的看他离开。
郭三见郭五吃瘪，幸灾乐祸的哼笑一声，拉起郭九十一准备干一宿地主。
……
九点这个时间点，陆航和夏从煜一家三口刚坐在一家装修精致干净的私房菜馆里，陆澜拿着手机对着桌上的二维码扫了一下，开始点餐。
“妈妈，我要吃这个虾。”小宝趴在陆澜身上，小手指了指手机屏幕，圆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手机，生怕错过他喜欢的菜。
“已经点了，唉，，我说，夏小宝小朋友请把你的嘴巴合上，别摆出一副爹妈短了你吃谗样，傻不傻？”陆澜边点餐手也不安分的在小宝腰眼上怼，小东西被他怼的倒在沙发长椅上咯咯直笑。
“别笑了，一会笑岔气了。”夏从煜瞪了一眼。
陆航也跟着点：“陆澜，这家鱼汤做的不错，你点一个，再随便点两个菜，最好带蛋白的，一会打包我给夏航那俩过去。”
“知道了，”陆澜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怎么现在医生都做到这副程度了吗？连病人的衣食住行都要一并承担了？知道的，觉得医生仁者爱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某医生动机不纯呢。”
陆航无所谓的耸耸肩，“能帮就帮吧，那俩孩子看着……也挺可怜的。应该是没家人管，所以才这么的……误入歧途。”
陆澜没接话，直到把菜点好了，放下手机才道：“先不说那丫头了，现在还是说说你吧，那个相亲怎么回事？旧识还是旧爱？我可告诉你，坦白从宽，抗拒不严。不然皇太后的大旗我可不帮你反。”
陆航啧了一下：“就高中学妹，青春期，不懂什么感情，感觉喜欢了就好了那么几天。”
陆澜听完“哦”了一声，眨眨眼：“没了？”
陆航耸耸肩：“没了。”
“你真没劲。”陆澜失望道：“我还以为，再怎么也是一场轰轰烈烈，爱的死去活来难舍难分却因为女方父母不同意而棒打鸳鸯把女儿送出国，结果还是因为念念不忘，回国找你然后再续前缘呢。”
“咳咳……”
陆航刚刚喝的一口水全部呛在了嗓子眼：“陆澜，你不当作家可惜了。”
四个人晚饭吃到了差不多十点，结束后夏从煜一家先回去。陆航与他们挥别后拎着饭菜往医院赶，好在吃饭的地离医院不远，不然这顿饭能直接当夜宵。
到了医院陆航还在想，已经接近十点半了，这俩孩子会不会已经都睡了，或是她俩为了等这顿饭，一直强打的精神没有睡…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把熬夜当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不过想想，就算困了，饿着肚子还是睡不踏实吧。
陆医生在“她俩有没有睡着”的猜想中走进了病房，下一刻，房间里的四只眼睛齐刷刷的射在他了脸上。
陆航：“……饿了吧。”
好在最近不是骨折高峰期，这间病房里暂时只住了夏航，不然大晚上影响别人休息就太不是东西了。
“还行，不等你我们就睡了。”
夏航坐在病床上，身上已经换了病号服，宽宽松松的挂在身上把人显得更加清瘦，病房里开了空调，十六也脱了外套，安安静静的坐在夏航旁边。在陆航没来之前，两人就一直这么盯着墙发呆。
陆航笑笑：“等急了吧，我给你们带了鱼汤，好像有点凉了，你俩等一会儿，我去外面的微波炉里打一下。”
夏航这人，以前一向都已麻烦别人为主要目的，现在却不太好意思麻烦陆医生，连忙道：“没关系的，其实冷的也能吃，我和十六也经常吃冷饭冷菜的。”
经常？
陆航听了又忍不住皱眉了，心里疑惑这俩孩子以前到底过得什么日子？
他看了看两人，都是一副营养不良，脸色蜡黄长期吃不饱饭的衰样，只好再一次叹气警告：“以后不准吃冷饭冷菜了，长期这样会把胃吃坏的，我还是给你们去热一下，等着。”
十六在陆医生出去热鱼汤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夏航，
“怎么了？”夏航低头问了一句。
十六摇摇头，没说话。
“是不是害怕？”夏航拍拍十六的背，以示安抚。实则她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气。
十六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
人有时确实很奇怪，这几年，夏航和十六貌似已经习惯了每天准时回去，然后挨打受罚的日子。而对于这样的日子，她心里除了痛恨之外却根本没有一丝害怕。
可现在，当她身在安全温暖的病房里，已经不必再去承受平时受的那份罪时，突然感觉不太真实，这陌生的地方会让她感到惶惶不安，就连她喜欢的陆医生为她送饭热菜也压制不住这种不安烦躁的心情。
也许夏航心里知道，陆医生对他的温柔犹如昙花一现，她连伸手抓住都不敢，更不敢遑论去得到他。
夏航和十六是真饿了，等陆航把鱼汤热了回来，她俩就把饭菜吃的干干净净，滴油不剩。
陆航丝毫不怀疑，这要是两条小狗，这时该伸舌头舔了。
好在她俩不是。
“陆医生，这鱼汤真好喝。”夏航边说边用手去抹油乎乎的嘴：“我和十六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鱼汤？”
十六赞同的嗯了一声，同款抹嘴。
“哎呀，这手抹的，也不嫌嘴油……这没有面巾纸吗？”陆航拍掉了两人抹嘴的手，转而想去找纸巾，这么一找才发现这间病房简单的就剩他们仨了。
夏航也跟着看了一圈：“没买，明天去买吧。我俩也不太清楚住院要准备什么，只能想到什么买什么。”
“那你们想到买什么了？”听到这话陆航倒也挺好奇的。
夏航指了指床底下的塑料袋：“就……牙刷、水杯、毛巾。”
陆航：“……没了。”
夏航：“嗯，没了。”
“水瓶呢？你们不要喝水的。还有盆呢？你们要不要洗脸洗脚的。还有毛巾怎么就一块，擦脸还是擦脚的？还有这塑料杯子，不能喝水的，还有……唉，算了。”陆航把底下的袋子打开看了看，瞬间老妈子附体为这俩孩子操心的不行，他絮絮叨叨一大堆又觉得这样交代估计还是没用，最后无奈道：“今晚就先这样吧，明早我帮你们去超市买吧。”
夏航大概觉得陆医生此刻已经把她俩当做生活废物了，当下为了挽回形象，她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水瓶水盆毛巾杯子我都记住了，让十六去就行。”
“行了，这些明天再说吧。时间不早了，你俩早点睡。”陆航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他确实有点累了，打算结束聊天，回家睡觉。
夏航伸长脖子问：“陆医生你要回家了吗？”
“嗯，”陆航点点头，看到这俩小朋友挤在一张床上，提示道：“十六可以先睡隔壁的床铺，夏航受伤了，不能跟她挤一起。我值班室里有床被子，一会给你送过来。听话。”
十六听到后，乖巧的点点头，从夏航床上下来爬到隔壁床上望着陆医生。
陆航把被子从值班室抱过来盖在了十六身上。这时，俩孩子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的跟随着他，一点想睡觉的意识都没有。
陆航心力交瘁的指了指夏航：“别瞪了，闭眼睡觉。”
“陆医生……”
夏航撅着头，闷闷的喊了一声，
陆航应道：“嗯，怎么了？睡不着还是腿疼？”
“不是……”夏航看着他，声音放得很低：“就是我和十六每天都会准时回去，从来不敢再外面过夜。可是……我……我现在就觉得……”
“不习惯吗？”陆航迎上夏航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时不由得心头一软。
下一秒，他就边鄙视检讨自己边轻声安慰：“没事的，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帮你们带早餐好不好？晚安。”
“……晚安。”
十二点
陆澜在小宝衣柜里翻出了两大袋衣服拎回房间，紧接着又在自己衣柜里撅着屁股翻找起来，羽绒服羊绒衫全被她一件一件的仍在床上。
夏从煜把一件不小心扔到他头上的毛衣扯下来，不解的问：“大半夜不睡觉，翻这些衣服做什么呢？”
“哦，明天给医院那俩孩子送去，我看十六个头跟小宝差不多少，这些衣服他应该可以穿下。还有夏航……”陆澜回头看了一眼夏从煜：“这么冷的天就穿条睡裤，不仅不保暖还是破的。棉袄也是满身泥巴也不换，估计是没别的衣服了……唉，老夏，你看这件羽绒服好吗？这么长，连小腿都能盖住，怎么也应该冻不着了。”
夏从煜看了眼陆澜手里的黑色羽绒服，只觉得这颜色不错，挺适合给那丫头造的，地上滚几圈也不容易显脏，于是点点头道：“挺好…不过还是明天收拾也来得及，早点睡吧，孕妇不适合熬夜。”
“可拉倒吧，”陆澜把床上的衣服装进袋子里，不服气道：“怀小宝的时候哪天不是忙到凌晨睡，生下来不照常聪明可爱。”
“嗯，小宝像你。”夏从煜走过来，一把陆澜揽进怀里，薄薄的嘴唇在她耳边轻轻摩挲：“所以，给我生个女儿吧，像我，这样才公平。”
陆澜笑道：“你想生女儿就是女儿了，万一又是个儿子呢？”
夏从煜：“那就再要一个。”
陆澜：……
那就再要一个，直到生到女儿为止。
可即便这样，陆澜也知道她们终究比不过他丢失的那个女儿。
陆澜有时也会冒出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不过很快她又觉得这种想法很是不讲道理，都是自己孩子，都是一样的疼，老夏只是喜欢女孩而已，那自己也愿意给他生，何必计较的那么真。
陆澜知道，夏从煜承受的痛苦已经够让她心疼一辈子了。她想，如果有天小宝不见了，那自己肯定也会疯掉。而这个男人，再失去女儿之后又失去的自己的妻子，却依然坚挺着，不像任何人展示自己的脆弱。
陆澜还记得第一次见这个男人时，是处理他酒店的一起斗殴事件，当时夏从煜全身上下都包裹着一种“生人勿进”的气息，尤其那双冷冰冰的桃花眼，就那么轻飘飘的看谁一眼，都能让人不由自主的打怵。
可就是这种冷冷淡淡的样子吸引了刚刚进入律师界的陆澜，
她喜欢他，从第一眼起。
为了这份喜欢，陆澜用了很大一份勇气和很长一段时间才让这个男人愿意接受她。
之后，她便看到了这男人每天睡前都需要服用安眠药却依然会被噩梦惊醒，也看到了这男人每一次接到那些含糊不清明知是为了酬金的热线电话，却依然放下工作连夜去往别的城市，隔天又垂头丧气的回来。看到这个男人每年都会在圣诞节过后买一个蛋糕回来对着它发呆……
直到小宝出生，夏从煜那种接电话就跑的症状才稍微缓解一点，或许被骗与失望经历了太多，有些坚定不移的东西也会在心底慢慢瓦解。有了小宝后，夏从煜也觉得找到夏涵或许真的只能靠缘分了。
当晚，夏从煜做了一个梦。
灰蒙蒙的天空，了无生气的村庄，破败不堪的房屋，还有只身一人的他。
他伸手推开身前那扇被雨水腐蚀到面目全非的木门，“吱呀”的声音刺的他耳朵发疼，昏暗的光线把屋里所有的事物都衬的模模糊糊，他站在原地，任由那种潮湿阴冷的感觉席遍全身。
夏从煜伸手拉开了挂在墙上的灯，灯泡“突突”的眨了两下才亮起来，屋里的陈设一下子清晰起来——桌子、凳子、灶台、衣柜、床，陈设简单且一目了然。可这些都没能够留住夏从煜的目光，夺走他注意力的是蜷缩在角落里一个瘦小身影。
她穿着一件黄色棉衣，整条腿都缩在棉衣里，只看到一双不穿鞋袜的脚，右脚的脚踝处被一条锈迹斑斑的脚链囚禁着。那人仿佛感受到了有人在看她，轻轻的动了一下脚，脚踝处见骨的伤口便清晰的落入了夏从煜的眼中。
夏从煜心口一痛，难过瞬间被放大了一万倍，他轻轻的喊了一声：“夏航……”
角落里的人身体一顿，抬头看过来，眼睛里布满了恐惧与茫然。
“夏航，”夏从煜向她走去，却被她的尖叫与躲避定在了原地，那是一种害怕接触生人想自我保护的尖叫。那一刻，夏从煜觉得这尖叫声仿佛化成无数箭矢，狂风骤雨般的射入了他的心脏。
下一秒夏从煜连尖叫声都听不到了，五官慢慢减弱，夏航的脸也渐渐模糊……
6：30
夏从煜抛弃了那个说不清楚的梦境准时睁开了眼睛，他恍惚了片刻，然后轻轻了舒了一口气，竟然有一种如释感。
幸好是一个梦。
……
郭五在坚硬的床板上烙了一晚上的煎饼，地震都震不醒的人却因为郭英达“好好教训”四个字而失眠了……
次日天刚蒙蒙亮他便爬起来出了门。
郭五了解郭英达，他这人不好色不好赌，此生唯一的兴趣就是贩人，调教小崽子。调教手法更是踢打摔拿，样样精通。用心感受一下，其实那些手法跟少年武术的培训班差不多。其间，郭英达还非得听那些崽子们哭喊求饶的嚎上几分钟，好像才能让他那变态的心里得到满足。
郭五跟了郭英达二十一年，当然知道那些所谓的调教在他眼里只是一项无关痛痒的热身运动而已，至于那些真正不惧不服与他的人，结局不是揍服了就是西塘河。
其可怕程度可媲比各位姥姥妈妈嘴里那只——专吃不听话孩子的大灰狼。
郭五愁苦的想，如果夏航找到了，郭英达能废她一条腿都算“良心发现”，不过只要夏航能活命，瘸了他也不嫌弃，可仔细想想夏航招打硬脾气，又觉得西塘河的河水必定在向她发出诚挚邀请。
郭五既不希望夏航废腿，又不希望她仰泳于西塘河，更不敢忤逆郭英达。最要命的还有郭三那几个同样一大早跟在他屁股后头的虎视眈眈。
有那么一瞬间，棒槌少年真想打飞这几人，然后带着心上人远走高飞，远离延陵镇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去过传说中“我种田你织布”的幸福生活，实在不行还有“手艺”这档技术活。
陆航本打算早上煮点瘦肉粥给夏航送去，他的早餐一向是以自己做的为健康，如果来不及做，那一般都是去超市买点面包牛奶，几乎不会有在外面随便吃吃这种想法。
可一大早陆航翻遍了冰箱也没有翻出一点肉沫出来，再去菜场买回来肯定来不及。陆医生站在冰箱前思考了一分钟，最终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跑到了KFC想给那俩孩子买奥尔良鸡翅，
好在最后一刻陆医生的嘴巴及时刹车，点了一些虾粥豆浆之类的正常早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