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田猎当天，许都尽挑骏马名鹰、猎犬良弓，排兵数万之众，迎天子銮驾出城，围猎于许田。老大跟在天子近前，我和老三远远地跟在大队后面。前面是文武百官和曹操心腹将校，走着走着却见曹操停马于路旁，见到我来便笑着招呼道：“云长别来无恙啊！”我便拱手答道：“有劳司空挂念。”
而后我就和曹操并辔而行，老三知道曹操有话要对我说，所以找个由头拍马去了前面。我和曹操远远坠在天子后面，身边诸将也都畏惧曹操不敢近前，因此我俩身边显得异常空旷。
曹操身骑爪黄飞电，以马鞭指着前面说道：“古之帝王，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今四海扰攘之时，正当借田猎以讲武。”
我虽然不知道曹操为何会突然亲近于我，但是凭借他的聪明才智来说，即使许褚有意相瞒，他也应该可以查得出是我在背后提醒他注意防备。于是我对曹操说道：“今许都有司空坐镇大局，天下可缓缓安矣。”
曹操听了随即大笑，但是却不置可否。半晌他问我道：“云长，你看前面亦步亦趋的文武百官如何？”我摇头不知他的用意，便坦然答道：“都是国之栋梁将士。”曹操听后也跟着摇头说道：“非也。”
说罢不久，前方开始骚动起来，有小校来报天子持弓射死一只野兔，兴致大起，便让老大也持弓去射，于是老大也跟着射死一只野兔，前方百官无不欣喜。曹操对我说道：“且随我来。”说着拍马朝前去了，我担心曹操识破是老大背后怂恿起事，于是也只好追着曹操赶上前去。
曹操来到天子近前，恰好有一头大鹿从前方快速掠过。曹操对天子说道：“乞求陛下雕弓一用。”说着从天子手中接过大弓，连射三箭，正中大鹿背脊。那大鹿驰不数尺，卧倒于草丛之中。前面群臣将校见到大鹿身上所中箭枝是天子专用的金鈚箭，都以为大鹿是天子亲手射死的，于是前方大群将士都开始山呼万岁。后面不知情的军士见到此情此景，也都开始跟着踊跃欢呼起来。而曹操这时纵马直出，挡在天子面前坦然接受群臣将校的称颂，一时间不由得许多人面色俱变，但是碍于曹操威势却没人敢表露出来。
老大此时距离曹操不过几步，见曹操如此狂妄无形，左手一翻便将墨子剑持于手上，当即便要催马上前将曹操刺于马下。老三一直潜伏在老大身边，见到老大此举慌忙不动声色地从旁一把扯住老大的手腕，压低了声音急切道：“四周全是曹操的人，他这是故意要引刺客出手。”
老三话还没说完，前面董承领着一支全副武装的人马就赶到了近前，以剑指着曹操骂道：“汉室国贼！你在天子面前胆敢行此无礼之事，难道是要僭号天子吗？”
曹操闻言笑道：“你们董氏一族昔日仗着董太后的声势充当皇亲国戚，和大将军何进互斗多年，残害了多少忠良之士，纳污了多少百姓粮财，实没想到待董卓李傕郭汜之流全都死后，竟然会由你这个前朝遗害来指责我的不是。”
董承见曹操就在天子近前，身旁并无亲近之人保护，又见我老大在曹操身后虎视眈眈，于是大喝一声道：“今日共举大事，此时不杀曹贼还待何时！”说着指挥手下对天子銮驾发起冲击，跟着携带十余骑直奔曹操而来。
天子见到董承突然发难，虽然心有恐慌，但是毕竟自幼时便先后经历了董卓把持朝政和李傕郭汜祸乱长安兵戎相见之事，小小的年纪承受了太多不该这个时候所该面对的苦难，因此尽管董承变故突然，但是天子仍然面不改色，静静骑在马上观察着曹操的动向。
曹操见董承杀来，回头笑着问老大道：“玄德可否愿意和我一起共诛反贼？”
老大一时没反应过来到底怎么回事，但是见到曹操如此胸有成竹的样子，心底便知道董承之人今日算是活到头了。老三在一旁颇有急智，见曹操这般问了便劈手从身边的将士手里抄过一把铁矛，高呼回应曹操道：“愿为司空大人犬马！”说着打马冲上前去，一矛将赶杀至近前的骑兵槊死在当场。
老大这时终于明白过来，也学着老三的样子从身边的护卫军手中抢了兵器过来，暗中把墨子剑收了回去，上前保护曹操去了。我见形势逆转，也拿了兵器在手，刚想上去时却被曹操叫住道：“云长还是留在天子身边照应的好。”于是我不敢再上前去，和曹操一左一右侍立在天子近前。
那董承见到老大亲自提枪来战，急怒攻心骂道：“好你个刘备！居然帮着曹贼一起反攻于我！”老大当机立断回骂道：“曹大人乃司空相国，我乃汉室皇叔，自然是要为天子效以死力，岂容你这反贼在此冲撞天威！”
那董承万没想到老大会在举事之时背叛于他，惊怒之下未来得及还口再骂，以被老三抬手一矛刺落于马下。老大担心董承不死，催马赶上又是一枪补在他的喉中，那董承兀自睁大眼睛，口中嗬嗬不能言语，呕血数升而死。
很快叛军都被击杀，但是自始至终曹操身边那些勇士猛将都未露面，只是由负责保卫天子的禁军就全部解决了。曹操见禁军骁勇，就笑着对天子说道：“当年洛阳城中的南北禁军，北军五校曾先后被卢植袁逢袁术等人所统领，而南宫禁军羽林骑则被我尽数收归于麾下，便是攻破下邳城的虎豹骑是也。”
曹操说这番话的时候意气风发，老大和老三将董承等人全部击杀后回到曹操一侧，面带笑意地望着他，就连天子听了曹操的话也只是附和着夸赞。这时候曹操手下的许褚夏侯惇等人从外围押着一众人等赶来，按在天子车仗前面跪下。夏侯惇说道：“董承谋反同伙种辑、吴硕、王子服、吴子兰全部缉拿回来，请司空大人示下。”
曹操身骑马上，居高临下地问众人道：“临了还有什么想要说得吗？”
那几人没想到事情会如此迅速地败露，各个面如死灰，又见董承的尸首就在车仗前面不远处，更是心如死水，一众人等都说不出话来。曹操见状便讥笑道：“你们这些仍然抱有前朝遗毒思想的庸臣们，在国家大乱的时候不曾想要投身报国，西凉兵团为祸朝廷如此之久，从没见过你等站出来为国除害，反而现在四海初平，你等便嗅到投机的法门，迫不及待要联合众人推翻于我，继而想再次逞行李傕郭汜之事，如此自私自利却敢以忠臣自居，真是令人笑掉大牙。”
那几人见到董承身死，都知道今日也逃不了难去，又听到曹操出言嘲讽，更是羞愧地抬不起头来。天子虽然受惊，但是仍然处变不惊，平静地注视着马前跪着的吴硕等人，似乎这件事他根本就不知情一样。老大在一侧强自压着不安，因为外围曹操的部下这时都现身出来，原来早就洞悉了董承一行人的迹象，除了董承以外其他人早就拿了下来，只留下董承一个在这里用来引出其他同谋者而已。刚刚幸亏老三手快，要不然现在我们兄弟三人应该也在和曹操手下诸将正在残酷厮杀之中。
我见老大面色有异，知道他现在为了自保恨不得立时出手杀了吴硕等人。可是那样一来等于在曹操面前不打自招，和自己坦白承认也参与了谋反根本没有区别。老三知道老大的心思，于是寸步不离左右地守在他身边，以防有所变故，好利用急智为老大解围。
曹操见周围再无变故，就恭敬对天子请示道：“现下应该再无同谋者了，还请陛下示意。”
天子听了挥挥手道：“一切单凭司空做主便可。只不过这样的事情最好做到以儆效尤，朕已经受够了被群臣贼子玩弄于股掌之上了，昔日幸得曹司空从长安救驾回来，结束了朕前半生漂泊无定的局面，朕心甚慰。像董承这般谋逆行为最好一举打掉，不再教有其他人胆敢效仿。朕若不是有曹司空在身侧侍奉，真不知这天下将有几人称王，几人称帝。”
曹操听后便点了点头，对夏侯惇命令道：“夷三族，凡涉及此案者一律在许都四门斩首示众。”
夏侯惇等人领命去了，而吴硕他们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是垂头丧气地任凭夏侯惇他们拖着走了。曹操见我近来，便压低了声音笑着对我说道：“云长是不是好奇他们为什么没在天子面前咬出其他同伙来？”我知道就算假装不知也瞒他不过，便点了点头，曹操狡黠地笑道：“我早就命夏侯惇割了他们的舌头，刺穿了气管，以衣领挡着，所以看不出来。他们即使想要说话也是不能。”
听到这里我不免为老大安下一颗心来，于是便回曹操道：“这样做会不会有些太过残忍了。”曹操听后笑道：“让这些人在圣驾面前胡言乱语——甚至牵扯到皇上，这才是残忍。到时候不知道这许昌城中要滥杀多少无辜之人才能把这事止住，现在只需杀他们几个主谋便可以把此事平定，其他人就算再有不臣之心也不敢胡乱妄为，如此免了大开杀戒，岂不是美事一件。”
我没想到曹操居然也有怜悯世人的时候，想起他曾在徐州屠城十万，以至于鸡犬无余泗水不流，现在居然可以说出不想因为此案卷帘更多无辜之人的话来，确实让我有些不可置信。我便笑了笑说道：“没想到司空大人也有悲怜苍生的一面。”曹操听完哈哈大笑道：“云长，你还不了解我罢了。”
说着话曹操示意我们都退到一边，命手下将士把前面射死的大鹿抬了过来。曹操以宝雕弓指着大鹿说道：“此天子洪福耳！”众军见了又要欢呼，却被曹操伸手制止，接着说道：“我从天子手中接过此弓，便誓要匡扶社稷以兴汉室，我以此良弓利器为天子扫清天下不臣之罪人，兴天子万事之基业！”
曹操听了大笑不止，以手心抚摸天子手背，爱怜不已。
8.
自田猎之变后，老大就格外留心自己的言行，待见识过曹操的手段以后变得更加忧心忡忡，另外又见到天子对曹操确实倾心相付，明白了现在的君臣关系绝非昔日董卓强权李郭乱政时那般混乱，而是绝对的君臣一心，由不得旁人介入。老大颇有些心灰意冷，整日躲在后院种菜浇水，想要借此消除曹操的警戒心，同时也营造一个胸无大志的窝囊形象，在许都城内进一步降低自己的名声，不至于树大招风遭到曹操的清算。
只不过尽管老三替我说了不少好话，老大还是怀疑到我头上来了。一日午后，老大在菜园内打理着耕地，忽然头也不回地问我道：“老二，田猎之事究竟是怎么走漏消息的，你知道不知道？”
老三见状大惊，慌忙给我打掩护道：“二哥他整天就知道耍大刀和看春秋，他知道个啥啊他！”
老大撂下锄头站起身来，横了老三一眼道：“我问老二，你不要插话。”老三无奈，只得退到一边，以老大看不见的角度冲我拼命使眼色。我迎上老大锐利的眼神，坦然道：“我不知情。”老大听了便追问道：“那为何曹操格外对你青睐有加，田猎之时和你举动亲热，好像他才是你老大，而我刘备却成了你俩的下人似的。”
我和老三见老大真动怒了，便知道这些日子以来积压在老大心头的不快和沉闷都要在此刻发泄出来。老大是个鲜少表达自己真实情绪的人，这一点虽然和曹操很像，但是他们两人却有着不同的发泄渠道。曹操通常是找个毫不相干的人杀了，也就顺便把这火气下了。而老大身边没有旁人，所以待心中的烦闷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拿我和老三撒气。
我和老三跪在老大身前，一起矢口否认。老三抬起头说道：“曹操之所以和二哥说话亲近，摆明了就是想用离间计疏远咱们兄弟，教老大和二哥互相猜忌，这样曹操施以笼络和恩惠，就想把二哥争取到他的手下去。”
老三本来是好意为我开脱，可是却被老大逮住漏洞，死盯着老三问道：“这么说来我刘备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孤寡小人了？在你和老二眼中原来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老三没想到老大会从这方面开始刁难于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迎上老大逐渐狠毒的眼神说道：“老大，自从我们同出涿郡以来，摇摇晃晃也算是一起走到了这里，靠得不是兵强马壮，也不是人多将广，反而正是我们三兄弟齐心合力闯荡江湖，一路以来我们克服了多少困难，战胜了多少对手，老大你终于得到天子的认可，这一切来之不易，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反而质疑起我和老三的忠心来呢？”
老大还待要说时，就听简雍快步跑来通传道：“曹操带着人到这里来了。”说着见到我和老三齐跪在老大面前，只当是没看见一般，转身又出去迎接去了。我和老三刚站起身来，就听得曹操人还没进来，爽朗的笑声就远远从外面传过来道：“玄德在家做得好大事！学圃不易啊！”正说着就见曹操领着许褚和张辽进了后院，老大见到曹操到来立刻写下阴鸷的表情，换上一副热情洋溢的笑脸迎上前道：“无事消遣罢了——司空大人到来有失远迎，罪过罪过。”说着两人便挽着手前去小亭落座饮酒，许褚和老三也就顺着跟了过去。张辽一眼扫到我膝下有土，又瞥了老三和老大一眼，引我到旁边低语几句道：“二哥要是待得不顺心，何不与我一同投了曹公。”我知道张辽是一片好心，但是仍然故作面有怒意道：“文远切莫乱说。”说着舍下他也随着去了凉亭，生怕待得久了老大再次起疑。张辽见状叹了口气，也随着追了上来。
凉亭中曹操见院内梅子青青，就着人摘了青梅佐酒。席间他和老大二人谈论天下英雄，皆碌碌无为之辈是也。他们两个一个问，一个答，但是有意无意都绕过了曾经的吕布奉先。一来是因为吕布已然败于曹操之手，二来又因为曹操和吕布的交情实在太过复杂，连老大也不敢提及吕布之事，怕会刺激到曹操。而曹操笑言天下英雄都不放在眼内，但是当年在徐州和吕布龙争虎夺之时可是半分轻慢之心也不敢有，而且几次都是侥幸获胜，哪怕历史重来一次曹操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再胜一次。所以老大把天下英雄都提了一个遍，唯独没敢说起吕布奉先的名字。而曹操也深知这一点，因此对其他诸人嘲弄之心越发明显。
正饮酒间，忽然有小校进来报给曹操说公孙瓒被袁绍杀了，并吞并了整个河北的地盘。期间曹操问起具体情形，小校说公孙瓒由于一直打不过袁绍，所以逐渐退兵自守，后来索性筑城围圈，圈上又盖高楼，有十余丈那么高，囤积栗米三十万，想要拒不出兵和袁绍持久抗衡。外面有兵士被袁绍围住，请求公孙瓒救援，公孙瓒被袁绍打怕了，竟然对手下说要是救了这一个的话，以后打起仗来都盼望着得救，从而就没有人愿意死战抗敌了——于是公孙瓒尽失人望，手下大多投靠了袁绍。公孙瓒势孤力穷，写书信想来许都求救于曹操，没想到半路上被袁军截获。公孙瓒又写书给黑山军张燕，书信里约定举火为号，里应外合共破袁军。结果送信下书之人又被袁军擒住，袁绍将计就计，在城外放火诱敌，公孙瓒只当是救兵张燕到了，亲自率领部下出城迎战，没想到袁绍伏兵四起，公孙瓒死战得以逃回城中，手下折损巨大。这一次公孙瓒说什么也不敢再来外出了，只是高高住在楼上，任凭手下如何建议也绝不下城。袁绍了解到此情况后，命令田鼠军打地道直通公孙瓒的高楼之下放起火来，后大军杀进城中，公孙瓒精神崩溃，先将妻子姐妹和儿子女儿尽数杀光，最后自己在大火中自杀了。
小校回禀此事的时候曹操一直笑吟吟地听着，仿佛在听说书人讲故事一般悠然自得。而老大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听到精彩处竟然还和曹操一起抚掌大笑。曹操说道：“我说什么来着——天下诸人，不过尔尔，论英雄长短，唯使君与操耳。”老大听得连忙起身称谢，二人又是一番热忱联络，不胜枚举。
我见老大那种刚刚获得了曹操承认后莫大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心想当年若是没有公孙瓒提携和照拂，我等现在应该还在幽州乡下过着劫掠客商落草为寇的生活。如今故人已去，且还是对我等如此具有情谊之人，无论如何也该哀悼一下才是。老三见我面子上挂不住，便对侍立在曹操身后的张辽说道：“素闻文远‘画龙’绝艺大成，至今无缘一窥，不如和我二哥搭把手练一练，教兄弟们开开眼如何？”
曹操听了转问老大道：“玄德以为如何？”老大立刻回道：“必须急速讨之。”曹操笑道：“此言正合我意。”老大当即领会曹操的意思，站起来恭敬说道：“袁术要是想去投奔袁绍的话，仲家军一定会从徐州路过转去北上，我请求司空大人拨给我一支军队，由我亲自率军前去半路截击，如此一来的话，袁术就可以手到擒来了。”曹操听了点点头笑着说道：“来日奏帝，即便起兵。”说罢就领着张辽许褚走了。
曹操走后酒壶里的酒尚有余温，老大便招呼我和老三说道：“还有些梅子和酒，一起吃了吧。”
一杯温酒落肚，耳边尽是热情洋溢之词，可是那酒水却越发寒凉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