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我低头胡思乱想之际,沐纯子的声音从乱石堆处传了过来:“你终于回来啦,怎么样,我们可以进洞了吧?”
草帽壮汉呵呵一笑,说道:“看把你急的。走吧,我带你们进去看看,这传说中的麻姑洞,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闻声望去,发现草帽壮汉的手里,已然多了一捆泛着油亮光泽的木条。
看着草帽壮汉手里那捆木条,我愣神片刻,终于明白过来这是什么东西。
这种冒着油光的木条叫松明子,取自百年老松的芯材。因为富含油脂,所以能长时间的缓慢燃烧,相比什么桐油火把之类,更加的经久耐用。以前跟父亲在深山过夜或是探洞的时候,就常常用这种松明子照明,是山中取之不尽的天然灯烛。
自打父亲进山失踪之后的这五年里,我已经很少去山里历炼,以至于身处黑松遍布的迷魂凼里,居然忘了可以用松明子来做火把灯烛这回事。
唉,看来以前父亲的一番良苦用心,已经快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捡起一根木棍,将篝火灰烬摊开,让火红的木炭在空气中逐渐冷却,直至完全熄灭。这样做可以防止炭火遇风复燃,以至引发山火,是我们在山中生火过夜时,必须要严格遵守的规矩。
我在心里自我安慰道:“还好,至少这个没有忘记。”
草帽壮汉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毫不起意的细节,默不作声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眼神中微微有些意外。
沐纯子哪里等得我完成这些鸡毛蒜皮般的琐碎小事,早已经独自一人走在前面,急不可耐地往麻姑洞方向走了过去。
等我和草帽壮汉来到山崖另一端,看见沐纯子站在一个高约三丈,宽仅数尺的洞穴入口,探头向洞内四下张望。
看着眼前这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洞穴入口,别说是埋藏着大西国那堆满整整二十四个房间珍宝的藏宝地,就算仅仅当作传说中寿仙娘娘麻姑的修真之所,说出去也绝对没有一个人会相信。
“这里就是麻姑洞?”我把周围搜索了一遍,确认只有这么一个洞穴之后,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口吻,无比失望地问道。
“嗯。”草帽壮汉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们进去吧!”沐纯子却一脸的兴奋神色,迫不及待地大声嚷道。
不知为何,就在即将得偿所愿的一瞬间,心里竟然莫名地感到隐隐不安了起来。
进,还是不进?我偷偷望向草帽壮汉,看着这个并不熟识的魁梧汉子,我开始变得有些举棋不定。
草帽壮汉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平静地说道:“这洞里深不可测,岔洞极多,很容易迷路。而且,也没什么好看的,要是不想进去的话,我们还是下山吧?”
沐纯子一听这话,顿时就急了,立刻开始出声反对:“不嘛,张墨哥哥,我们不用走太远,要是觉得有危险就马上回来,好不好?”
我走近这个宛如裂缝一般的洞穴,站在洞口处朝幽暗的洞道深处望了一眼,心里暗想,虽然这个山洞位于迷魂凼的深处,不容易被常人所发现,但是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似乎不太可能成为埋藏任何宝藏的绝佳地点。
传说始终只是传说,没有必要尽皆信以为真。再说了,要是让这个喜欢任性胡来的沐纯子进得洞去,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样麻烦来,不去也罢!
主意已定,但是怎么说服这个倔强的沐纯子打消他的念头才好?我端详着洞口两侧起伏不平的洞壁,脑袋里一团乱麻。
不去就不去,哪里需要什么理由!想起一开始太过顺着沐纯子的意愿行事,才落到如今的地步。我硬起心肠,这回说什么都不能再由着他的性子胡来了。
就在我准备回头严辞拒绝沐纯子的一刹那,从眼睛的余光里,仿佛看到洞壁上隐约有一道刻痕。
一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油然而生!
我将视线移到这道刻痕上面,当这道刻痕清晰地印入瞳孔深处时,我不禁心头猛地一震!
等我看清楚这道由三条直线构成的三角形刻痕时,心脏情不自禁地一阵狂跳!这个多年未见的三角符号,不正是父亲和我经常使用的标记么?!
我用身体挡住这个三角符号,以免被沐纯子和草帽壮汉看见,然后用手指抚摸着这道曾经无比熟悉的刻痕,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情绪,身体禁不住地一阵微微颤抖。
这种刻划在洞穴入口右侧,代表着由此进入过的直角三角形,一定是父亲留下的!
毋庸置疑,父亲他曾经来过这里!他来这里做什么?
自从父亲失踪以后,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留下的信息。一直只是在龙门山一带活动的父亲,怎么会来到青城?这个标记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在他失踪之前,还是在失踪之后?
“怎么了呀,张墨哥哥?你怕黑是吗,别怕,有我在呢!”
人小鬼大的沐纯子察觉到了我的异样,误以为我害怕山洞里的黑暗,竟然冒充大人安慰起我来。
为了掩饰我的反常,我呵了口热气,使劲地搓着冰凉的双手,头也不回地答道:“我有什么好怕的,只不过是因为没有火烤了的缘故,身上有点冷罢了。”
沐纯子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迟疑道:“要是,你不想去的话——”
“为什么不去啊,要是这次不进去看一看,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走!”
角色似乎已经发生了逆转,此时此刻,害怕不能进入麻姑洞里的,已然变成是我了。
我转身从草帽壮汉手里要过一块松明子点燃,带头钻进裂缝,往漆黑的洞穴深处走去。
狭窄的洞道弯弯曲曲、时宽时窄,倾斜着向下不断延伸。借着松明火把的光亮,我一路查看着右侧洞壁上的一切痕迹。
麻姑洞虽然狭窄,但却正如草帽壮汉所说的那样,洞穴曲折而幽深。行进途中,两边不时会出现许多大小不一的岔洞,不知道通向哪里,就象永远都没有尽头。
正如心里所期待的那样,每隔一段距离,或是到了一个岔洞口,都会找到一个依稀可辨的三角形标记。每个标记都有细微的变化,这种只有父亲和我才懂的图语,标示着父亲曾经探索过的岔道与及最终选择的行进方向。
途中有好几次,草帽壮汉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当作没有看见,循着父亲留下的标记,轻车熟路般带领着他和沐纯子两人,在如同池塘里干涸龟裂后的、淤泥裂缝般的麻姑洞里穿行。
沐纯子举着松明火把紧跟在我的身后,好奇地四下打量着迷宫般的洞道。当我在一个岔道口停下来寻找父亲留下的标记时,沐纯子指着洞壁上凹凸不平的岩石,迷惑地问:“张墨哥哥,这里面的石头好奇怪呀,怎么看上去和岷江里的鹅卵石一模一样呢?”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在几万、几十万年,甚至更早的年代以前,这里本来就是河道啊。”
关于川西坝子以西的一些地区,几乎都是这样的岩石。为此,我还特地请教过我们的地理课教师,才大致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呀,这里可是在高高的山上啊!”
沐纯子所学的知识,几乎都来自道观中师父师兄的口传心授,自然很难弄懂这些在近代西洋地理学科中才有的内容。
“你知道吗,这山下一望无际的川西坝子,以及整个四川的绝大部分,曾经也是一片汪洋大海呢。”
“啊——”沐纯子瞠目结舌地望向我,惊讶道:“这不会是你骗我的吧?”
“我骗你干嘛,要不然这些石头怎么都圆滚滚、光溜溜的,难道是你搬上山来的么!”
“我在这山中住了半辈子,对于这种现象也是百思而不得其解。你说的虽然也有几分道理,但我还是有点想不通,这些鹅卵石究竟从何而来?还有,你说这山下的川西坝子曾经是一片大海,这又是为何?”
没想到草帽壮汉对这个问题也产生了兴趣,我不好再像敷衍沐纯子那样,随便应付一下了事,于是向他详细解释道:“其实我也是听地理课老师讲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据说,当下有许多学者认为,四川周围为高山所围合,远古时期曾是一片内海。”
看着面前两人迷惑的表情,我顿了一顿,然后继续讲解道:“后来地势逐渐抬升,才在这片内海的东部,由一道峡谷穿巫山而出,将内海的海水逐渐排出,这片内海最终干涸为泽,形成一个巨大的盆地。所以学者们认为在古代名著《山海经》中所记载的西海,以及后来衍变为都广之野,都是发生在这个盆地里的事情。”
草帽壮汉听完我这番长篇大论,眉头微微一皱,将信将疑地问道:“西海在我们本地倒是经常有人提起,据老人们说过,这个麻姑洞就可以通往西海,原来说的就是这个内海啊!”
“我本来以为,山海经中的西海是否为这个内海,也只是学者们的一家之言,但听你这么一说,倒还挺像是真的。”
“山海经我倒是读过一二,但是内容太过奇幻怪诞,让人捉摸不透。难道书中所说的,都广之野中连接人神之境的建木,就生长在你刚才所说的这个盆地之中?”
“这个老师倒是没有讲,不过,我曾经看过一本美国的杂志,上面记载着一种闻所未闻的,名为巨杉的参天大树。这种巨杉的树干直径最粗可达十米,高可达一百余米。从图片上来看,站在树下的人影,相比巨杉就像蚂蚁一样渺小。”
“人像蚂蚁一样小?哇,那这树得有多高啊!”沐纯子惊讶得嘴巴得快合不上了。
“是啊,我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山海经》中曾提到过:岷山,江水出焉,东北流注于海,其中多良龟,多鼉。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白珉。其木多梅棠。其兽多犀、象,多夔牛。”
为了研究四川地区的自然地理,我不仅在我最喜欢的地理学、博物学等学科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对于被誉为我国最早的地理学著作《山海经》中关于岷山的这段古文,也背得滚瓜烂熟,信手拈来。
沐纯子难为情地笑了笑,问道:“这古文也太难懂了,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说啊,岷山流入的这个盆地里,有乌龟,有鳄鱼,山上有黄金和美玉,山下有白色的石头,有海棠树,有很多犀牛,大象,还有——”
“还有什么呀?”沐纯子越听越入迷,满怀期待地等着我的下文。
“还有,跟牛长得差不多,但是——“说到这里,我突然抬高声调,朝沐纯子大叫道:“只有一只脚的怪兽!”
沐纯子被我这么一咋呼,吓得打了个激灵,随后气呼呼地冲我肩膀上就是一拳。
我略带歉意地朝沐纯子笑笑,总结道:“由此来看,在远古时期的这个盆地里,气候非常温暖,加之土地肥沃,有类似巨杉的建木,也不无可能。”
“张墨哥哥,十米有多粗,一百米又有多高啊?”
“这——我怎么跟你讲呢。这么说吧,如果按我们的计量方法,约合三丈粗,三十余丈高,你明白了吗?”
沐纯子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似乎对于这个尺寸仍然没有丝毫的概念,歪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这是真的么?相传为道教祖天师张道陵所栽种的,青城山天师洞前的那棵古银杏树,已经有一千八百多年,乃为川西古树之冠。但也不过才九丈余高,不足丈余粗细。你说的这种巨杉,也太骇人听闻了吧!”
草帽壮汉吃惊地看着我,言语中毫不掩饰他心里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