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之后,成都老南门外,早春时节的华西坝。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之间,这已经是我到成都念书的第五个年头了。从初中念到高中,原来那个初出茅庐的懵懂少年,现在已经成长为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学生。
父亲终究还是没有回来,尽管母亲心底充满了悲伤,但她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是一如既往的执着和坚强。对我来说,没有父亲管束的日子,虽然多了几分逍遥自在,但总觉得生命中缺少了些什么,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时不时地会变得有些忧郁。
尽管如此,生活还是得继续下去。古人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在我看来,年轻最大的益处,不是天真无邪、无忧无虑,而是万般愁情别绪,终归是化作一江春水,东流不回。
而我,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来到课堂里,沉浸于书海之中,课余与同学们打打闹闹;又或者,放假后回到家中,随二宝来到深山里,上天入地的一番撒野,再怎么不开心的事情,很快就被我遗忘了。
在成都南门外,锦江南岸的华西坝子上,矗立着一片中西合璧的建筑。这片建筑以灰砖为墙,青瓦为顶,雕梁画栋,建筑极为精美。站在高大的城墙上向南眺望,数十幢设计别出心裁、融贯西东的宏伟建筑,林立于阡陌纵横的田野之中,显得格外的引人注目。
这片建筑,就是清末民初,四川第一所由外国机构创办的私立大学——华西协合大学的所在地。由于这所大学是由英国、美国、加拿大三国的五个基督教会共同出资兴建,因而被人们形象地称为五洋学堂。
耐人寻味的是,五洋学堂所在的位置,曾是五代时期的后蜀皇帝孟昶的后花园——中园旧址。
后人对其评价褒贬不一的这位皇帝,却有一位深爱着他的妃子——花蕊夫人,这位美貌与才情并存的著名女诗人,非常喜爱芙蓉。为了讨这位花蕊夫人的欢心,孟昶曾在成都城墙内外遍植芙蓉。每当芙蓉花开之时,沿城四十里粉红如霞、灿若锦绣,整座城池掩没于一片绚丽的花海之中,成都故而又得名:芙蓉城。
华西协合大学占地千余亩,规模甚为庞大。除了一部分华人教师之外,主要由来自英国剑桥、牛津,加拿大多伦多,美国哈佛、耶鲁等院校的教师执教,是一所中西兼及,提倡实业教育的洋办高等学堂。
母亲从来不是一个奉行三从四德、内外有别的传统女子。对她来说,做好一个贤妻良母,并不是她此生的唯一意义。但在女权意识仅仅处于萌芽阶段的民国时期,身处男权社会中的区区一个柔弱女子,又能怎么样呢?
连我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讶的是,我的母亲,这个生于清朝、长在民国,从不裹脚、喜读诗书的女子,做出了她这前半生最不寻常的两件事情:一是拒不接受家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与我父亲私奔到了汉州;第二件事,就是把我送到成都,在这所外国人兴办的五洋学堂附属中学里念书。
在这所外国人兴办的中学里,开设的科目也还算新鲜有趣,但是这些生硬而单调的书本知识,对于一个热衷于在山野之中寻找冒险乐趣的我来讲,自然就显得枯燥乏味了许多。
作为一个假信徒,在华大这所教会大学的附属中学里,除了例行的教堂礼拜让我感到为难之外,其他方面倒也还算适应,有时甚至还有种如鱼得水之感。
虽然是住读生,但是在这所推崇学生自治的洋办中学里,管理还是相当放松的,加之课业负担并不很重,这样一来,就有了大把的闲暇时光可供我自由支配,去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午后时分的华大附中运动场上,人声鼎沸,气氛热烈。两支足球队正在球场上你追我赶,都想在终场之前再进一个球,打破僵持不下的平局。球场边的观众泾渭分明地各据球场一侧,正在为各自的球队呐喊助威。
在对方半场内,我接过队友从边路长传过来的中路球,马不停蹄地带球往球门方向扑去。现在,横在我和球门之间的,除了中后卫之外,还有眼前正从斜向快速朝我包抄过来的边后卫。
与球门的距离越来越近,我一边带球快速逼近,一边思考着是突然停球转身,带球晃过后卫,紧接着临门一脚,还是……
攻守双方的速度都出奇的快速,就在我犹豫的片刻,对方边后卫已经赶到了我的面前,和中后卫一起两面夹击,死死地封住了我的进攻路线。原本想利用对方惯性,趁他立足不稳,紧急变向越过后卫,然后单刀面对守门员的策略,现在已经彻底失去了机会。
此刻,距离球门是如此之近,然而我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就在我准备赌一把运气时,眼角的余光里突然窜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大声朝我喊道:“张墨——”
不用细看就已经知道,出声者正是传球给我的队友,这个和我一向配合默契的边锋,此刻已经突破对方后卫的防守,快速跟进了过来。
我充耳不闻,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一样,斜身将球往对方后卫身旁一拨,在即将倒地的瞬间,顺势起脚猛然向球铲了过去——
守门员全神贯注,视线紧盯着我脚下的动作,随时准备扑掉这个已经没有了角度,几乎没有太大威胁的射门。
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却脚尖一摆,出其不意地将脚下的球横向传了出去!
一阵欢呼雀跃的呐喊声响起,及时穿插过来的边锋稳稳接住我的传球,然后停球、抽射,一气呵成,将球稳稳送入了对方的球门。
守门员完全没有料到我不过只是佯装射门,因此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甚至连扑球的动作都还没来得及施展,像中了齐天大圣的定身咒一样,就这样定格在那里。
想把我盯死,我让你们后悔去吧!我扫了神情沮丧的两个后卫一眼,嘴角扬起一丝胜利的微笑。
终场的哨声响起,我和进球队友击掌相庆,随后逐一跟其他队友打了个招呼,转身穿过兴高采烈的人群,往球场外面走去。在我拿着衣服走向宿舍的路上,仍然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阵激动不已的欢呼声。
这场球踢得真是痛快!心情愉悦之时,似乎连清冷的空气里,也分明有了一些春天的味道。
足球原本是西方人喜爱的运动,不料却在民国如火如荼地发展了起来。但是让很多人没有想到的是,在足球运动风靡各地院校之前,却经历了一个相当漫长而曲折的过程。
二十世纪初叶,自从清末成立了第一只辫子足球队以来,经过了数十年的不断发展,时至今日,足球已经成为流行于国内各地的一项时髦运动。
在“东亚病夫”的屈辱中成长起来的华人,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向世界反驳的机会。在足球这项代表着速度与力量的运动中,许许多多的运动员正不断拼搏着,竭力去挽回被西方人践踏了的尊严。
在越来越多的优秀足球运动员的共同努力下,迄止目前为止,在已经举办了的前面这八届远东运动会中,民国足球队已经包揽了除第一届比赛之外的所有冠军奖杯。令西方人意想不到的是,民国这个一直被他们不屑一顾的东方国度,竟然成为了亚洲第一的足球强国。
此外,在上海举行的“史考托杯“足球比赛中,上海足球队更以大比分优势,完胜蝉联了九届冠军的英国猎克斯队,首开华人球队击败外国球队的记录。这次胜利,彻底改观了西方人对华人足球的态度,让世人为之侧目。
绿茵场上的运动健儿,终于用事实向世界证明,我们绝不是他们眼里的所谓“东亚病夫”!
正当足球运动风头正劲之际,特别是在被亚洲足协评为亚洲球王,可与球王贝利相媲美的球星李惠堂先生的影响下,我开始喜欢上了足球这项体育运动。每逢课余之时,就会来到足球场上苦练球技,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亚洲球王那样了不起的人物。
可能是自小就在父亲的监督下扎马步、开筋骨,又时常在荆棘丛生、乱石嶙峋的大山里野惯了的缘故,使得我在球场上更加的灵活自如。躲闪腾挪、带球过人、冲刺射门,无不游刃有余,格外地得心应手。
球队教练对我颇为器重,时常把我安排在前锋位置担当主力。我也不负众望,在校队的各项比赛中不负众望,为球队的一次次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
也许足球并不会让我成为像亚洲球王李惠堂那样的风云人物,但是仍然带来了不少的益处。自从到成都念书的这五年来,原本那个在悬崖上身形清瘦的文弱少年,经过足球场上的一番锻炼,现在已经判若两人。
虽然身板不像二宝那般孔武健硕,但还算结实匀称,身手相比少年之时,更是矫健灵活了不少。特别是在身高方面,在最近的这两三年里变化很大,像雨季来临时的竹笋一样,嗖嗖地直往上窜。
人有所长,必有所短,长得太快的结果,结局往往会变得非常难堪。每年母亲为我准备的衣物或是学校发的校服,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已经变得又窄又短。
合身的衣服洗晾后无衣可穿之时,也只得将这些衣服勉强套上身去。这时候,在衣袖裤腿等处,往往会露出一大截肉来,令我感到十分尴尬。每逢这种情况,便不敢再迈出宿舍半步,生怕一出门就被人看见,成为别人眼中的笑话。
除此之外,足球运动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把我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大胃王。尤其是最近一年来,胃口更是出奇的好,以至于我经常会在深夜里饿醒过来,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一直以来,母亲之所以吝于生活费用,是担心我在经济上不加节制,肆意挥霍。更何况,自从父亲失踪以后,留下母亲独自一人辛苦操持家业,家里的每一文钱都来之不易,在这种情况下,我哪里还敢向母亲索要更多的花销。因此每次饿醒之后,只有忍耐着将那股子饿劲儿熬过去,然后再行安睡。
直到有一次母亲在家书中关心起我的近况,问及生活费是否够用之时,才在万般无奈之下,提笔向她回信道:“……母亲,这些日子以来,我时常会感到腹中饥饿,就好像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似的。店里帐上若有结余,能多寄些生活费用过来,自然是再好不过。如若不便,也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好在家中勉强还算宽裕,乡下的田产,山货店里的生意,在聪慧勤劳的母亲苦心经营之下,也还能年年有余,略有积蓄。
接到我的回信之后,母亲方才知道我在学校里过得如此窘迫,也明白了以我的秉性和原则,绝不至于沾染上纨绔子弟的陋习。于是母亲一改往日的节俭家风,将每月的生活费用翻倍寄了过来,并在信中一再叮嘱,让我务必以身体为重,在生活饮食方面不必过于节约。
在母亲的来信里,有时她的过分关心之处,实在是让我有些哭笑不得。比如,母亲曾经在信中直言不讳地说道:“如吾儿有心仪之人,自然花销更甚,只管告诉为娘,再多寄些费用过来便是……”
华大附中在华西协合大学的最南端,为了与被称为华西前坝的大学本部相区别,被师生们称为后坝。而我居住的宿舍,是紧邻外籍教师住宅不远的明德学舍。
华西协合大学的四周,是大片的农田,从我住的房间窗户向外望去,印入眼帘的,是一片恬淡清静的田园景象。
距明德学舍西侧不远,有一块闲置空地,每当夜色来临之后,有一个家住附近不远的老头,就会推着一辆两轮板车过来,在空地上摆下两张简陋桌椅,以售卖宵夜为生。
这种只在夜深之时出没,靠卖点汤圆面条、牛杂肺片之类,供黄包车夫、学生之类止饿解馋的饮食,被戏称为——鬼饮食。
这个老头所卖的“鬼饮食”,是一种物美价廉的可口面食。这种面食最初是由小贩挑着一副担子,在成都街头四处叫卖,因此被叫做担担面。
老头做的担担面颇有特色,除了手工制作、韧劲十足的面条,还会佐以香浓的肉酱,加上独家配方的佐料,吃起来味道咸鲜爽口、油而不腻,因而深受学生们的喜爱。每当夜色降临,这个亮着一盏马灯的小小面摊上食客不绝,俨然成为了清静校园中最热闹的一处所在。
在协和中学念书的这些年里,因为经常参与足球训练,体力消耗极大,加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所以不管晚饭吃得有多饱,每到睡觉时分,那难以抗拒的饥饿感总会如约而至,让人非得要吃点什么,才能安然入睡。
自从母亲看见我在回信中可怜巴巴的一番诉苦之后,生活费用随即涨了许多。一下子变得有些“财大气粗”的我,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个小面摊上的常客。
好运总是不期而至,但霉运同样如影随形,不久前还在球场上春风得意,转眼后就开始愁眉不展。
今天不小心触了霉头,由于最近对英文课程不够重视,上课时总是心不在焉,以致成绩直线下滑。刚踢完球回宿舍吃过晚饭,就被英文教师喊去训话。被毫不留情地谆谆教诲了许久之后,这才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宿舍。
就在我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思考对策时,天色却无声无息地渐渐暗了下去。
直到听到肚子一阵咕咕作响,我才想起宵夜这回事来。要是吃不上这碗面,不知又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才能入睡!唉,想想都觉得难受得不行。
我左思右想,最后把心一横,管他什么狗屁的成绩,例行享用宵夜去,这才是头等大事,马虎不得!
窗外夜色已深,我生怕去得晚了老头收摊回家,于是急忙翻身下床,往口袋里装上几角小洋,出明德学舍径直往面摊走去。
“老板,请给我来碗担担面,老规矩,多放点辣椒。”匆匆忙忙地赶到小面摊,大声嚷嚷着点好面条之后,我便将手插进袖子里暖着,缩着脖子坐在桌子后面,继续思考如何解决英文成绩下降的烦心事。
因为天气寒冷,食客寥寥,屁股底下冰凉的冷板凳还未焐热,一碗热气腾腾,盛着满满一大勺肉酱,还洒着几粒鲜嫩葱段的担担面,便端过来放在了我的面前。
担担面一如既往地香气扑鼻,但心头却像是被什么不经意地撞了一下,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直觉告诉我,今晚似乎跟往常有所不同。在我的印象里,这双将面条端上桌的,好像应该是一双枯瘦如柴的手啊,今天怎么会变得白嫩圆润了起来?
难道,才两日不见,这面摊老板就修道成仙,返老还童了不成?我心中猛地一惊,惶然抬头一望,只见刚才送面过来的,哪里是那个面容苍老的老头,分明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
这个一袭白衣的年轻女子将面放下之后,还没等我看清她的模样,就一阵风似的转身离去,只留下一道苗条清瘦的背影。
作为面摊的常客,陌生女子的突然出现让我颇感意外,便忍不住好奇地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又看。直到传来面摊老板的两声干咳,我才回过神来,赶紧收回视线,假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向面前这碗令人食指大动的担担面。
我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肚子里的馋虫似乎也闻到了美食的香味,开始蠢蠢欲动。
我急不可耐地从筷笼中取出筷子,三下两下将面条与作料搅拌均匀,便敞开肚皮大吃起来。由于吃得太急,一大口滚烫的面条送进口中,烫得我不停的呵气,直喘得嘴里呼呼作响。
“卟哧~”正当我被烫得有苦难言之际,不知是谁突然笑出了声来。
我忍住烫将满口面条囫囵吞了下去,这才皱着眉头循声望去,发笑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送面上来的陌生女子。这个看起来与我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子,这会儿正靠在挂着那盏马灯的高大桂花树下,看着我抿嘴偷笑。
马灯的光线柔和地照在年轻女子的脸上,只见她浅笑莞尔,眉目如画,生得一副水灵灵的模样,很是好看。
我刚与她四目相对,顿觉脸上一热,慌慌张张地收回目光看往别处。
邻桌的食客听到笑声,抬起头齐刷刷地望向年轻女子。这两个男学生嘴角挂着面条一动不动,痴痴地盯着这个笑吟吟的女子,竟然看得呆住了。
“呵呵,小兄弟你不要见怪,她只是生性爱笑,并没有别的意思。”面摊老板正埋头收拾着面摊上的东西,听到笑声后抬眼看向我,急忙用苍老沙哑的嗓音向我解释道。
我自知刚才吃相不雅,没有理由去责怪他人发笑,于是咧嘴干笑了一下,继续埋头吃面。
那两个学生吃完后放下面钱,急匆匆地赶回宿舍钻被窝取暖去了。微微的夜风中透着丝丝寒意,小面摊上一改往日人来人往的热闹场面,变得冷清了起来。
空荡荡的面摊上,就剩下一老两少三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
等我将大半碗担担面吃下肚去之时,才听到一阵竹椅特有的扎扎声响。我抬眼瞟向面摊老板,只见他拿出一根尺许来长的竹节烟斗衔在嘴里,啪嗒啪嗒地抽起旱烟来。
我吃完碗里的最后一根面条,仍然感觉有些不够过瘾,于是端起面碗,将碗底残留的肉末刨进嘴里,直吃得碗里一粒不剩,这才意犹未尽地把碗放在桌上。
“小兄弟,要不要来碗面汤润润口?”正当我寻思着要不要再来一碗的时候,嘴里正叨着烟杆吞云吐雾的面摊老板,和颜悦色地委婉问道。
想到这个月的生活费用已经花销了不少,我心想能省则省,再来碗面汤也不错,兴许这碗还算可口的面汤喝下去,我这肚皮兄弟总该满意了吧。
“好啊,正所谓原汤化原食,那就有劳老爷子您来碗面汤好了。”我欣然应允,向面摊老板报以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