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来越暗，偶尔还听到雷声隆隆，张远一勒马缰绳道：”来不及赶到下个城镇了，先找个地方避雨，跟紧我。“
说完拍马当先往前，叶清扬也紧随其上。总觉得张远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可是一想到自己用蒙汗药麻翻他，又不敢多问。就这样一路无话地往前骑。
雨终于落下来，在林中冒雨驰了片刻，眼前出现一座茅屋。两人将马匹拴在屋檐下，张远推开门板，扬起一阵灰尘，叶清扬呛得不停咳嗽。
茅屋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墙上还挂着农具，想是守林人或是猎人临时的居所。
张远用抹布擦干净桌椅，又去整理床铺，从马背上拿下包袱。将水袋与干粮递给叶清扬：“先去把湿衣服换了，吃点干粮，今晚先在这里将就一晚，天亮雨停了就走。”
叶清扬咬着又干又硬的烙饼，问道：“去哪里？”张远看了他一眼，望着窗外的天色道：“先去济南，再做打算。”叶清扬顿了顿，没说话。
果然是听命于朱棣才会一次次救自己，之前的感激之情与想要结交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立时没了胃口。
张远拿着包袱走到叶清扬背后道：“大将军，先把湿衣服换了，我给你上点药；”
叶清扬没说话，摸着包袱里没全打湿的衣服，背对着张远三两下换了，将湿衣服扔在一边。拉开被褥，被子很薄，很潮，还有一股霉味。
顾不得讲究，脱了靴子，和衣躺进去。因为背上有伤，只能侧躺，不想看到张远，便背朝着他，面朝墙壁。
外面雨势越来越大，打在屋顶上哗哗得响。叶清扬身上很累，要是以往，他沾枕头就会睡过去，今夜却难以入眠。
自己本来好好的在应天做张府的少爷，偶尔动动脑子给张云飞和秦九出主意就能赚得盆满钵满，虽然不是鲜衣怒马，飞鹰走狗的纨绔子弟，可也是喝茶、听曲的恣意人生。
只不过偶然结识了朱棣，就被他强迫加入这个计划，成为他手中的一颗棋子，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自从到了德州，几次与死神擦身而过，前路未知，若是继续按照朱棣的安排走下去，恐怕只会更加危险重重。
摸着胸前的玉，叶清扬一次次在心中问：云飞，你在哪里？还会像上次只身闯进苏眉的山寨那样从天而降来救我吗？这次再回军营，将会与铁铉会合坚守济南，被朱棣围困三个月，九死一生。今生怕是与云飞、阿九、蝶衣再不能相见了。想到这些，不禁悲从中来。
背后传来脚步声，张远在床边坐下，轻轻碰了叶清扬的肩膀：“我为大将军上点药可好？”
叶清扬心中充满对朱棣的怨恨，此时对数次救过自己性命的“朱棣走狗”自然也没有好脸色。冷声道：“不用，别碰我。”
身后没了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掀开他伤口的衣裳，一只微凉的手在他背上涂抹，冰凉的感觉侵入伤口，疼痛的感觉立时减轻了少许，叶清扬终于沉入梦乡。
叶清扬独自走在去往应天的路上，满目疮痍，路上行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走过一片树林，竟然是之前的战场，尸积如山，惨不忍睹，每具尸体都保留着死前的动作。
叶清扬忍着不适踏过尸山。远方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长身玉立，眉若刀裁，目若点漆。叶清扬踏着尸山，向他跑去：“云飞，云飞......”
张云飞面无表情，看着叶清扬，只眼中有少许情绪波动。走到跟前，张云飞突然露出嫌恶的表情：“你是谁？叶清扬呢？“
叶清扬抓住他的胳膊：”我就是啊，云飞，你来找我的吗？“
张云飞挥开他的手：”你不是叶清扬，你是李景隆，你还想冒充他？数十万人因你而死，叶清扬可不会这么做，他生性善良，怎么会忍心让这么多无辜的人成为朱棣争权的牺牲品，你说，他在哪里？”
叶清扬再次抓着张云飞的衣袖，急切的说：“云飞，真的是我，我不是李景隆，我是叶清扬，你相信我。“
张云飞一把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叶清扬立刻拔脚追上，边追边喊：“云飞，别走，云飞......“
从尸堆里伸出无数只手，死死拉住叶清扬的脚和腿，叶清扬摔在尸堆里，眼看着张云飞越走越远，他不停地挣扎，却被尸体不断往下压。
渐渐的嘴里涌进了血腥，只剩下一只手绝望地在空中徒劳的伸向那道已经模糊的背影。泪水夺眶而出，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喊了声：”云飞。”
叶清扬忽的坐起，胸口剧烈起伏着，额头上满是汗水，脸上也一片冰凉。他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坐在床上，旁边坐着的张远一脸担忧的望着他，用衣袖替他擦汗问道：“怎么，做噩梦了？“
叶清扬一把拍开他的手，“别碰我。“说完趴在膝盖上，双手抱着胳膊，缩在墙角。梦中那渐行渐远的背影，那令人绝望的情绪，似乎延续到了现实之中。死亡的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攫住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
张远不敢再碰他，只是轻声问：”你还好吧？“
叶清扬突然抬起头来，凌厉的目光看着张远：”为什么一次次救我？朱棣派你来的？“
张远还未答话，叶清扬乘他怔愣的功夫，一拳向他兜头砸去。因为距离太近，拳头快要击到张远面门，他才偏头躲过，一手抓住叶清扬的拳头。
不等他下一步动作，叶清扬的腿又横扫他下身。张远是坐在床上，避无可避，只好侧身往床边退，叶清扬趁机将他踹下床。
因为张远是抓着叶清扬拳头，所以带着他一起掉下床，不知有意识的怕叶清扬摔着，还是叶清扬掉下床的那一刻占据了主动，直接骑在了张远的腰上。
叶清扬拿出了在高中打架时的狠劲，拳头不断地朝张远脸上，身上招呼。那一刻他完全忘记了，白日里才见过的这武力值爆表的高手如何将几十个横行霸道的土匪秒成渣渣，只是想将对朱棣的愤怒发泄在他爪牙的身上，打了再说，管他生死如何。
张远也奇怪的没有还手，只是左躲右闪，时不时抚慰一句：”好了，别打了。“
叶清扬见他不还手，以为是朱棣命令他不得让自己有所损伤，更加肆无忌惮地挥舞着拳头。
张远开始还用内力卸去叶清扬的力道，后来终于忍无可忍，将叶清扬掀翻在地，禁锢住他的胳膊，叶清扬兀自在不停挣扎，张远无奈的在他耳边道：”清扬，是我。“
叶清扬如遭雷击，这样清冷的声音只有张云飞，他绝不会听错。他停止挣扎，坐了起来，破晓的微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眼前这个满脸胡须的中年人完全无法与高贵冷艳的张云飞联系起来。张远侧身轻轻揭下面上连着胡须的一层面皮，整张脸都漏了出来。剑眉，星目，瑤鼻，薄唇，与梦中的人影重合。
叶清扬伸出手去摸着他的脸，再次确认是否真实。连日来的委屈、焦虑、彷徨、自责和身处危机四伏的环境所带来的不安和恐惧，万般情绪如潮水般涌来，此刻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他伸出双臂搂住张云飞的脖子，在他的肩膀上嚎啕大哭。从他记事以来，哪怕是被老妈打也从不掉眼泪，这样纵情痛哭在他十九年的人生里真是头一遭。
”成千上万的人死在我的眼前，好多死人向我索命，我好害怕，我不想的，我不知道会弄成这样，是我害死了他们，我好害怕，云飞，你别走。“
张云飞搂着叶清扬，轻轻拍着他的背：”别怕，我在，一直在。这些不是你的错，历来皇权争斗都会牺牲无数的人命，哪一个皇帝的御座下不是累累白骨？不是你也会有其他人。不是你的错，你无须自责。“
话虽如此，可叶清扬一想到当日妇人之仁，才使平安没有能够活捉朱棣，若是捉住了，是否历史就会改写呢？
哭了很久，叶清扬烦躁又焦虑不安的内心终于平静下来。他渐渐停止了抽泣，在张云飞的衣服上擦掉眼泪，又松开双臂，退开一定距离。
一边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一边又瞪起眼睛看着张云飞：”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又是什么时候到了德州？”
“你失踪那晚，我去了陆府，从陆雨薇口中得知你与曹国公李景隆容貌相似，又从李景隆母亲口中探听到他已经带兵去往德州。联想到朱棣曾经出现在应天，还特意去张府探望你，他是如何得知你的住处？又为何在战事如火如荼时，轻装简随，不惜以身犯险，到朱允炆的地盘？一定有某些不得不亲自出现的理由。我怀疑理由有二。其一，是因为陆家。”
“陆家？”
“不错，陆家是世代官商，是举国最大的粮商，家中财产富比王侯，朱棣起兵，仅凭他王爷的食禄如何养活那么多兵马？而陆家是提供给养的最佳选择。”
“陆家既然富比王侯，为什么还要给造反的军队提供粮饷，还有什么能打动陆家？难道朱棣允诺他们官位？陆家怎么能肯定朱棣一定会赢？“
”控制一个人除了满足他的欲望，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捏住他的把柄。”
“陆家有什么把柄在朱棣手中？”
“陆雨薇的父亲打着官商的旗号，与私营者勾结，私自抬高粮价，大发不义之财。她的二叔在洮河、西宁一带伙同茶马司与西蕃私售茶马，等同卖国。随便一项罪名便可让陆家潜入万劫不复之地。陆家暗中襄助朱棣，若是事败，顶多损失一些钱粮；若是事成，则是从龙之功，功劳远远大过那些罪名。陆家没有理由不选择朱棣。
而朱棣到应天的理由之二，便是因为你。早在扬州，他第一次见到你便发觉你与李景隆容貌相似，才会借故与你攀谈。那次之后，恰巧皇上派曹国公李景隆出兵平叛，朱棣虽然重创了朝廷大军，但自己也损失过半。于是他们想到了你，便定下计策，要以你替换李景隆。
所以，那之后，他应该是派人到应天查过你的来历，又乘与陆家商谈之际，亲自来张府试探。“
“所以蹴鞠是为了试探你的功夫，而赐予玉佩，则是看我会不会为钱财权势所动？我早该想到，以朱棣隐忍又果决的个性，虽对皇位志在必得，对朱允炆和李景隆不屑一顾，但也不至于在李景隆大军压境之时还来应天与我叙旧。什么一见如故，称兄道弟，不过是阴谋算计与毫不留情的利用。“
张云飞没说话，叶清扬又问：”那你到了德州，又是怎么进的军营？“
”我到了德州，本想悄悄潜入军营，将你带走。沈浪的人来找到了我，托人帮我混进了军营，做了一名火头兵。“
”他一个算命先生，还有这本事？看来他这江湖骗子做的还挺成功。“
”沈浪绝非真的算命先生，也并非如表面那般玩世不恭，他的真实身份应该不简单。“
”那他是谁的人？“
”目前不清楚，但他与我是幼年旧识，应该对我们没有恶意，可以信任。“
“对了，你怎么扮成了那个样子，我都认不出你了，在军营里人多，我可以理解，可你救了我之后，为什么不表明身份？害我以为你是朱棣的爪牙，几次想甩掉你。“
”出来行走江湖，为了方便行事，总要有身行头。其实我进了军营，有几晚曾经潜入过你的营帐。你毫无武功，不懂兵法战策，却可以在瞿能、平安等人的眼皮子底下毫无破绽，甚至能在关键时刻暗中襄助朱棣，我怀疑营中有朱棣的人在暗中帮你，所以不能太早表明身份。
另外，我记得当日在扬州商船上，你很肯定的认为此次夺嫡之争，朱棣必胜。而你在军营中应付之如，不像是被迫，我不知道朱棣允诺了你什么，也不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怕亮出身份反而会让你不自在，不如静观其变，再做决定。“
”朱棣的确说过南军中有他的人，但我并未见到，不清楚是谁。另外我之所以没有露出破绽，是因为我与李景隆不仅仅是容貌相似，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好像双胞胎兄弟，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呢？李景隆刚愎自用，目中无人，军中正直的大将，一向都看不惯这种毫无军功却空降到军营中担任统帅的纨绔子弟，况且他还屡次战败。那些将军对他更是对他不屑，没人愿意接近他，谁会想到原来他们的主帅已经被人调了包。“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朱棣的确允诺我高官厚禄，但我并不稀罕，我只想以后能够回到家乡最好，若是回不去，也想与世无争，平平静静地过完下半辈子，并不想参与进他们叔侄之间的皇权争斗。“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不知道去哪里，在这个明朝我没有亲人，只有你们几个朋友，天大地大，不知道何处才是我的家。”
“那就去我的家乡。”
“你的家乡？”
“其实是梧州，我和父亲还有祖父在那呆了很多年，所以把它称作我的家乡。那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没有尔虞我诈，远离战争，你一定会喜欢。”
“好，就去那里。对了，蝶衣和阿九呢？他们还好吗？”
“他们都很担心你，阿九也来了德州，我把他劝回去了。”
张云飞将叶清扬拉起来：“地上凉，收拾东西，我们先去济南城。”
“还去济南干什么？”
“你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昨天又受了伤，我看伤口有些深，我身上的伤药不够了，必须去看大夫。另外沈浪在那里有个联络点，给我们安排了路线，先随商队去北方，再绕道往西南。”
“北方？可以看到草原吗？”
“应该可以。”
“那我要在草原上策马狂奔。”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