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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案发

张起扬家里。

桌子上的水晶玻璃烟灰缸显出一种晶莹的透亮,上面未燃尽的烟头的热量慢慢消失,冷却在雪片般的烟灰里。天花板上的吊灯变得嚣张的刺眼,泛着淡黄色的光晕向四周扩散,吞没。

张起扬感觉天花板上的格子的颜色仿佛在视网膜上旋转,眼球像被水泡了似的开始发涨,眼底像要撑破了一样,随即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在这样的压迫下慢慢沉下去。

张起扬最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了,常常魂不守舍的,就连睡眠都变得十分轻薄,像蜻蜓点水一样,擦水而过。张起扬醒来时经常会觉得自己只是轻轻在脑子里有过众多纷乱的想象而已,不曾睡过去沉浸在梦中,他甚至能感觉到睡眠过程中时间的流动跟现实世界中的一样漫长,或者说可能他感受到的就是现实世界中的时间,所以每次醒过来的时候,总会带着一种绵延的倦意。

纵然精神状态如此,张起扬在人前依然跟平时一样。做过多年的刑警,他已经颇为懂得掩饰自己内心的感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认为这是一种长期训练出来的本能,只有这样才能保持敏锐的眼光和冷静的思考。

张起扬眼前一片黑暗,只有窗子透出淡淡的、柔和的白光,他挪着步子,有点儿近乎蹑手蹑脚带着试探性地向那一片白光走去。周围的漆黑仿佛给他带来了或多或少的未知与恐惧,那种缺乏任何可感知信息的黑暗就像丢失了记忆的空洞,让他无所适从。

他靠近窗子向外面望去,一个小孩儿在外面堆积木,做一个堡垒,他的每个动作都是那么流畅和发自内心,每搭上一块积木都充满了简单而原始的喜悦。孩子回头看他,露出白色的小牙齿微笑,这微笑传播得很慢,不紧不慢地传到张起扬眼前,显得有些虚无缥缈。

张起扬慢慢地走近,那孩子反而转过头去,继续堆积自己的堡垒,精心搭建每一间房子。

一层又一层,一间又一间。

未完成的堡垒反射出一层明亮的光膜。

不对,那是水!

积木上全是湿漉漉的水。

张起扬顺着积木看去,小孩儿正抬起滴着水的手拿起一块积木,前倾着身子准备放在堡垒的顶端。他的身子湿漉漉的,衣服贴在后背上形成曲折诡异的纹路;头发也湿漉漉地粘连在一起,贴在头皮上,“啪嗒啪嗒”地往下滴着水,正滴在衣服上。

张起扬睁圆了眼睛看着,这个小孩儿竟有些熟悉。小孩儿突然回过头来,一张苍白的脸,脸上的微笑一扫而光,眼睛死闭着,鼻子里反射着水汪汪的光亮,嘴唇好像粗大了好几倍,像一根香肠。

苍白的香肠,让人联想到一种招徕苍蝇的腐烂的气息。

小孩儿的整张脸像是被水浸泡过度一般,水肿、失色。

张起扬感觉心脏骤停,窒息般的不敢呼吸,这时一阵刺耳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他突然从梦中醒来,是手机在响。

“张队,有人来自首,不过她现在看起来有点儿神志不清,我想这个案子你应该有兴趣。”讲话的人是刑侦队的王元,电话刚接通就急忙撂出一大堆信息。

“地点在哪儿?”他直截了当地问,可是对刚才的梦还是心有余悸。

“花园路小区,A栋601号。”

“好,我会去现场。”张起扬说话间就已经出了家门,他随时可以像绷紧的琴弦,发出精妙的乐音,但是几乎谁都知道,琴弦绷得越紧,就越容易断掉。

王元和平时一样,提了一袋子卤味回来,边吃边消磨时光。他至今单身,下班之后没有什么事的话,他还是习惯在警局里待着。这时他手里捧着一本盗墓探险小说,看得津津有味,表情不时地跟着故事起伏变化;他完全沉浸在探险旅行中,以至于没有注意到灯下突然闪过一道黑影。

“我……我杀人了。”警局值班室里站了一个女人。

王元正看到精彩处,这才发现眼前突然站着个人,被吓得一激灵,刚夹在筷子里的鸭肝又掉下去,书也“哗啦哗啦”地合上了。

“你说什么?”王元挺直身子坐好。

“我杀人了,我杀了我的丈夫。”女人说话的时候头一直在随着每个字的迸出而晃动,好像随时准备摇头否定什么。

“你别急,坐下说。”王元调入刑警队几年,很少独立侦破过什么大的案子,而且刚调来的时候一般也是靠边站,但他却是一个可以一直热情满满的人,摸爬滚打了几年,慢慢接近了队里的主力地位。最近原来的队长调到了市局,他现在在做代理队长,这令他更加兴奋。

每次有案子都会引得王元一阵激动,对于未知他总是抱有巨大的期许,这次也是一样,不过他稍稍冷静下来,无论如何要先了解一下真实情况。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女人坐在椅子上,身体似乎只是和椅子有接触,却没有压力。她的身子略微佝偻着,像犯了错的小孩子,眼睛肿肿的,泛着潮湿的粉红色,同样潮湿的长头发垂到胸前,她哽咽了一下接着说,“今天他就像疯了一样,抓着我就打,我最后只好拿刀子吓唬他,结果……”女人的眼睛在桌子上扫来扫去,找不到落脚点,说话的时候手乱舞着,手腕下面还有被水冲淡的血渍。

王元看到女人脖子下面露出的伤痕,新伤、旧伤几乎叠在了一块,证明她说的话多少有些可信度。王元不禁有些同情她,但如果事实真是如她所讲的那样简单,又会令他沮丧,因为他心里一直希望有个扑朔迷离的大案。

王元马上打电话通知了张起扬,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形成的默契。虽然张起扬已经离开警察队伍多年,但是王元碰到什么案子思路困顿时,还是会向张起扬请教。以至于后来,张起扬也开始要求无论什么案子,一定要第一时间接触。因为他相信,任何简单的案件都可能和其他案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王元的眼里,张起扬依然像一个社会净化器一样监视着这片地方,不放过任何异常的举动,希望能抓住任何蛛丝马迹,最好将东阳区多年来的积案慢慢变薄。

一直留着积案的文件,有机会随时准备调查,这是张起扬在警队的时候就有的老习惯了。

“之前的他,很爱我的,很爱。我为了他换了几个工作,”女人垂着头自言自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

王元不在意女人的胡话了,径直走出去,扔下一句:“马上有人来给你录口供。”

“他……他有精神病的。”女人回过头来说。

“精神病。”王元念叨了一遍。

花园路小区的房子只能称得上是20世纪的佼佼者,很多基础设施都已经处在半退休的状态,老旧的墙皮有的已经突起或剥落,夜幕压得越深,那些剥落的痕迹在颓败的墙皮上反而显得更加分明,像伤痕累累的皮肤。

王元沿着狭窄破旧的楼梯往上走,矮小的台阶走起来很不方便。这时,楼上突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王元的心跟着紧了一下,赶快往楼上跑去。

601的门敞着,门外死死地躺着一个人,脸紧贴着地面,四肢软绵绵的,像在扶着地面。

王元的第一反应就是可能有其他人在场,自己是从楼下上来的,如果有人肯定会经过自己身边,于是马上往楼上跑去,只是这小区的楼房只有七层,楼上没有出口可以到达天台,只有一扇小窗户关着,上面还爬了些藤类植物,没有丝毫松动的痕迹。王元回过神来去看躺着的那个人,当他把那个人翻过身来的时候,立刻呆住了。

“张队!”王元几乎要大声喊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来苏水的味道,张起扬的脑袋被它熏得昏昏沉沉的。当他醒来的时候,妻子蓝欣正坐在床边呆呆地注视着他,疲倦的眼神中凝固着充满爱意的温暖。张起扬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还停在过去某一天,而眼前看到的只是暂时的存在,还没来得及存入记忆中,并没有带来可以真实感知的亲切感。

“你睡了一天了,医生说你压力太大了,加上劳累过度,所以才会昏迷。”妻子蓝欣说着,伸过手来紧紧地握着张起扬的手,她作为护士,多少会了解一些,所以也更加担心,“而且血糖极度偏低,这样下去很有可能……”

“放心,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再清楚不过了,不用担心。”张起扬打断蓝欣。

“你呢,身体怎么样了?”张起扬的手轻抚着蓝欣的脸庞问。

蓝欣知道张起扬问的是什么,现在已经不同于刚开始,这对于他们夫妻俩已经不再算是太敏感的问题了。

“我刚做过检查,胎儿一切正常。”蓝欣有些兴奋地看着张起扬。

“这一次,没问题的。”张起扬鼓舞妻子说道,实际上前几次流产的经历让他心里并不抱有全部的希望。这是他在破案中形成的思维,不能对任何表象抱有全部的希望,永远只有一条线索就意味着永远走不通。

“他应该有这么大了,而且他现在肯定在我肚子里游来游去呢。”蓝欣调皮地用手指捏出一个葡萄般大小的形状,嘟着嘴身体像游泳般左右摇动。

张起扬在妻子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想把工作辞了,专心照顾肚子里的宝宝。”

“嗯,这样也好。”

“还可以照顾你,你以后的饮食和作息都要规律一些了,回头我给你制定一个大体的食谱和作息时间表。”

“还是算了,我的工作本来就没有规律性可言。”张起扬真的觉得时间表对自己来说唯一的作用就是搞破坏。

“那也不行,还是要尽量保证规律一些。”蓝欣毫不让步。

警局里,王元正对着眼前的这份口供发呆。这个声称杀害了自己丈夫刘海的女人叫李欢欢,是超市的收银员,两人结婚四年,不曾有过孩子,丈夫在患上精神病以后便不再工作。

两口子最初从外地搬来,在这个城市,几乎可以说没有任何社会关系。可疑的恰恰是昨天的这份口供。在口供中李欢欢声称自己在争吵中失手捅了丈夫一刀,可是现在停尸房里的刘海身中两刀,一刀在胸口,一刀在大腿。按常理来说,她已经选择来自首,并没有任何撒谎的道理。不过王元不想放弃这个可能性,因为如果两刀都是李欢欢所伤的话,那她犯下的就是谋杀罪;如果她只是伤了刘海一刀,那她犯下的就是伤害罪。

但是假如她并没有撒谎,就不排除有第三者的可能性。这就意味着案件会更加复杂,而这种复杂毫无疑问会带给王元莫名的兴奋感。他喜欢未知的东西,更喜欢在未知的扑朔迷离之中拨云见日的快感。这种人是天生的,染色体中多了冒险与激情的基因。

昨天王元将张起扬送到医院,通知了蓝欣之后,自己就匆匆离开了。直到现在,王元还没有任何睡意,他还有一些问题需要张起扬来解答。

他到达医院的时候,张起扬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出发了。

“医生说,你需要彻底休息一下,干脆就在医院待两天。”蓝欣要求道。

“没戏,我这不好好的吗?”张起扬带着没有商量的语气说道。

蓝欣刚想反驳,话到嗓子眼儿又咽下去了。她了解丈夫的性格,也知道自己拗不过丈夫。医院对别人来说是人类健康与疾病、生与死的转换站,但对自己丈夫来说也许是一个最好的休息之处了,蓝欣这样想道。

“那……那记得早点儿回家……”蓝欣只挤出这一句话。

“自己回去时要注意安全,”张起扬爱抚着蓝欣的肚子笑着说,“还有他。”

张起扬突然想起昨天的那个梦,不禁打了个寒战,看着妻子的肚子,想到里面的那个小东西,竟然有些胆怯……

他笑自己瞎联系,这才停止了联想。

“走吧,车上说。”张起扬见到王元说的第一句话。

张起扬努力回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破旧的楼房、昏暗狭隘的楼道、敞开的房门、躺在地上的刘海、地上斑驳的血迹,这些景象清晰地呈现在脑海中,可是任凭他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将它们在时空上有逻辑地组织起来,它们像记忆发生爆炸后迸发出的碎片,游离态般漂浮在脑海中。

“也就是说,可能有第三者?”张起扬听了王元的叙述之后有些狐疑。

“对,如果李欢欢没有撒谎的话。”王元带着十足的肯定。

“但只是如果,”张起扬点燃一根烟,“现场还有其他线索吗?”

“没有,刘海身上的两刀,是同一凶器所为,上面也没有其他人的指纹。”王元来之前早就尽力做足了功课,毫不犹豫地说道。

“想不留指纹很容易,这个动动脑子就可以做到。”张起扬表现得颇为老练与冷静。

“还有一点,目前不能确定。”王元顿了顿接着说,“死者虽然身中两刀,但都不能算是特别致命,即便是胸口那一刀,也未伤及心脏,从失血量来看能不能导致死亡在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个人体质。”

“还没查出明确的死因吗?”张起扬问道,用力嘬了一口手中的香烟。

“目前可以这么说,除了脖子上的几处抓痕之外,死者身上并没有其他明显的痕迹。”王元拐过一个路口。

“抓痕?”张起扬愣了一下,“有没有可能是窒息而死?”

“不可能。”王元笑道,“蹭破点儿皮,几乎跟小孩儿打架似的,具体的死因等尸检报告出来就明白了。”

“对了,你有提过,死者患有精神病,对吧?”张起扬问道。

王元肯定地点了点头。

“掉头,去花园路小区。”张起扬按灭手中的烟头。

“嗯,目前李欢欢还是有最大的嫌疑。”王元一打方向盘,进入另一条路。

老旧的楼房很少有人住了,年轻人早已插上翅膀飞出了这个破败的小区。花园路小区,有的只是一些对这里恋恋不舍的老人,他们离不开这些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事物,也习惯了在这里生活,打算在那四五十平方米的小空间中度过自己的余生。所以,这里的住户并不多,李欢欢两口子只有对门的一个邻居—一个退休的公务员——张天磊。

“我睡眠比较轻,有点儿动静就醒,昨天晚上确实听到他们在吵架。”张天磊平淡地说。

“您有没有听到他们吵架的内容?”张起扬追问。

“还能有什么啊,无非是有个什么事引起来,然后鸡毛蒜皮的事就都来了。”老爷子觉得这些好像并没有什么稀奇的,“车轱辘话来回说呗,不记得什么了。”

“他们之前经常吵架吗?他们夫妻关系怎么样?”张起扬从老爷子的话里感觉到了什么。

“以前倒是没有,不过最近这段时间好像越来越多了。对了,”老爷子突然说道,“好像是男的因为女的天天在外面上班,疑心越来越大,总指桑骂槐地猜忌她在外面有什么搞不清的关系。”

“有提过人名吗?”张起扬连忙跟紧话茬儿。

“没有,我估计男人也是瞎说。你们应该知道吧,他精神有点儿不正常,天天闷在家里。”老爷子不以为然。

“谢谢,有问题我还会再打扰您的。”貌似有点儿收获,张起扬想。

虽然是白天,超市里显得比外面还要亮堂,也挺气派。这个时间,人不多,都是些没有工作的家庭主妇在漫无目的地逛。

“是吗?我说她今天怎么没来上班。”一个年轻小伙子站在收银台后,脸皮动也不动地说。

“你不知道?”王元说。

“你真有意思,我怎么会知道?我平时很少和她说话。”小伙子利落地结完一笔账,斜坐在柜台上。

“你看看我们这个超市,十几个收银员。喏,”小伙子用手一指,“她就在那儿,离我这么远。”

“不好意思,我就是随便问一句,你不用紧张。”王元递给他一支烟,作势要点上。

“我没什么可紧张的,这里不能抽烟。”小伙子摆摆手。

“好吧,”王元顺手将烟卡在耳朵上,瞥了一眼小伙子胸前的工作牌,上面写着“李峰”,“我只是有点儿奇怪,我很少见到男性的收银员,这家超市只有你一个吧。”

小伙子条件反射似的扫视了一下四周,点头道:“确实,不过这也没什么吧,我以前还做过公交车售票员呢。”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谢谢你的配合,这些帮我结一下。”王元一边从柜台旁挑了一些口香糖和固态咖啡,一边递过去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

小伙子依然面无表情,他们的职业惯性好像不要求他们的面部肌肉每天收缩上千次来保持微笑。他熟练地扫码,打开钱柜,关上柜门,装袋。

王元走出门后,取下耳朵边的香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直接将烟咽进肚子里,摊开手中的零钱。

“找多了。”王元转头对在一旁等着的张起扬说。

超市经理办公室里,复古样式的琉璃吊灯使得光线更加柔和,但在一间如此宽敞的房间中,竟然也显得有些不足了,酒红色的沙发因而黯淡下去,呈现出一种暗红色——血一样的颜色。

“谢谢,我只喝茶。”张起扬抬手将杯子推向一边的王元。刚煮好的咖啡还在杯子里打转,空气中渗透着它浓重的香气,仿佛飘散出尼古丁的味道。

“这个尽量在三分钟之内喝完,不然会走了味道。”经理眉毛一翘,颇为得意地说。

王元拿过来尝了一口。杯子的材质十分考究,给人的嘴唇一种温软的触觉,与流入口中的咖啡的柔滑细腻融为一体。

“我会全力配合你们的。作为经理,维护我们的声誉更是我应该做的。”经理顿了顿接着说,“我们超市满足了这个城市百分之八十的消费需求,特别是高端商品,我可不想因为这件事而受到什么影响。”

“这次拜访,我只是想了解一件事,”张起扬直视着经理,一字一板地强调,“贵公司对员工的福利保障是怎么样的?”

“五险一金,跟其他公司都差不多。”经理说。

“没有其他的吗?”张起扬啜了一口刚沏好的清茶。

“当然有,我们公司有着几乎同行业内最强有力的住房保障。”经理跷起二郎腿,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这个怎么说?”张起扬问。

话题开始越来越和张起扬的思路吻合了,他脸上的疑惑与平静自然地掩饰着内心闪过的一丝灵光。

经理接着说:“我们为员工提供市区内的保障房,而不需要支付任何费用……”

“肯定有什么条件。”王元打断他。

“当然,必须要成家以后才可以,结婚的双方必须都是本公司的员工,而且他们要为我们公司工作满十年;十年以后,房子的产权才会完全移交到他们手里。”经理滔滔不绝。

“为了一套房子,献出自己十年的时光,值得吗?”王元一脸的不屑。

“如果只靠自己,他们能保证用十年的时间就可以在这座城市买一套房子吗?实际上,这很难……”

经理的话让王元默然。

“其实这样做公司付出的更多,但我坚信,这样可以凝聚员工的热情与精力。这也是我们能够在全国有数百家口碑极好的连锁店的原因。”经理颇有成就感地伸手拿出一则报告,“看这个,最近的报告显示,我们在泰国的营业总额在上个月就已经超过了沃尔玛。”

“的确,这样的福利对员工而言可以说是很奢侈了。”张起扬起身。

“对于竞争对手来说,这是非常致命的软实力,不是吗?虽然我只是无数个小经理中的一员,但我依然信奉这一条。”经理神秘地笑笑。

“对了,这个和案子有关系吗?”经理一脸疑惑地追问。

“可能吧。”张起扬笑笑。

“张队,你为什么不向他提起那个收银员?我是说李峰。”走出办公室后,王元好奇地问。

“为什么这么说呢?”张起扬很高兴他能这么问。

“问的越多,线索可能就越多啊。他没说的可能才重要。”王元回答。

“你知道犯罪事实是怎么发生的吗?”张起扬故作神秘。

“你说。”

“我们之所以会犯罪,是因为我们作为个体而生活在社会这个大的整体中,其间我们不可避免地要保持着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一旦有些社会关系的处理偏离了我们现在的社会规范,就会引发犯罪。”

“然后呢?”王元追问。

张起扬抽了一口烟,不等吐出烟来接着说道:“完美的犯罪者总是可以藏匿自己的各种社会关系,包括隔断他所在的环境,但是这很难,”张起扬从鼻孔里喷出烟,“因为他在掩饰自己的各种关系时又会不可避免地产生更多的关系,所以我相信案子都是可破的,包括我不断收集的积案。破案就像代替别人去生活一遍,去发现和怀疑每一道关系。而在你不确定的时候,每道关系的对象都是嫌疑人。”

“所以,你在怀疑每个人咯?”王元开玩笑道。

“哈哈,对,包括你。”张起扬拍拍王元的肩。

“也得包括你自己啊!”王元故作正经。

“我之所以不问他太多,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破案者本来就在明处,但是更要做暗处的明智者,尽量避免没有必要的发问。”

“那接下来呢?”王元认可地点点头。

“瓮中捉鳖!”张起扬打开车门,转身坐到了车座上,又朝向王元双手飞舞起来比画着说些什么。

王元的嘴角慢慢向上勾起,他果然没看错张起扬,昔日的老队长还是那么不一般。

史进的办公室很简洁。

“你是说你认为自己是双性恋?”史进靠在椅背上,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平静地凝视着眼前的女人。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女人看着桌子上摆着一个缩小版的王尔德的塑像,伸手去胡乱地摩挲,“不过,我想你应该知道这很正常,据研究表明,百分之八十的人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双性恋。”女人有些紧张,急忙为自己辩护。

“明白,其实我在上学的时候,也对同性产生过好感。”史进尽力给予女人肯定与认可,只有这样才能让女人最大限度地敞开心扉。这是他的职业习惯,或者更应该说是职业准则。

“我们分手了,其实应该说是她对我的感情已经名存实亡。”女人眼里流露出一丝亮光,她不由自主地看着史进的眼睛,“但是,直到前几天我才发现,我竟然疯狂地爱上她了。”

史进看着女人的眼睛,它好像变得锋利了,像一把割断世俗的刀子。

“但是,你要知道……”史进抬起手在眼前摆来摆去,试图驱散刚喷出的烟雾。

“请不要打断我!”女人猛地抬起头来,接着说,“但是这时我才清醒地意识到,我是在和一个女人谈恋爱,而且在我确定我真正爱上她的时候,我被她甩了。我每天醒来总觉得周围全是眼睛在盯着我,我好像在野生丛林里迷路了一样,而那些眼睛好像喷薄着饥饿的欲望,有的充满了赤裸裸的猜疑,它们干脆就是在说:‘看那个女孩儿,她被同性恋甩了,而且不止一次!’”

史进往前推过去一杯纯水。

女人拿起杯子,又放下:“我坚信,我是收获了爱情。你可以想象吗?我是把她当作男朋友来看待的,最起码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对我们的爱情从未有过怀疑。你说,一个人可以只从爱情里面汲取营养吗?我是指放弃与其他任何人的接触。假如只是沉浸在爱情中,就能获得与外界交流的满足感吗?这样,我们是从孤独中解脱,还是陷入了另一个孤独的深渊呢?”

史进此时想不到比倾听更好的方法,眼前的这个女人,她有着很强的经过深思熟虑和生活打磨的个人观点,目前她最需要的就是有人可以认同她的思考方式和行为方式。她只是心里存了太多的垃圾,需要找个地方一股脑儿地倒出来。很多时候,史进认为自己的工作恰恰是充当一个垃圾站,代谢社会源源不断的情感垃圾。

许久,女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用力稳定着自己的呼吸。

“我想我还会再来找你的。”女人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随时恭候。”史进指了指桌子上的王尔德的塑像,“送给你了,他曾和你一样爱过。”

黑铜色的王尔德给人一种骨感坚硬的触觉,女人握在手里反复掂了掂。

“实心的。”她说。

“对了,”她回过头来说,“我可以把你当作我的男朋友吗?”

史进有些惊讶,脑袋突然条件反射地向后一闪。

“我知道这有点儿冒犯,”女人尴尬地说,“但是……”

“没问题!”史进干脆地笑笑。

女人走后,史进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当时的自己不善于与人交流,他曾经一度这样想:人之于世,与外界的所有交流无外乎是想在求得安全感和追寻个性中寻求一个平衡点,所以才会不自觉地寻求他人或周边世界的认同,同时也在不自觉地反抗着一些东西。

能跟他聊得来的,只有张起扬。

史进觉得张起扬跟自己有着共同的思维,认为他们是一类人。后来读研究生的时候,导师改变了自己的研究方向,学校也引进了一些先进的心理学研究仪器,整天做实验、搞分析,没日没夜地跟计算机和各种量表生活在一起,几乎很少有休息的时间,但是史进现在回忆起来,那个时候依然是他们最难忘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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