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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春去春又来,珊珊已经四岁多了,在屋里屋外小风车似的四处转,四处野,李秀华没空管她,她就自己找乐子。瑛子也下地颤颤巍巍的能走路了,走得很不好,东颠西倒的,瑛子身子瘦弱,显得头格外大,像是身子支持不住脑袋似的。珊珊从姥爷住过的屋子里摸出一两个草编的小玩意儿,小蚂蚱,小花朵儿,拿出去给外面的小孩子显摆着,四处拿着拿着就丢了。再后来,珊珊又不知哪里摸出了一个小风车,脏兮兮的,尾部带着哨子,可是一吹,仍旧呜呜地响着,像是破锣嗓子的人在叫,叫的不好也偏要叫。

李秀华见了就明白了,那还是傻子弟弟的东西,那回赛马会嘛,头一天买的,第二天弟弟跟着爹走得急,没来得及带,人就没了。李秀华见到东西心里微微振动,倒也并不大伤心,她跟女儿说,这是舅舅的东西,可别拿出去弄丢了,否则回来要挨打。珊珊似懂非懂的吹着哨子跑出去了,瑛子跟着姐姐后面追着,跑着。李秀华心里一阵烦躁,但是她是不舍得把气发到孩子身上的,虽然草滩子不少人家教养孩子的方式是粗鄙的,严苛的,有说法什么“不打不骂不成材”,可他们李家没这个毛病,李秀华自己被她爹妈打骂过,那也是小时候实在不懂事的时候,长大了就不了,就是那傻子弟弟活着的时候也没有被打着管教过。所以李秀华只把气只撒向自己,她压抑自己的不甘,将这些不痛快化作体力劳动。李秀华的意志是坚定的,生儿子计划还在进行,到了夏天她又怀上了,肚子挺挺的开始有一点妨碍到她干活。

这时候县里面粉厂下来通知要招工,名额不多,场里也要推荐人上去。于是几位大队纷纷都上报了名,面粉厂还要再筛选才能定下来。马场里根据条件总共选了五个小伙子,杨新民在列,同去的还有一个头上有个疤瘌的小伙子,虽然并不明显,但人都叫他秦疤瘌、张辉和李喜。

最后来了通知选上了头上有疤瘌的小伙子和张辉。这基本在众人的意料之内。李喜跑到杨新民家里见杨新民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帮李秀华搓麻绳,便骂骂咧咧“张辉那怂怎么选上的,他懂个锤子,我就死活瞧不上他,还不如我跟你去,实在不行王瘸子去我都服。”

杨新民自己也正因为这事儿不痛快呢,见李喜也因为这事憋着气,说“害!我就早跟你说这个招工没人打点就不行,你看秦疤瘌能选上那是他起码正儿八经高中毕业,家里也行,对吧,老书记的功劳,也没人敢说啥。他张辉,论文凭跟咱俩半斤八两,但是他姐嫁到县里王家,他们王家有人啊,都是官面上的人。你看同样我你条件都符合,我就知道我俩肯定选不上,你看咋的。”

“你少说这些马后炮的话,你当初不是说你是才评了先进,一定能行吗。”李喜一边吐槽,一边帮杨新民搓麻绳,他搓了一小会儿,又扔下了,简直有些魂不守舍,“害!说到底,咱俩就是光光头,刮风下雨拿头顶,这种好事咋就赶不上呢。去了面粉厂定下来,过几年家属也能安排上工作。”

“可不是,面粉厂工资可高。”

李喜突然想到什么噗哧笑出声来“新民娃,你还记得秦疤瘌上次跟张辉干架吗?他打不过秦疤瘌,跳起来挠秦疤瘌脸,嘁!女人才打架挠脸薅头发。”杨新民附和道“我瞧不上他的地方多了,但现在人要去面粉厂了,咱以后还是安下心搁这里放羊喂马。咱们场的工资也会涨,放心吧啊。”

“那倒未必”李喜神神秘秘凑到杨新民耳边“我其实找你来不是骂张辉的,想借点钱。”

“借多少?太多可没有。”杨新民起身拿起外褂,翻开口袋准备给李喜掏钱。

李喜压低声音,倒豆子似的一口气给杨新民讲“我上回不是去我二姨家了么,我在他们村收了些青稞酒和鸡蛋,过段时间我要拉到兰州去卖。现在才收了一点,就没钱了。这些东西卖到县城一个价,卖到省城又是另个价。就算是卖不了,我不是有个姐在那边服装厂里做工嘛,她帮我在他们厂找找门路,我打包票,在省城铁定能卖掉。”

杨新民狐疑地问“那么远,能卖掉嘛,一趟下来路上吃喝,开销也不少吧,再说去省城可不是去县城,那么远你咋去啊。”李喜难掩激动“我二姨他们家有个亲戚是卡车长途司机,拉煤的,专门跑兰州到嘉峪关这条路线。上次他路过咱们这里要回家看家里老奶奶,被我赶上了,我陪他喝酒,他答应我了,等他下次回来,我就带上货跟他一起去。我还没去过省城呢。”

杨新民无不担忧“人能让你白坐车,不要你钱啊。”

李喜笑了“新民娃你个榆木脑袋,这天下哪有白吃的饭,只有白吃的屎。没好处我连人家车都摸不着,我都跟那司机商量好了,我负责给他擦车、看货,他自己从煤厂便宜弄了点煤渣子,他去公家报到,半道儿卸下来让我帮他卖,卖多少钱归他,我只管出力。”

杨新民听了有些佩服李喜的魄力,笑道“行啊,李喜,你这都能做上买卖了,听起来还行,但到底行不行谁知道啊。”

“行不行没试过咋知道呢,我就先带些东西去,沿途要经过好多村村寨寨,能卖就卖,看有啥东西合适再收上点,这样倒腾一次我算过了,应该不至于亏。我先试试,好的话我带上你一起跑长途。”杨新民赞赏道“你不是场工这还好了,户口上还是农民,悄摸去悄摸来,谁知道,再说他们也管不着。我领人家工资,就得按安排干活,没那么自由,估计跟你跑不了。”

“我这也不一定能赚呢。”

正说着李秀华拿着在隔壁三婶子家一起剪的鞋样走进来,笑着问道“什么不一定啊?”

李喜挠挠头,看见李秀华鼓起的肚子,打着马虎眼“嫂子,我们正在讨论这胎生男还是生女。我看啊,一定是男娃。”说完又嘻嘻笑了,脸上挤出好几处褶子。李秀华说“就冲你这张嘴,说的这句话,今晚别回家了,留下吃饭。”

“嫂子我就不打扰你了,我这会子家里还有事,借你家掌柜子一用,马上还回来。”说着就拉着杨新民去他家,看他四处收的青稞酒。到了李喜家,李喜的婆姨正在做饭,那是个白皮肤小个子的女人,虽然是邻村的,但看着像个南方人,也正挺着大肚子,李喜是去年才结的婚,这是头胎。李喜领着杨新民进屋,那女人看了一眼来人,声音小小的问了句“来了啊。”就又低下头做饭。杨新民笑着打了招呼,一眼就看到靠墙的有一排鼓鼓囊囊的东西,上面还盖着塑料布,李喜掀开来,露出好几桶青稞酒排成一长队,杨新民不禁赞到“好家伙,光收这些青稞酒就得不少的本钱吧。”

李喜得意地说“都是借的,家里人都被我借了遍,为了借钱我还搭进去好些东西,就当是利息。反正我都答应他们不管挣不挣得到,回来立马还钱。”“那你咋早不找我借,拿我当外人?”李喜笑嘻嘻说“那哪能,你家里这两年都有事情,哪一样不花钱,我也不好意思开口,我现在不是实在借不上了么,你看,这不就找到你头上来了嘛,你先帮我多攒攒。”

李喜找个盐水瓶,倒出一些给杨新民让他拿回家喝,杨新民临走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书记说的什么计划生育,什么一孩半政策,你了解不,上次我不在家,让你嫂子去听得会,她回来后担惊受怕的,心情又不好了,说是什么不让生了。”

李喜一听,“嗨呀,这事啊,是真的,你没听过那句口号吗?‘实行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都已经写到队里支部书记家的墙上了,已经写上宪法了。‘一孩半’就是如果生了第一个是丫头,还能再生一个,要是生了儿子就只能生一个。但是咱这里天高皇帝远的,你该生还得生,不生咋办,我这胎不管是丫头还是儿子,我都得生,最起码也得两个吧。”杨新民一听觉得不大对劲,“都国策了,继续生咱这样不违法吧。”

“违什么法?管得了打雷下雨,还管得了生孩子?放心吧,队里就这么一说,说是要这要那的,什么处理什么严肃对待,还没动作,你就让嫂子在家好好生吧。”

李秀华的肚子并不如李喜所言,那胎还是女孩,取名叫杨娜,小名叫娜娜。村里都言,“无后为大”这个“后”在那个时代却专指男孩。在西北落后的农村,家里不生男孩,一定是祖上德行不够,不然怎会让人断了根。眼见着左邻右舍男娃不断,李秀华容不得自己在这事上落后,哭成泪人,家里没人逼她,没有婆婆没有妯娌也没小姑子,但她就是对生儿有执念。

杨新民只是一个劲安慰李秀华,“你看看现在都计划生育了,很多人家都没有怀上男孩,要不就算啦,看三个女娃娃一个个躺在炕上排成一排,我早已经知足啦,别人说什么我不听就是了。你可千万要心大些,实在不行咱就招个女婿住进来。”可李秀华多要强,她觉得这是自己的错,是自己肚子不争气,一定要生下男孩,才算自己功德圆满,出外父子兵,没有儿子家业能兴旺得起来?她打定主意就这样生下去。杨新民心里也想要男孩,但他知道这个事强求不来,他对生不下男孩的压力远没有李秀华大,这可能是杨新民骨子里还是少数民族的缘故,没有汉族那样根深蒂固传宗接代的想法,虽然他已经被同化的差不多了。

李秀华心情一直都得不到开解,连出门和那些多嘴的婆姨纳鞋底子都不愿意了,总觉得旁人嘴上说不要紧,心里指不定怎么笑话自己呢。等李秀华渐渐身体恢复过来,杨新民和她已经达成一致,决定顶风作案,求得一子。

这时候李喜已经不怎么在家待着了,干农活的事基本上都是家里的婆姨在搞,他媳妇也生了个丫头,岁数比杨新民家的娜娜小,但李喜却也不在意没有男娃的事,一心扑在倒腾农产品上。

李喜回草滩子的次数越来越少,从外面跟车回来,偶尔来杨新民家说说话,偶尔也带些城里的小点心过来,搞得杨新民家里两个已经会说话的女娃娃,看见李喜就欢喜得不行,尤其是老二瑛子,小小的人儿,已经学会了“吃人嘴软”,李喜一来,甜甜的嗓音叫叔叔,比叫杨新民爸爸都亲。

有一次李喜还戴了墨镜来杨新民家里。李秀华一见他那个样子,噗嗤笑了“干嘛,算命先生啊。”李喜咂咂嘴,拿下墨镜笑道“嫂子,可不知道哇,这是蛤蟆镜,城里头都戴这个,防紫外线。你该给哥也买一副,放羊放马太阳就晒不到了。”

珊珊见状觉得好玩走过去抱着李喜腿要戴墨镜,李喜就把眼镜架到珊珊的小脑瓜上,珊珊立马嚷道:“喜娃叔叔,天黑哩”,赶紧拿下来,再戴上,拿下来,戴上,体味着眼镜的魔力。姊妹两个热热闹闹轮流要戴,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只有最小的娜娜还不会说话,只能在一旁看着,偶尔也拍起巴掌来。李喜走的时候把墨镜留给杨新民,李秀华塞钱给他也不要,直嚷着”这个我准备多批发些,到时候拿一些放你家,嫂子帮忙给场里的场工多宣传宣传,能卖就卖。“

杨新民这才知道李喜这家伙可不只是来炫耀自己的蛤蟆镜,他还想着要扩大市场呢。等李喜走了后,李秀华跟杨新民说”这喜娃的脑瓜子,一点都不像咱们草滩子上放羊放马的人,天生就是做买卖的料,我瞧他呀,以后咱草滩子真留不下。“后来杨新民一家真是眼看着李喜,从“喜娃”又有了新外号——“李拐子”,一步步发家致富了。

李喜家有三个姐姐,就他一个儿子。李喜还没成人,他爹就先走了,现在她妈还活着。他三个姐姐都嫁出去了,在兰州那个是他二姐,就她日子过得最好些,但姐夫没什么大本事,也帮不了李喜,其他两个姐姐都嫁到农村,过得也是普通农村日。只有李喜的二姨妈嫁到位置好些的村子,那里原本也是普通的村落,平平无奇,种的瓜啊果啊,原先都只是自己吃吃,上县城卖卖成不了气候。但谁知道,正好要修国道线,一规划,平凡的小村庄旁边就是大公路,这地方一下子就成了风水宝地,加油站修起来了,路边的餐厅也陆陆续续开了好几家,小商店,补胎的,规模不大,但都开得有模有样的。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靠公路的就吃公路饭,村里好多人做了司机,就连七八十岁的老太婆,也能在公路旁边的加油站卖卖苹果梨子,花生瓜子,一天也能挣上一些,日子过得都比李喜家强。李喜走亲戚去他二姨家每去一次就心动一次,看见别人吃肉,自己天天喝米汤也不是滋味,就算吃不了肉,喝点肉汤也好哇。

这不,他一没资源二没人脉,连出生都没出生个好地方,但他脸皮厚啊,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他殷勤地陪人吃陪人喝,还陪聊解闷儿,总算是攀上了,趁着热乎劲儿没过,赶紧提条件,别人才答应带上他,那时候国企的司机,和村里的干部比都差不多了。

李喜原先只是听卡车司机说城里人喜欢买什么,就拿些农产品试探着卖,有时候一趟下来不仅没挣到,还亏了一点,但这些亏损并不会吓破他的胆子,他自持并没有亏,城里逛了,跟着司机师傅卤肉吃了酒也喝了,挥霍一通下来,人倒是结识了不少。亏得钱虽然是实打实的,反正也改变不了,他能做的无非是吸取教训,在城里多看多问,回来收购城里人爱买的农产品。

李喜第一笔本金几乎全靠借,但他为了下次出门别人好借钱给他,不仅在路上给各家各户买些针头线脑的小东西送过去,到了允诺还钱的日子,他就算再找人借钱也会按时还款。李喜就一直靠着拆东墙补西墙还债,他不仅脸皮够厚,嘴巴也甜,还能察言观色,这使得他总能说服别人借钱给他或者帮他一把。何况他亏了钱一点不灰心,仍旧跟着卡车司机跑长途,一路上陪着笑脸儿帮人家擦车、点烟、买饭,卖煤,赚了钱给司机整包整包的烟孝敬上去,人又机灵会开玩笑,是司机长途路上最好的醒神伴儿。

李喜也不完全是为了搭车才乐呵呵的,他是真心喜欢车,爬上车他就来了精神。西北的戈壁一望无际,两边一路是相同的黄土,相同的蓬草,并无风景可言,但在李喜眼里,那车是带劲的,带希望的,开车就是开向未来,开向好日子的好途径。不管能不能挣上钱,他都觉得出一次门就值一次,多出几趟门,他长得见识比在草滩子上的这二十四年都要多,难怪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虽然李喜忙于干农活读不了几卷书,但行万里路快要做到了,李喜出去一趟就认识更多的朋友,知道更多的“道道”,也多多少少赚了些小钱。想到这些他就兴奋,一点都不困,他认定这司机就是他贵人,伺候贵人能叫苦叫累嘛,伺候贵人是欢喜的,是真心实意的,所以做起事来,说起话来自然就比那些心里只想着捞好处,拍马屁的人要窝心得多。

这个卡车司机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司机,但却是国营煤场的正式员工,虽然谈不上素质有多高,但也是精挑细选过的人,见多识广还是有的。司机师傅看李喜每次明明干得活又多,还乐呵的忙前忙后,便很能体会李喜的这种感激。尤其看到李喜做事麻利,做人也很大气,是个不简单的人,渐渐地对这个毛头小子多了些尊敬,更愿意教他些事情,甚至到后来,司机师傅还准许李喜在车少的路段偷偷开会儿车。

虽然李喜摸到车钥匙已经跟着司机风风雨雨跑了一年多了,虽然这并不能代表着自己一定能吃上司机的这碗饭,也不能确定以后的路怎么走。虽然小买卖还能赚上一点,但终究不是长久的事,但李喜不急,他心满意足地慢慢熬着。

此时的杨家,除了一门心思地想生儿子外,杨新民场里开始专门放羊,是一种新品种的羊叫卡拉库尔羊,前几年才从新疆引进了几百只,目前已经有了上千只。卡拉库尔羊的毛卷曲细腻,羊被这身毛紧紧裹着,一只只爬上山坡像是一个个羊毛团子,正是场里缺人手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杨新民的老丈人又病倒了,虽然老人这几年就病病歪歪的,但依旧编筐卖篓的没一天闲着。想来会县土壤不肥沃,长不来甘水河这么好的这么肥的草,但专长适合扎扫帚的芨芨草,老丈人也算吃了一辈子会县的,手里的本事就算是病了也不敢忘,要是忘了,人就完蛋了。

自打老丈人病倒了,他不能漫山遍野地跑着去选自己中意的材料,哪一块儿的土坡坡上哪一个芨芨垛儿长得又高又壮士,他到底是那样清楚,可是这是他脑子里的地图,七弯八绕的他讲不出来,画不出来,也没有人继承他的手艺,他心里想自己的傻儿子,心微微酸了一阵,但很快又好了,得亏是死了,那么傻,活着女儿也得跟着受累,唉……都是没办法啊,他病稍微好一点,就让杨新民抽时间去给他割材料来,他躺在炕上也要编那些东西,弄得炕上到处是枝子棍子。这个家里也没人说他,随他去吧,人老了,就变成了执拗的小孩,不要折了他的性子才好,隔了年,老丈人就过世了,从此,杨新民家老一辈的长辈们,一张张照片框起来,全部架起来了,就像从来都是在照片里的人,没下到地面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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