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鳞向四方望去。
入眼的世界是绯暗的火红,明明已是入夜,却不知是何处而来的红光,将这方天地照亮。
土块,砂砾,岩石,植物,一切都是红色的。
就连刚才的湖水,也都是温热的。
朦朦胧胧的天空,巨大的蒸腾时刻作用于落下的雪雨,映着红光,就像是漫天的红霞燃烧。
在更遥远的山壁,巨大的红流随山体缓缓奔泻,仿佛雪崩不止,隆隆巨响。
一阵风来,竟带着夏日里才有的热感。
“这里颇为古怪,也不知是否安全,我去四下探查一番,你和獠就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那你自己小心。”
闻鳞浑身气劲一震,衣袍干爽了不少。
“我一个时辰后回来。”
说完他独自走向远处红树林,身形渐渐加速。
姬凰芷注视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抬手摸摸脸颊,有些发烫。
......
红树林中十分幽静,只有风声轻响。
闻鳞小心地摘取地上一株杂草,可摘取的刹那,小草化为飞灰。
他若有所思,又伸手去触碰一株红树,指尖传来灼烧的感觉,用腰间长剑划拉一下,触碰处竟然冒出点点的火星,他不由地眯了下眼,转过视线,向深处望去:
“看来这里确实不寻常……再往里面看看。”
他继续在树林间寻觅,居然没有发现丝毫鸟兽虫蚁的踪迹,更觉可疑,他决定去到更深处。
......
愈行愈远,森林仿佛无际,也越发显得燥热。
走了小半个时辰,仍然一无所获。
就在他准备放弃,转身折返湖岸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毫无征兆,他顿时僵住。
“夸父,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闻鳞慢慢地转身。
一个声音浑厚如雷,身高近丈的男人出现闻鳞视野,向他走来,闻鳞瞳孔猛地一缩,呼吸滞住。
这个男人没有实体,居然是一个魂。
红色的魂,强壮的魂。
“夸父,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他又问道。
夸父?
夸父是谁?
闻鳞不动声色,暗自戒备:
“阁下,你认错人了。”
男人沉默,看着闻鳞,忽然伸出手。
那仿佛洪荒巨兽般的气势迎面压来,瞬间令闻鳞不敢动作。
“等等——”
男人的手没有片刻迟疑地触及闻鳞额间,闻鳞眼前闪过一道莫名的光,随即视野清晰,他已然身处在一片广袤无际的深暗雪原。
凛冽的风伴随着漫天的飞雪吹袭,不同于往日的寒,是一种痛至骨髓的寒。
而在天空,厚重灰霾,死气沉沉,没有一丝光亮。
他几乎在瞬间就冻得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夸父,你又做噩梦了?”
又是这个声音,闻鳞看清了眼前高大魁梧的男人,这个男人又变得不一样了。这次出现在闻鳞面前的,是一个血肉真实的蛮荒野人。
“为何要叫我夸父?”
男人有些迟疑,静想了好一会儿,如雷般的轰鸣才在闻鳞耳边炸响:
“你当然叫夸父,逐日一族的首领,不叫夸父,那叫什么?”
逐日一族?
闻鳞暗暗记在心里。
“你又是谁?”
“我是蛮,是你的兄弟。”
蛮大手拍向裸露的胸膛,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肆虐的风雪。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去部落。”蛮说道。
“去部落?”闻鳞又问,“去部落做什么?”
“不去部落,那我们去哪里?”蛮反问。
闻鳞思索了片刻,便点头应道:
“好,我们去部落,你走前面。”
蛮重重点头,笑着大步走去。
闻鳞一声不响地跟在身后,心头一阵悸动。
他已然确定,此时,他身在蜃界。
......
蜃界,是诸多世界在天道法则允许内的一种时光回溯界限,是真实存在的世界记忆,或是过去重大事件的回溯续演,亦或是世界众生愿力的集合再现。
那些重大的事件不断重演,是世界不断在自我调整修正,苛求恒永。只要接触“钥匙”,打开“门”,无论是谁,都将被带到这里,进行一段经历。
而蜃界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却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因为即使经历的再过真实,铭记的再过深刻,在那结束的终焉,还是会出现在进入蜃界前的那一刻,动作、呼吸忽然继续,仿佛一切只是一瞬,什么也未曾发生。
唯一能证明蜃界存在过的印记,那是选入者在蜃界产生的执念的化物,只要是获得世界未知认可的人,且那人心有执念,就有可能得到的神秘产物。
......
走出很远,天色却始终是黑蒙蒙,不见一丝亮起。
逐日一族,闻鳞似乎意识到了其中的一点深意。
一路走去,始终风雪相伴。
寂寥的雪原,没有树木,没有鸟兽,只有一座座巨大沉淀的雪丘,断续的峡谷,冰林,冰封的河川,与漫天不歇的风雪。
在没有光的世界里,就连雪也是黑色的。
......
“还要走多久?”
闻鳞心算,至少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
“不远了,从我们到那边雪山,差不多走七个这样的就到了。”蛮憨厚地笑笑,“很近的。”
闻鳞面无表情地望着蛮手指向的那座远到几乎看不到的雪山,心中叹了口气,颇为无语。
“继续走吧。”
风雪如刀,闻鳞不敢用力呼吸,缓缓吸进一口气,拍掉身上僵硬的冻雪,跟随在蛮阔大的背影。
贴近这个背影,他感到冷得不是那么难受了。
......
又三个时辰,两人终于来到蛮所指的那座雪山。
“蛮,我饿了。”闻鳞忽然道。
“夸父,你饿了?等我一会儿。”蛮爽快地应道。
蛮赤裸着上身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刺骨的风雪,只在腰间胡乱地盘了条动物的皮毛,脚也是赤着的。
他就那样蹲在闻鳞面前,徒手开始挖脚下的积雪。
闻鳞也不说话,就默默地看着蛮挖雪。
蛮的动作很快,一会就挖出一个大坑,挖出的积雪堆成了一座小山,渐渐地,小山积成了大山。
而闻鳞,风雪早将之掩埋成一个雪人。
单调的世界里,只有风雪在咆哮嘶吼。
直到一只大手捏爆了闻鳞身上的积雪。
“来,夸父,吃吧。”
蛮的另一只手里捧着一簇黑草,还有些菌菇。
闻鳞睁大眼睛,静静地打量着浑身数道创口的蛮,望着他染血的食指,最后目光直直地注视着蛮的眼睛,一直望进他那漆黑的,略显期待的瞳至深处。
闻鳞轻叹一声,伸手夹起一株黑草放进嘴里,咀嚼。
黑草意外地坚韧,闻鳞好不容易咽下,发现这小小的黑草竟然出乎意料地解饿,他吃完黑草,又吃了片菌菇,这样居然就吃饱了。
“你不吃?”闻鳞问蛮,“你也吃吧,我已经饱了。”
“好!”蛮小心地捡出一根黑草放进嘴里,咀嚼。然后就转身一跃,跳进了雪洞,好一会儿才又出现。他把雪重新填平,而闻鳞始终只是站在一旁默默看着。
直到蛮做完一切,闻鳞才问道:
“为什么不留着?”
蛮嗡嗡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显得有些沉闷,却异常清晰:
“这些放着不吃,过一段时间,就不解饿的,雪原上能吃的,不多。”
闻鳞沉默着。
而蛮就一直站他身前,替他挡住风雪。
“走吧。”闻鳞突然就走在了前面。
蛮愣住,一步一停地走在闻鳞身后。
“够了吗?”闻鳞问道。
“什么?”蛮有点摸不着头脑。
闻鳞停住,转过身看着蛮,神色认真地又问了一遍:
“我说,你吃够了吗?”
蛮漆黑的眸子深邃、纯粹,他没有回答,仍是无声地咧嘴笑着,不知所措地摸了摸后脑勺,然后一声不吭地向前走去。
闻鳞也不再说话,默然跟着蛮继续前进。
风雪中,两人很少交谈。
但只要在闻鳞说饿了的时候,蛮就会立即去挖雪取草,而每次蛮总是只留下一株黑草,默默吃着。
许久的时间才又越过一座雪山,但闻鳞很有耐心,一点也不显烦躁。
终于有一天,蛮指着面前那座模糊的大山轮廓说,“夸父,就是那里!”说完,他解下腰间浑白的牙笛,放在嘴里。
巨兽的嘶吼在苍冥混沌的天空咆哮。
远山处落下巨大的雪崩,犹如山体崩塌。
紧接着,远山那处也传来巨兽的嘶吼,两两汇聚混音,蛮荒的气息迎面袭来,传彻雪原,仿佛撕裂天际。
而闻鳞的眼中,至始至终都保持着平静。
......
巨大的冰窟内,没有明火,安置着密密麻麻的晶簇,黯淡的水晶泛起异样的光,映着空间诡异的白。
但相比外面的雪原世界而言,却已是如同白昼。
闻鳞端坐在冰窟正中的王座,部落之民聚坐在他的周围。
眼下这衣衫褴褛的老老少少,不足千人的全部,就是蛮所说的逐日一族。从部落老人口中,闻鳞了解到了整件事情的原委:
逐日部落是遥远先民中的一支,一直居于蛮荒的北地。
在那美好的年代里,北地虽然荒蛮,却也不似现在这般冷酷寂灭。一切的灾厄源于那束灰色的光,那束光从遥远的东方升起,击落了苍穹的烈日,致使北地失去了光,从此黑夜永续。
“去找回太阳!”老人颤抖着举起双手,如是说道,“我们撑不了多久了,夸父,如果你也失败了,逐日一族将走向尽头。”
闻鳞纹丝不动,冷酷的表情仿若一座冰山,老人眼中的绝望愈发浓烈,族人们纷纷开始啜泣,他们不想死,可是前路却是那般的绝决,看不到丝毫希望。
终于,闻鳞站了起来,逐日之民一一噤声,寂静,望着他。
“蛮,我们走。”
那个逶迤如山的蛮人站到闻鳞面前,嗡声问道:
“夸父,我们去哪里?”
闻鳞没有回答,他把视线转向老人:
“往东,是吧?”
老人眼中燃烧起炽热的光,他狂喜地猛点了点头。
周围齐齐欢呼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