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如倾泻飞瀑。
又一次跌倒,闻鳞挣扎着爬起。
他心神动荡,迷茫无措。
傻傻站着,积水几乎要没至他的腰际,暴雨冲刷在他的面庞、躯体,那阵阵刺痛他却好似无知无觉。
渠离的话,已经杀掉了他的心。
不对!
不是他的心,他的心,在很多年前,早就已经找不到了。
他一直是无心而活。
现在的这颗心,也不是属于他的,是原本属于一个陌生人的。
一个有着分外疼爱他的姐姐的陌生人的心……
他张口喷出一口血!
我的心呢?我的心在哪里?它到哪里去了……
他仓惶地逃进尘封的记忆,找寻着他那颗心……
起初,他什么也回忆不起,脑海只是一片混乱的人影重重。
直至,莫名的,浮现出一件往事……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次例行早课,师尊回忆早年历练途中偶遇一个和尚与一个濒死恶徒,听到的一段对话:
……
“施主,你且放下吧。”
“放下?和尚,你要我放下什么?”
“当然是你手上的这把刀,只要你肯放下这把刀,回头,便是岸。”
“咳,和尚,你知道吗,我曾试着回头过的……可在我想回头的刹那,我才恍然记起,在很多年以前,能回头望到的那岸,就已经被我杀死了。不是被我手上的这把刀杀死的,而是被我心里仇怨所化的那把刀杀死的……咳咳……一切,都太晚了……而且,一切,我也都厌倦了……”
说完,恶徒便气绝身亡。
这时,和尚又说了一句话:
“阿弥陀佛,施主……”
那一袭青衣忽然就站在了闻鳞面前,也只望着闻鳞。
一僧一道同声而道:
“懂得放下,心,便是岸。”
……
“……懂得放下,心便是岸……”
“师尊,你是在指点我吗?可我还是不懂……懂得放下……心便是……”
他喃喃低语,早已是泪流满面。
他原本一直是坚定的,一直都相信他是不需要捷径的,他一直都知道,他想要的未来,是怎样的。
可是,渠离的话并没有错,他太弱了,而且,他确实也没有太多时间了,他根本就耗不起……现在的他,就连獠都保护不了,何谈救寻孤眠于星界的师姐?何谈重建师门香火?更别说打败那强得令人颤悚的仇人了……
过往的抉择一一闪现……
他迟疑了。
所以,现在他迷失了。
过去所做下的决定,真的正确吗?
现在所坚持的坚持,真的有意义吗?
是否真的如渠离所说的,如果不做出改变,就算再来千次万次,也还是什么也守护不了……
实在想不明白。
也想不清楚。
他只是觉得,如果他接受并利用了这种力量,就意味着放弃之前坚持的所有。
那时,他所谓的底线,将顷刻不存。
他将不再是他。
可是,他的坚持……真的比之师姐的性命,比之师父的重托,比之那许多人、许多事……都要来的重要吗?
这样的他是不是太过的自私了……
......
“喂!我说傻小子,你是不是有病啊?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躲躲,你一定是有病吧!”
忽然就有男人就如此喊道,声若响雷。
“你说,想要变强,真的就要抛舍一切吗?”
他下意识地大声问道。
“呃……这问题……我可没想过。”
传来的声音,似乎显得颇为尴尬。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
这时,另一个略显儒雅的男声接口道:
“强不在人,而在心。变强,是本心变强”
“倘若那人没有心呢!”
“没有心?”声音略微停顿,又坚定传来:
“若没有心,那就要自己生就一颗心出来!”
“……没有心,那就自己生就一颗心出来?”
闻鳞喃喃复述,恢复了些许的意识。
虽有所悟,却仍不是那么清晰,他又大声喝问:
“那人要如何才能生就一颗强者之心?”
“呵呵!想要生就强者之心,你就要明白,你所谓的强,是为了何种意义。如若最终你所得到的,不是你最初想得到的,那么你所谓的强,在变强的过程中,一定是变化了;如果最初时的意义没变,那么,就是在变强的过程中,你的心变了……”
“举一个例子:比如说,摘下一个果子,你要洗净来吃。身前有一粪池,十里外有一清溪,那么,我问你:你会在粪池里洗净来吃,还是在清水中洗净来吃?”
“想通此节,你就差不多悟了。”
闻鳞浑身一震,陷入了沉默。
暴雨骤烈,如吼如啸,他的心中却渐渐安宁,直至风平浪静。
“懂得放下,心便是岸……原来是这样的。”
师尊,我明白了。
“前辈,我选择在清水中洗净来吃。”
闻鳞朝着林中那声音的来处深深作礼,转身大步离去。
他的内心,再无半点迷茫。
……
林间高木之上,堆砌一简易木棚。
那矔疏侧身躺倒,姬长歌靠卧其背,独孤灭焚、蛮触瀛台各坐一旁,三人中间围着一团篝火。
“那人悟性不错,他若真能听进去,懂进去,悟进去,那自然是对他大有裨益。”姬长歌咬了一口手中鲜果,满脸愉悦。
“反正我是没听懂,”蛮触瀛台大大咧咧地嚷道,“一个果子而已,哪要洗洗那么麻烦?直接衣上蹭蹭吃了便是。”
“呵,你这回答倒也干脆,只是这天下的事,哪有如此简单呐,不过,倒也不能说你错……”姬长歌轻叹一声,接着说道:
“就算一个果子,也有万种吃法。就像刚才那人,他今日是如此回答不错,可谁知道他日后的一天里,累了,懒了,或是饿得急了……想了想会觉得那粪池的水看去其实也挺干净的……洗后咬了一口,认为也没什么不一样……”
“一次,两次,几次之后,也就忘了十里外的那条清溪了。”
“呵呵,每一次的每一次,这其实才是最难的。”
这时,独孤灭焚突然有话要说。
“前辈自是句句在理,可在下也有一言,不吐不快。”
“哦?但说无妨。”
姬长歌看向那人敛藏于阴影中,略显出阴森朦胧的脸。
“用十里外的清溪洗净来吃,自是极好的,但那途中如有他人窥视争抢”
“呵呵,所以你就选粪池洗净来吃?”蛮触瀛台冷笑着打断,“独孤灭风,你果然好品味!”
姬长歌也蹙起了眉。
“请前辈不要误会,听在下把话说话,在下的意思是”独孤灭焚没有理会蛮触瀛台,而是用无比认真的语气对姬长歌说道:
“用十里外的清溪洗净来吃,自是极好的,但如果途中他人窥视争抢,那也是极好的。因为这样,我就可以他们的血来洗净这个果子。如此一来,我既可以不用身前的污浊粪池,也不用跑去十里外的清溪,还可以拿了他们的果子”
火色下,那双眼瞳再次凝望而来,似带着一抹深长的笑:
“前辈,你说,我这样的做法,对吗?”
……
勾魂夺魄下,两人又在对峙。
“你想通了?”渠离眼中一抹诧异,忽又轻笑:
“呵呵,只一个时辰你就想能明白,倒是让我有些吃惊。”
“我确实想通了,也想明白了。”闻鳞将湿漉漉的外袍脱下,望着渠离指了指心口,“这颗心,它本就是我用命换来的,我只能要,不能不要,但是”
“但是?”渠魔王的脸色又阴翳下来,“我非常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说‘但是’!”
目光对视
“……渠离,我所说的,不过真实想法。现在这颗心,原本不是我的,但这一刻起,我便会当做是我的心来用。你不想听,我很抱歉,只不过我还是要说:‘但是’”
那双眼睛执拗地望着他,却没有继续说话。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风雨骤滞,余音尽寂,天地间唯那一男子在疯狂大笑!
渠魔王悬在虚空,身后血树迸发血雾,宛若演绎一方血域魔国,他一身杀气澎湃倾泻,在原本苍黑的瞳处,泛起血光狂澜:
“真的,这一刻,我真的很想杀了你!在我眼里,你渺小的如同一只蚂蚁……捏死一只蚂蚁,你觉得我会有多难过?我真不了解,你到底是倚仗什么能在我面前如此嚣张!”
“只不过是一只蚂蚁,却没有作为一只蚂蚁应有的觉悟!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全部的天空了?你以为你就是无瑕无垢的……闻鳞,你果真就是块石头!顽固不化!又倔且硬!”
“你尽管激怒我吧,这次,我仍不会杀你……我就看你这般作为,到底会是何种结局!”
恰好这一刻,暴雨轰踏而至,一道惊雷炸响!
渠离平静下来,语气淡漠地道:
“说吧,你所谓的,但是。”
闻鳞洒然而笑,并未动摇,眼神却也不似冷淡无情,在他脸上,有着真切诚恳的认真。
他如是说道:
“渠离,直到这一刻,我都相信的——你是在帮我……我对你所说的话,也许是我的语气、方式不对,但我不是为了要和你置气、赌气,才说那样的话。”
“我只是想要自己去选择自己的活法……确实有重要的人,重要的事在等着我……但是,我知道的是,他们等待的,一定是现在这样未变的我。”
“获取力量的捷径如果是依仗吞噬,掠夺……那么,当有一天,我真正站在那些人、那些事的面前,那肯定已经不是他们想看到的我了。那时候,那样的我一定也会反过来去憎恨他们的背叛……”
“所以,我宁愿选择这种平庸却能令我心安的方式,来走这条看可能永远没有尽头的路……所以,它,请你帮我去掉……不然,我怕有一天,我真的会忍不住去用它。”
笑着将食指点在胸口巫纹,他的眼中没有不舍,唯有安宁:
“渠离,请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