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雪原,日光正暖。
在青丘雪原东北,冰沱湖之畔,建有一城,名曰雪杀。
此城北临雪杀山脉,东靠小天谴林,因其历代城主爱梅种梅,全城内外共植梅树万株,又得奇人秘术,梅树长年花开不谢,梅香四溢,是故又有梅城之美誉。
可今时今日的梅城,家家闭户,市井寥落,不显往日繁闹。那城中株株落梅花瓣,被风掠起更像是裹挟着森寒绝戾之气,席卷在全城。令一城气氛变得萧肃寒冽,且凝之不泄,让人压抑。
此时,在雪杀城东门,静立着五十余人,个个身穿白衣兜帽。
众人守着一口敞开的黑棺,脸色森寒,视线远眺,静默无声。
在最前方站着的是一对男女:
男子面如霜降,目含戾气;女子面色凄苦,泫然泪下。
此二人,正是雪杀城之主,猜冰夷与祭黎夫妇。
二人中间,卧趴着雪白走兽,身长丈许,重瞳黄眸,其状如鹿而白尾,马足人手而四角,为玃如异种。
远处渐渐传来急快的跑蹄声。
不多时,一辆四匹雪奔兽拉扯的青车出现在众人视线,在至雪杀城城主身前时,骤然停下。
铁帘被少女完全掀起,另有一黄裙少女神情哀恸,双手横抱一人缓缓走下青车。
少女抱着的那人,全身白帛包裹,无声无息。
黄裙少女正是猜宓,而在她怀中的那人,正是她的亲弟,雪杀城城主之三子——猜姬傲。
可惜的是,猜姬傲已死,成了一具尸体。
少女一脸憔悴,步履缓滞,目光凝望在队伍最前的两人身上,更是泪流如柱。
走到那对男女面前,她猛然下跪,满腔悲戚而泣:
“爹!娘!姬傲他——”
那祭夫人早已是情难自禁,今晨卯时刚得到飞讯,她还不敢相信。直到刚才,她也仍不相信。可是,现在,见到女儿的这副模样,她又不得不信。右手颤悠着伸向那白帛,却不敢掀开,她忽的双手掩面,悲喝了一声“傲儿——”,居然还未待看到爱子的尸身,便就当场晕厥过去,被身侧男子拥在怀中。
“娘!”猜宓惊呼一声。
“你们先送夫人回去!”猜冰夷沉声对近左侍女说道。
两个女子上前,一左一右扶着祭黎夫人坐上玃如,进去城内。
“爹!”
猜宓跪着不敢起身,她惶然凄楚地看了一眼男子,又望着怀中白帛泣不成声。
男子低身伏下,面无表情,可探出微颤的右手透露了他此刻的心情,并不像表面上看去那般平静。
指尖几次划过白帛映出的脸庞轮廓,呼吸愈发促急,他猛地一把掀开白帛,看到看清猜姬傲那极为凄惨的残破尸身,瞬间目眦尽裂,令他再也无法压制心中的愤恨!
“啊——!!!”
滔天冰蓝之焰冲天而起,杀意凌虐四方,强大气劲迫的众人纷纷吐血倒飞,唯有猜宓、猜姬傲的尸身,与那口棺未受影响。
在猜冰夷身后,陡然显化一株寒梅木株,通体湛蓝宝光,在枝上有梅花绽放开谢,其间点点寒芒明灭,如浩瀚星辰闪动。
数息之后,梅树才作虚无,淡去不现。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怨气压下,再次伏下身去,抱起猜姬傲的尸身,轻柔地放入那口黑棺,右手拂过,瞬间将其冰封。
他负手静立,凝视棺中爱子,周围一片寂静。
“宓儿,是谁做的?”
“是血树妖!还有一个男子!”猜宓恨声答道。
“你亲眼所见?”
“是的。爹,当时,我和姬傲正在林中说话,不想一根妖藤突兀袭来,姬傲还未反应,就被洞穿了……那妖藤裹挟着姬傲而去,等我们追过去,就看到那血树妖竟将姬傲的心掏了出来,给一个男子吃了……”
少女悲切地陈述经过,待说道那食心男子时,更是咬牙切齿,怨恨滔天:
“那男子最恶,女儿和他说话,他居然毫无悔意……与他打斗一场,招式更是卑鄙下流,毫无底线……”
见父亲此刻的脸色愈发平静,少女心中更痛,又联想父亲刚才的骤烈举动,满腔绝望……更是后悔不迭,泪流满面,她忍不住悲呼道:
“爹,都是我的错!怪我没用,没能保护好姬傲……要是当时死的那个是我就好了,这样爹和娘——”
“够了!”
猜冰夷闻言周身剧颤,转脸厉声呵斥道:
“宓儿!你这是什么话!”
待看到爱女一脸的凄苦绝然,心中大痛,如被刀绞,他一把将少女抱在怀里,愈抱愈紧,声音轻柔地道:
“宓儿,爹不许你说这样的傻话,你和姬傲在爹的心里,都是一样重的!”
“就算原本死去的应该是你,姬傲是代你去死,爹也不会怨恨你半分,反而会因有姬傲这样的儿子而骄傲!反过来,于你也是一样!”
“宓儿,爹知道,这些天,你心里的苦,一定比谁都深,比谁都痛!爹向你道歉。”
轻抚在少女的长发,一身杀气竟在此时全部收敛。
“呜呜呜……爹!对不起!对不起啊……”
少女将头死死埋在父亲的胸膛,放声大哭。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宓儿,你能活着,爹真的很高兴呢!而且,你放心”
那双瞳处闪过一抹狠厉,他望着青丘方向,满是怨毒地道:
“姬傲的死,还有宓儿你受的苦,爹哪怕是赌上整个雪杀城,也在所不惜!”
……
诗奴在树上避雨已经五个时辰了。
他原以为很快就会转晴,可哪里知道,这雨一下便是无休无止。但此刻,他的心思本就不放在这阴绵闷湿的天气上,他担心的是他的师兄,北城子。
诗奴与北城子二人俱是炙峰战神殿的弟子,三日前,师兄弟六人来此青丘历练。不想从蜃界出来后,六人均是失散了,等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师兄北城子,竟才知晓,除了他们两个,其余同门竟然全都已经陨落。
北城子亲口告诉他,凶手是鬼棺血骷髅。
事态急迫,二人商议后决定即刻返回炙峰禀报……
谁想,昨日北城子外出猎食,竟又一去不回……
心里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的师兄北城子,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已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然而尽管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他也不会有任何畏惧,摸了摸肩膀处的鼎型战纹,诗奴脸上又流露出满满的自豪之色。
因为他,可是炙峰战神殿的人!
战神殿的大殿主,是这北洲最强——项殊羽!
还有三殿主赵裕,亦是天命之境的破命强者,传闻已有近两百岁,有着很多的惊天传说。
至于二殿主曹奢,似乎非常神秘,谁也没见过,也没有人知道他是男是女。
但诗奴觉得,能排在三殿主之前称作二殿主的人,怎么可能不是强者?毕竟,这可是在以武力至上的战神殿啊!
在炙峰,只要是登临天命之境,便可筑殿,成就一殿之主。
而现在炙峰之上,共有七十三座战殿。
身后站着如此数量的强者,诗奴又怎么可能不感到自豪呢?
诗奴,从前是个孤儿,后来,成了奴隶。
他原先并不是北洲人,他来自东荒。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卖到北洲,他也懒得知道,他只想着活下去。
他还记那天,在冰冷的小黑屋,他双手双脚被锁链桎梏,气息奄奄地缩在墙角,他快要饿死了。
突然,光就进来了。
然后,他听到了光的声音:
“哈哈哈!这些人,从今天起,在这一刻起,就不再是奴隶,而是我炙峰的兄弟!一起成为强者吧!”
每每回想那一刻,诗奴心里就犹如火海般澎湃。
炙峰的修行很是艰辛,但他却咬牙坚持了下来。身边的人都赞他的天赋卓越,但他深知,这一切,都是炙峰赋予的,他付出的,仅仅是一点汗水。
如今的他,已是玄兵巅峰,同门的师兄弟觉得“诗奴”这个名字太过刺耳,与他不配,要他换一个,他没换。因为他不想那么快忘掉那些不堪困苦的过去,他要留着这个名字,留着那些记忆,在未来一起变强。
那时,他才会用他的另一个名字,他在东荒时的名字——
狄桓。
……
突然间,诗奴转头看向一个方向。
眼神凛然,他唤出体内玄兵,是一把深青素冷的长弓,名为破军。破军是他在炙峰的称号,他很喜欢,便把自己的玄兵也唤作破军。
此时,他悄无声息地从身后箭壶摸出羽箭,弓弦满圆,却凝而不发。几次调整方向,都没有将羽箭射出。
雨降如瀑,烈如激浪。
诗奴心底却是一片虚无宁静。
然后,在一次调整方向的过程中,他很随意地松开了弓弦,羽箭破开雨幕,如电闪华。
但他并未就此停止,而是又伸手在箭壶拂过
摸出两支羽箭,射出
三支,射出
五支,射出
这时,他才停住不射。
诗奴收起破军,跃出,动作轻盈地如同一只猿猴。
几番纵跃,他来到一株枝叶茂密的杉木上。
那里,他射出的四支羽箭,死死地洞穿在一只异兽的双手双足,将它锁死在树干上。
那是一只举父。
《山海经.西荒经》记载:
举父,其状如禺而文臂,豹虎而善掷。
……
“你已经跟着我好几天了,放弃吧,不可能的!”
诗奴将羽箭一一拔出,冷然说道。
那举父咿呀咿呀地跌坐枝干,眼泪汪汪地伸舌舔在四肢的伤口,只是片刻,那伤口竟奇迹似的就要愈合了。
它急不可耐地跪伏在诗奴身前,朝着诗奴连连参拜,咿呀咿呀地说了些什么。
诗奴面露不忍,却还是挥手拒绝:
“我不可能教你弓术的,这次幸好我猜到可能是你,故而留了手,下一次,你就没这么好运了……你走吧……”
“咿咿呀呀……”
那举父仍不放弃,跪着往前挪了几步,再次两手合拢抱拳,绿色的瞳处带着惶切的渴求。
见它还是纠缠不清,诗奴脸色便寒了下来:
“你不要得寸进尺了!杀了你,我也不会有任何的歉疚!”说着他又唤出破军,再次拉开弓弦,气劲凝箭,直指举父:
“滚!或者死!”
“咿呀咿呀……”
举父畏惧地向后缩了缩,却仍不肯退去。
突然,诗奴心神剧荡,他猛然回身,羽箭已在破军弓身,但还不及他松开弓弦,就被一股巨力冲击,死死按在了树梢之上!
“锵!”
鼻尖嗅到浓郁的血腥之气。
下一刻,犹如金石相击的嘶吼咆哮在诗奴面前炸响,他的耳膜有如撕裂般的刺痛,同时在眼耳口鼻渗出血来,气血上涌,他当即喷出一口血水!
此时按住诗奴的,竟是之前与独孤、蛮触二人对峙的狰兽!
狰兽的兽身有五六处的刀枪伤痕,血迹斑斑,在胸口处更是有一大片灼烧焦黑。诗奴只望进它幽暗漆黑的兽瞳一眼,就不敢再看。那瞳处显出恨意犹如黑渊漩涡,阴冷可怖,令他颤栗不止。
诗奴不禁想要知道,到底为何它竟会对自己生出如此浓烈的恨意……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那狰兽极具智慧,在将诗奴按住的刹那,五尾就缠绕上来,将他的四肢,长弓,脖子死死绞住,让他动弹不得。
按住诗奴胸口的兽爪缓缓划过,那件防御不错的皮甲瞬间就化作了碎片,诗奴的胸腹出现了五道深刻抓痕,鲜血涓涓流出。
“我要死了吗?”
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