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鲤寐!你自己看着办!居然要我妹妹帮着你弟弟抓男人!哼!”
大阵卷起漫天的梅瓣,令风雪难侵,一白发白袍的男子冲天而起,拔地二十余丈,脚下无数虚幻花瓣径自旋转将他稳稳托住。
男子伫立虚空向远处望去,只瞧见重雪云层中,一点黑影远去不见。
沉默半晌,他摇了摇头,向下走去,每走出一步落下,落点处就会生出梅花虚影任他踩踏。
片刻之后,他负手走进城主大殿。
“爷爷,父亲,母亲,伏渊很生气的样子,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猜玄聃皱了下眉:
“鲤寐,你怎么出关了?”
男子把披发束起,微微苦笑:
“爷爷,伏渊都骂上门来了,我能不出来吗?”
“鲤寐,是你弟弟的事……”
男子的脸色渐渐沉下,待祭夫人说完,他沉声道:
“既然如此,就由我出手将那小子带回来。”
“此事由你去办,爹也放心,只是你闭关——”
“已经完成了。”
男子阴沉的脸色此刻展露出一丝笑意。
他将气势涨起,身后虚空一片迷乱,一枝七彩花苞碎空探出斑斓绽放,七曜虹光挥洒大殿,更似有梅香扑鼻而来。
猜玄聃见此欣喜若狂,大声赞道:
“好!鲤寐!只此一枝‘七曜晗梅’,他日必可以与你父亲的‘荧梅宝树’抗衡!”
猜冰夷脸上也是掩不住的悦色,“鲤寐,做的不错!”又转头看去祭夫人,“夫人啊,你可真是给我生了个好儿子啊!”
祭黎近日来面上的愁苦此时也淡去不少,知道丈夫是在宽慰自己,忍不住笑出了声,只是想到二儿子,脸上又显黯然。
猜鲤寐见此,心中愤怒,当即恨声道:
“母亲安心,我这就去抓那小子回来!”
猜冰夷沉吟片刻,也点了点头:
“也罢,你唤梅骑吧,他们一直跟着宓儿。”
猜鲤寐躬身作别,转身大步走去。
待猜鲤寐离去,猜玄聃说话了:
“姬傲也不能太任性了,若那小子本身身的资质太差,又或是抓不住那小子……”
“父亲放心,此事已在着手。”
“嗯,如此甚好。”
……
西去浓云化淡,面东可见一抹残阳余晖跃云而出,然而消渴了雪原不过片刻的寂寞,便又隐匿沉寂。
冰龙龙首,闻鳞与水汘渃盘膝对坐。
“原来闻鳞已经见过我大哥,四哥了……我这么叫你,不会见怪吧?”水汘渃笑道。
“哪里的话,阁下——”
“你怎么叫四哥的,便怎么叫我吧。”
“额……”闻鳞愣住,怪异地看了水汘渃一眼,随即移去目光,尴尬地轻咳了两声,“这,怕是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水汘渃奇道。
“这个,你四哥看着显老,所以我一般都叫他‘老家伙’。”
还有老兔子!
在心里又添了三个字。
“……”
水汘渃眨眨眼,沉默片刻,正色道:
“你直接喊我名字吧。”
“好的,水汘渃。”
蓝绸男子眼神一闪,随即面上展露出爽朗的笑:
“闻鳞,你可真是个爽快之人!”
“是吗?”
视线对上,闻鳞却想到方才那人,方才那事。
他轻叹了口气,笑道:
“那也分人的。有些人,遇上了就是缘分,聊上几句就能是朋友,轻松愉悦的氛围自然而成,不矫揉,不造作,无聊的事也会变得有趣。所以,我的爽快,只是因为遇见了对的人。”
“这样的话我倒还是第一次听到,新鲜。”水汘渃点了点头,随即问道,“那若是遇上了错误的人呢?”
“错误的人?”闻鳞思想了片刻,“若是弱于我,我便懒得理会;若是强于我——”
停滞下的呼吸缓缓平复,侧目远望:
“只能是假痴若癫,讨其欢喜,看其脸色,求取一命”
“总之,在这世上,求存已是不易,求得知己,更是难上加难。”
视线落到蓝绸男子的身上:
“今日能遇上如你水汘渃这般潇洒绝尘之人,我,唯有赞叹。”
“你倒是想的明白。”水汘渃遥望远方天际,语气也变萧索:
“然而与我而言,岁月荏苒,年月难记。人族的寿数实在太短,短的我刚想要记住那张脸,她就已离开这方天地……呵,就好似那朝生暮死之虫豸,一日厌世而去……”
“……”
所以你不但是路痴,还很脸盲?
闻鳞忍不住在心中腹议道。
“……千载月华弹指过,这世上,除我兄弟六人之外,能让我记住的,寥寥;还活着且让我记住的,又有几人……”
“……”
“对了。”水汘渃转脸,面色肃然道,“闻鳞,你方才提到我大哥似乎受伤了,是谁打伤他的?”
闻鳞摇了摇头:
“你还是直接去问你四哥吧。”
“……也好。”
水汘渃竟然也不生气,只是点了点头。
如此闲谈着,不觉已是过了小半个时辰。
“前面那片林子就是了,我们就在这里作别吧。”闻鳞站起身来,“水汘渃,但愿你我仍有再会之期。”
“嗯,闻鳞,再会了。”
……
直至冰龙隐没雪色,闻鳞跃下了冰岩。
赤冉,渠离,姬长歌,水汘渃,神秘的黑衣男子王竭……
这些强悍的家伙一个接着一个的出现眼前……
他实在是——
太高兴了!
是的,不是害怕,而是高兴!
他曾绝望地以为这方天地的天道法则压制了强者之路,虚空难渡……
他曾在无数个深夜噩魇不断,惊惧难眠,害怕再也无法重启藏剑之名……
他曾想着不若就在那青溟小城浑浑终日直至残年,无声无息地葬于无尽不周……
“既然他们能在这离人界成长到如此地步,那么,我也有机会,一定有的!”
他走的这条路,强者登临不绝,需要他披荆斩棘地自己去搏。但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得到足够的磨砺,与那寻常难有的际遇。
闻鳞大步走去,信心暴涨。
他是一定要回去道界的,还有那星界,师姐沉睡的地方。
……
风暴愈烈,卷起吹雪漫天。
黑幕渐稠,侵染无光白原。
没有停歇,闻鳞一直在前行着。
青君握在手中,他不敢有片刻放松。
远处传来野兽的嘶吼,似虎似豹,又有连连的狼吼回荡不止。
甚至于,有短促、激烈的咆哮迫近百丈,又突兀消失。
他愈发地警惕。
然而,出乎所料,他始终未遭遇任何的兽袭。
渐行渐远地又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他心中更觉不安。
“不对劲……为何会有这般压抑的感觉……”
他停下,猫下身子,警惕地环顾四周。
穷尽的视野中混沌幽暗,一片漆黑;再侧耳仔细听去,只有那离乱风声,渺乱难辨,连兽吼也消失了。
他又小心地探查脚下,“也没有任何的人兽痕迹……可心里会为何如此不安……”
闻鳞很相信自己的直觉,正是靠着心中这玄奇且不可琢磨的刹那灵光,令他与一次次危机擦身而过。
吸入口鼻的空气冰寒入骨,却难以平静他内心的焦躁。
他骤然停住。
“不行!不能往前走了!这般不妙的感觉——”
他的身子猛地僵住,头皮一炸,好似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与此同时,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自心底泛起,霎那渗透脏腑全身。
仿佛,有目光在背后注视着他。
深深吸了口气,缓缓转过身,视线由近及远延伸出去:
远远的,有一团羸弱的篝火在黑暗中勉力支撑,在那摇曳朦胧的火光里,似有数个黑影若隐若现……
令闻鳞不安的,正是其中一个身影,似乎,在望着他。
是的,诡异的注视,即使隔着狂乱风雪,他也完全能感受的到。
一瞬之间,他的身体恍若禁锢,无法动弹。
而魂魄,仿佛被吸入那一点火光中。
只是凝望了篝火不过片刻,闻鳞的瞳孔居然清晰映出并放大了火光,当火光扩散,失神的双瞳只剩迷乱。
身体能动了。
然而脑中昏昏沉沉地,什么也想不起来,也懒得去想,闻鳞突然觉得手脚身心俱是无比冷意,好想去靠近抱住那团篝火……
“去那里!那里一定很暖和!”
好像有一个声音对着他这样说。
下一刻,耳边也好像真的传来了呼唤,“喂,过来吧,这里暖和,你快过来……”
他下意识地迈了一步。
骤然的心悸令他清醒,然而只在瞬间,双眼又被迷乱占据。
当他迈出第二步,手中传来剧痛。
一枚竹刺狠狠扎入掌心。
闻鳞清醒过来,他狠狠咬破舌尖,闭眼塞耳地转身就跑。
可没跑出多远,前路竟然也有一团篝火!
他看得真切,仍是那处篝火,那处应被他甩在身后的篝火。
心再次沉下。
他一咬牙,翻下身旁险峭的雪坡。
一条十丈高的冰壑。
剧烈的碰撞令他险些晕厥,好在积厚的雪势减少了伤害。
他挣扎着坐起。
沉闷的嘶吼撞入风雪,黑暗中一双翠绿的瞳凝视着他,最终化作一道残影远去,闻鳞仿佛可以听到它惊惧的心跳。
他缓缓回头。
果然,那团篝火摇曳不止,且离得他越发地近了。
闻鳞迷迷糊糊地起身,以僵硬的步态缓缓走去。
“啊!”
这一次,尖锐的竹刺直接刺穿了他的手心。
闻鳞哭笑不得,转头跌跌撞撞跑去。
然而某个瞬间,火光又出现在他面前。
“喂,过来吧,这里很暖和,过来休息一晚吧……”
躲不过了!
这样下去只是徒耗心力!
万般无奈之下,闻鳞索性向着那篝火大步走去。
……
“呵呵呵,小伙子,雪原上夜路太辛苦了,何不来这儿歇上一晚?”
一身裹着灰黑残旧兽袍的长须老者,隔着火光友善地向闻鳞打了招。
闻鳞看清那张面孔,却很难描述那样的表情。
应是亲和慈祥,却也好似全然伪物。
“叨唠了。”
说也奇怪,当闻鳞走至篝火,耳边呼唤的声音消失了,气氛也退去了未走近前的恶寒阴冷,有真实的暖意。
“不是幽灵鬼物吗……”
修真数百年,闻鳞曾与不少鬼物打过交道,眼下局面,似乎,此间的主人并不是他想象的夜祟凶物。
然而……
他又深深地看了老者一眼。
心底越发地感到不安。
他勉强镇定下心绪。
篝火另一侧,蹲坐着那人居然是他见过的梅衣骑士。
那人十分奇怪,有人走近也不搭理,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老者身前正在烤着的一片肉,映着火光中的瞳色,显得几分怪异。
除他之外,就只有一四角山羊立在老者身侧,背上裹盖着纹梅的披袍。
闻鳞与它对视的刹那,不知为何,有异样的感觉上涌。
尤其那般憎恶的眼神。
他有些莫名其妙,也有些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