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面相觑了一会之后,也先忽然笑道:“然则朱勇等人又是怎么全局覆没的呢?”
朱祁镇也笑:“大概他们是突然头痛感冒拉肚子吧?谁知道呢?”
也先:“如此说来,就是天意如此了。”
朱祁镇:“若非天意,朕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见到太师、知院以及各位贵族。”
也先:“为天意,喝!”
朱祁镇:“喝!”
二人捧起酒碗,一饮而尽。喝完之后,又相对大笑。明明是敌对双方,乍一看去,却好得像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一般。
突然,也先停止了大笑,图穷匕首见的说道:“明人不说暗话,今日请陛下来,还是商谈南归的事。”
“大明的规矩,不能割地,不能和亲,更不能向你们称儿称臣。若是谈钱,不可超过五万两白银。”朱祁镇也不跟他绕弯子。
也先一脸为他着想的体贴:“陛下还是再想想吧,免得吃亏。”
朱祁镇一脸的抱怨:“别的都好,就是帐篷太破,能不能换个新的?”
也先向赛罕王看了一眼,赛罕王点了点头,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五万两?堂堂一国皇帝,只值五万两银子?”
喜宁斥道:“放肆!”
赛罕王一脸的强横:“陛下挥挥手就是二十四万大军,七八千万两白银,陛下有钱啊……”
喜宁失声道:“……八千万!”
伯颜帖木儿淡淡说道:“大明朝的皇帝,八千万两白银,不多。”
“我大明朝一年的税银也才四千万两多点,你张口就要八千万两?”喜宁气馁了,“知院,这……这要得也忒多了……”
伯颜帖木儿:“要么八千万两,要么四马分尸!”
“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喜宁几乎要给他们跪下了。
“跟这些强盗有什么好商量的?”朱祁镇终于兜不住发火了,也跟着拍了桌子,“姓伯的,不就是四马分尸吗?朕连五马分尸都不怕,还怕你四马分尸?你分,你分,你现在就分!这条命朕不要了,朕送给你们了,朕送给你们当柴火劈,当靶子打。”
“你以为自己好了不起?”伯颜帖木儿针锋相对,“左不过就是个食言而肥的无耻小人!”
“朕食言而肥?”朱祁镇霍地站起,“每次你们瓦剌人朝贡,朕都给以丰厚的赏赉,哪怕来者是小孩子,也是按照成年人的规矩去办。可你们呢,不仅不心存感激,反而将朝廷的恩赐当成是胆怯,变着法的勒索诓骗于朕!朝贡人数自最开始的不足五十人增至两三千人,稍有不满足,便挑起事端。朕让礼部好言相劝,不仅不听,反而趁着朝贡的机会在北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而这次,朕无非就是公事公办了些,你们却为此而侵犯我大同、辽东、甘州、宣府,杀我官员,掳我百姓,烧我城池。——朕无耻小人?”
“主子!”喜宁一见皇帝发火,赶忙走上前去,劝朱祁镇道:“人在屋檐下……”
伯颜帖木儿:“你不是小人谁是小人?明明答应了给我们铁器、说好了派遣公主跟我们和亲,结果根本就不兑现!还有,我不姓伯,就跟你的皇后不姓皇一样。”
朱祁镇一脚踏到茶几上,大声道:“休要拿这个威胁朕!你不是有本事吗,你有本事你现在就杀进北京,把朕的皇后也给掳了来。”
他这一气盛,除了伯颜帖木儿等少数极强硬的人之外,绝大多数瓦剌贵族的气焰立时就气馁了。
赛罕王温言道:“说得好好的,你急什么?不就是要点钱吗?”
朱祁镇喝道:“要点?八千万两白银!”
赛罕王:“你要嫌多你可以划个价嘛……”
朱祁镇:“朕顶多买你们五匹马,让你们拿来分尸,别的多一个大子都不行。”
赛罕王:“你这叫什么话你……”
“什么话?就这话。自己想去!”这话说完,朱祁镇把桌子给踢了。
伯颜帖木儿走上前去,一把抓住朱祁镇的右手:“现如今你已落到我们手上,我们可以敬你重你,也可以辱你踩你。”
朱祁镇出于本能的挣扎,奈何对方的手如同铁箍一般,根本无法撼动。铁箍慢慢缩紧,疼痛开始出现,铁箍不断缩紧,疼痛慢慢加剧,直至痛得难以忍受。时间仿佛静止不动,耳边,帐外的猎犬在吠叫,帐内的瓦剌贵族在叫好,身边的喜宁在尖叫告饶……
突然,揉杂的各色的声音悉数消逝,耳边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如同枯枝被折断般的骨头断裂声……
剧痛中,他将视线转向张静仪,她没看他,她谁也没看,她在沉思。
他于是也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那难以忍受的剧烈痛楚。
因为面前这些人,他这一个多月来不知道,担了多少惊,挨了多少骂,受了多少零零碎碎的折磨,及后土木堡上,败得不能再败,数万名将士因己而死,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数百万人耗尽一生心血打下的大明江山因己而陷入巨大的危机,内心深处,早就隐隐盼着这一刻的到来了。
就这么想着,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不是慷慨激烈的英雄式大笑,而是做了难以饶恕的罪行后接受惩罚时轻松的笑。
终于可以回想八月十四日晚上所发生的事了。
那天夜里,土木堡上下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从将军到士兵,均惶惑不安。为策万全,应该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居庸关,但要去居庸关便得经过怀来城,而怀来此刻情形未明,贸然前往,一旦进入也先的埋伏圈,后果不堪设想。心情烦闷之下,便想着找张辅商量对策。忽然,不远处有人大声呵斥:“王公公,你一再阻止我去见皇上,意欲何为!”他皱了皱眉,趋近一看,却是兵部尚书邝埜。
“我们有五十万大军!行军打仗的事,你这腐儒懂什么?”王振调门虽高,但声音却透着无法控制的恐惧——那是对杀戮、对地狱、对也先的恐惧。
“人再多也没用,仗就不是这么打的!何况……再拖延下去,后果不堪设想。”邝埜更多的是愤怒。
“你这腐儒懂什么?平素咱家对你多有忍让,不想你不心存感激,还得寸进尺。别以为你是兵部尚书,咱家就不能杀你。”
“朝中大事,坏就坏在你这宦官手里。大丈夫死则死耳,我为江山社稷,为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万千子民!——陛下,也先这是在故意避开我军锋芒,而非怕了我们,他在等待我军士气败落,只要我军士气一败,他便会杀出来。”
“反了!”
“请陛下切勿恋战,速速赶往怀来,再做计较。”
“给我打!给我往死里打!”
“住手!”说话的人是张辅,“邝大人是本朝兵部尚书,岂容你们放肆?”
提刑司诸人踟蹰不前,都望向王振。
王振:“张大人也要谋反吗?您虽有丹书铁券,但丹书铁券能保得了小打小闹,却保不了谋逆之徒。”
张辅:“老夫一生征战,从未想过能活到今天。难不成到了古稀之年,还会怕死?你今天若想打邝大人,除非先把我打死。”
王振:“待车驾回銮,瞧咱家怎么收拾你们。——拖走,都拖走。”
邝埜:“请皇上速速驻跸怀来城,再拖下去就完了!”
张辅:“孟质,在皇上心里,咱们早就是废物了……”
——他从不觉得他们是废物,相反,他觉得自己才是废物。废物到不配为人的废物。为了逃避这个念头,他在兵败当日曾试图自尽,却被张辅的女儿给拦下了,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废物,他又费尽心思的在张辅的女儿面前表现自己。可无论他怎么表现,根植于自己胸中的憋闷、屈辱、愤怒,始终盘根错节的长在灵魂深处,让他寝食难安。现如今,他的骨头在一点点碎掉,但却得到了内心深盼的惩罚。
终于得以发泄了,他哈哈大笑。
伯颜帖木儿一呆:“你笑什么?”
朱祁镇笑道:“痛快!”
伯颜帖木儿:“这算什么答案?”
朱祁镇:“多谢!”
笑声仍在继续,喜宁的尖叫声、求饶声仍在继续。
突然,他听到张静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太师!”紧接着,手上的铁箍立时松了……
喜宁扑上前去,痛哭流涕道:“主子……”
朱祁镇:“没事。”
张静仪走到朱祁镇身边,用自己的左手轻轻捧起他的右手,预拟查看伤势。在碰触她左手的一瞬间,他的被她这样小心翼翼的捧着的右手如遭炮烙般躲开了,仿佛逃难一般,将注意力逃到了伯颜帖木儿这边。。
“姓伯的,”尽管知道对方姓绰罗斯,但朱祁镇还是管他叫“姓伯的”,“有两下子啊。早就想打朕一顿了吧?”
“姓朱的,边吃边聊。”伯颜帖木儿笑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朱祁镇笑道:“边吃边聊。”
两人相对而笑,又是一对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也先望向张静仪:“姑娘有什么话就说吧。”
张静仪刚要开口,突然间,她感觉到一道带有无限仇恨的目光向自己射来,顺着目光方向望去,但见对面忽勒孛罗的脸色十分阴沉。她一时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干脆不理,转头向喜宁道:“喜公公,烦请你把我药箱取来。”
喜宁:“是!”
张静仪转向朱祁镇:“陛下……”
“什么?”朱祁镇此时居然跟伯颜帖木儿你争我夺的吃起了牛肉。
张静仪不答,一双眼睛直视着他。
朱祁镇放下牛肉,躲开了她的目光——没人知道,就在刚才,他在心里对她做着什么。
张静仪哭笑不得,你就算是要逞英雄,也别在这个时候逞啊。二十三的人了,怎么胡闹起来还跟个孩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