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从歌舞升平开始,及至后来的落幕,虽只历时短短两个时辰,中间却颇有波折。但无论怎样,到了时辰,该落幕还是要落幕。
玉玺被盗,郡主遇刺,即使傻子都看得出来,背后的凶手很可能是袁彬的主子——敌国的正统皇帝。但太师淮王也先在这一点上,却表现得连傻子也不如,他不仅没有为难南朝皇帝,甚至连那位被抓获的锦衣卫也给放了。不仅如此,还在“宴会”即将结束时,公开表示,既然皇帝陛下归意甚坚,他作为臣子的,自当顺从圣意——明日卯时,由他亲自带兵,护送皇帝南归。
对此,皇帝陛下表示,太师淮王一人可敌千人,故而,只淮王及几十名兵丁护送,当可保朕躬无虞,实不必劳师动众。
太师淮王表示反对,皇帝陛下关乎万民生计,岂可有半点马虎,单靠几十名兵丁,决计不够,至少要三千人马。
皇帝陛下说,三千太多,三十足矣。
经过一番推心置腹的尔虞我诈之后,终于将护送人数确定为三百。
三百兵丁而已,倘不安分,挥挥手就灭了,就算是由着他们胡闹,又能掀起怎样的风浪?想到这里,皇帝陛下露出胜利的微笑。
三百兵丁确实不能掀起大风浪,可再加上一种东西,便足以掀起天大的风浪。想到这里,太师淮王露出胜利的微笑。
敌我双方相对而笑,各自在心里打着自己的主意。
于是,一场一波三折的宴会,便在这相对而笑中,落下了帷幕。
当朱祁镇在喜宁等人的簇拥下回到自己的营帐时,已是申牌时分,宴会上的闹哄哄还未远去,眼前却已是一片死寂。奉天殿的须尼座已变成简陋破败到好像随时都能散架的椅子,铺天盖地的黄色也变成了漫天弥地的灰色。
他在简陋的营帐中,走来走去。孤家寡人,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如果不出意外,明日他会在也先的护送下,从宣府返京,回到他那个遍地都是红墙黄瓦白玉石的家里,回到他家人的身边。至于他那个刚认识了没两天的,名义上的妃子,则要以人质的方式,永远的留在漠北。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是最小的代价,也是最好的解脱。
天气阴沉沉的,想下雨,却依然下不下雨来,硕大的黑云黑压压的沉着,沉出一天一地的压抑。
等待是让人痛苦的,但最让人痛苦的,却不是等待。朱祁镇在简陋的营帐中,走来走去。
天渐渐黑了,人没回来。
天完全黑了,人还没回来。
也不知道又等了多久,人依然没有回来。
他将目光望向了床上的那把古琴,怅然若失中突然感觉,他要等的那个人,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原以为熬她几年,她会屈服,结果她却越熬越坚挺。原以为只要把她留在身边,过得些时日,她就还是得跟他。结果当这一切都还在睡意朦胧时,她便要从他的身边永远逝去。
不是没经历过失去,但那时候还小,只是模模糊糊中觉得,所谓的失去,就是这个人永远的从你的世界里消失,任你喊破喉咙,也再也见他不着。现如今,在他即将回家的夜里,在他蓦地看到床上的那把古琴时,才突然明白,所谓失去,其实就是,你看到她有关的东西,想着她的音容笑貌,然后从丹田处所发出的,寂寥、落寞以及恐惧。
天彻底黑了,黑得像盲人的眼。突然间,漆黑中劈来一道闪电,闪电携着巨大的力量,如要将天空劈裂一般。闪电过后,雨点便你争我夺的砸向了地面。望着帐外的雨幕,朱祁镇蓦地想到,失去父亲那天,也是这样大的雨。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望着连天的雨幕,他再也忍耐不了这无尽的等待,在众人的惊诧中,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外奔。他要去找她!去哪里找?他也不知道。但那没关系,他可以问。喜宁等人以关心他为由阻拦?没有关系,由得他们阻拦——当初决意亲征时,满朝文武跪倒了一大片都阻拦不了他,何况一个小小的喜宁!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冤枉路,终于赶来了。然而当他带着一身的冷气、湿气奔到也先妹妹的营帐时,得来的却是冷冰冰的答复:郡主情形未定,张姑娘必须一刻不离的守在身边,不能与陛下相见,夜已深了,陛下请回。
他挨了那么久的等待,奔了那么长的路,受了那么多时辰的凄风和冷雨,就被这寥寥几句话给打发了?他不甘心,但也不敢硬闯——至于在顾忌些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于是在帐外的一个角落里,一边挨着冷雨,一边等待着。
凄风、冷雨、孤家、寡人、夜深、人静,右手又疼起来了,哆哆嗦嗦中,他胸中不无愤愤的在想:“这算什么,刘备三顾茅庐?可——就算朕是刘备,她张静仪是诸葛亮吗?”
原以为自己会像刘备一般一等再等三等还不可得,孰料连半盏茶功夫都没有,帐门掀开,张静仪的雨伞便横过来了。
“你来干什么?”这话应该是张静仪问他,结果反倒让朱祁镇抢了先。
“……”张静仪拿伞的手有些许颤抖,“进去说。”
“男女授受不亲!”朱祁镇甩脱了她搀扶着自己的手,“且——医士正在治病救人,朕还是识趣些得好,免得妨了一条宝贵的性命。”
张静仪手撑着伞,一双眼睛注视着他:“到底怎么了?”
朱祁镇将头转向远处。
九五之尊!后宫三千!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居然全成了摆设——他觉得自己好生没出息。
“……没什么,就是突然……”
“进去说。”
大雨依然铺天盖地的下着,他在她的搀扶下,走进了帐篷。
外面凄风冷雨,里面温暖如春。一帘之隔,换了人间。
张静仪着人从侍卫那里要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让侍女伺候皇帝更衣,自己则走到案前,倒腾着案上那些装有各种药丸、药粉的瓶瓶罐罐。
原先想好的台词,一句话也用不上了,鬼使神差中,他居然把话题转向了也先的妹妹。
朱祁镇:“她怎么样了?”
张静仪皱眉:“难说……”
朱祁镇“哦”了一声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眼见衣服被换好,张静仪挥手让侍女退到一边。轻轻打来朱祁镇右手的布条,一面拿刚刚调和好的药膏涂抹他的伤处,一面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说道:“从伤势来看,凶手是先把她打晕,再拿刀子狠扎她的心脏。若非郡主心脏天生比别人的歪了半寸,便是有十个张静仪,也救她不活了。陛下,此事,蹊跷!”
朱祁镇又“哦”了一声,隔了一会才想到,她是在跟自己说也先妹妹的伤势,于是心不在焉的说道:“心脏也能长偏?这可真是奇了。”
“……臣女说的不是心脏偏不偏的事,”张静仪已经感觉到朱祁镇的恍惚了,“陛下真没什么事?或者,我们到外面去说……”
“……静仪……”他直呼其名,“朕只是想……不……不是想……是不想,也不是不想……”
到底是想还是不想,想什么,又不想什么?整个一不知所云。
但话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张静仪蓦地发现自己双手在颤抖,于是一边极力控制着,一边小心翼翼的处理着他手上的伤。——至于他心上的伤,她看得到,却治不了。
“你在嘲笑朕是不是?”窘迫外加屈辱,他已经忘记自己找她的目的了,“你一定在心里面冷笑——这昏君,你也有今天!”
“没有……”
“怎会没有?——你那么傲慢的一个人!”他彻底忘记自己找她的目的了,胸口被苦涩填满,“也先最后杀来的时候,那么多人都死了,朕心里没有难过,当时满脑子想的是,可算是结束了。事后想到时,朕被自己吓到了。但转念又一想,这不是很正常吗?朕本来就是昏君。”
“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陛下根本没经历过战争……”
“你少在这装好人了,你若不是对朕心有厌恶,为什么要终身留在漠北?”
张静仪抬起头望向朱祁镇,如同望向一个失去父母的,无家可归的孤儿。
药膏都已抹好,患处也包扎得极为妥帖,淡淡的药香味自手上传来。朱祁镇侧头望向帐外,突然说道:“父皇走的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雨——”他好像猛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说道:“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你这样冷血冷面的人,哪有丝毫人的感情?”
“我以前不这样……”
“是呀,不是被朕给逼的吗?”朱祁镇冷笑,“你一定在心里说,你这没良心的昏君,我好心救你,你却半点不知道感恩,活该在土木堡被人杀得一无所有——”
“春风一夜到衡阳,楚水燕山万里长。莫道春来便归去,江南虽好是他乡……”张静仪打断他的牢骚:“陛下终于可以回家和家人团聚了。”
“恭喜你了,长平郡主——终于甩掉了朕这个天字第一号大包袱!”朱祁镇两眼紧盯着她,双目中几乎要沁出仇恨来。
“张姑娘!”一个侍女一脸紧张的赶来,“郡主好像要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