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湛蓝的天空,不知何时竟布满了乌云,大朵大朵的乌云在空中飘来荡去,不知道哪片云彩会落下雨来。
那些头脑不甚清醒又被朱祁镇吼得清醒些的瓦剌贵族们都被也先打发下去各干各的了,此时在帐中的,也就朱祁镇、也先、赛罕王、阿剌等寥寥数人。
袁彬已被带至帐篷,如一只被捆住了腿的螃蟹一般,被人捆了,扔在帐中央,一脸不知所措的望着面前诸人。——他刚被人用冷水泼得苏醒了过来。
朱祁镇坐在君位上,望着这个相识不到一天便给自己惹来天大麻烦的属下,气不打一处出。
也先转头向属下,骂道:“审还没审,就把皇上的锦衣卫给绑了,还懂不懂规矩了!”
属下:“他可是凶……”
也先:“凶什么凶?赶紧松绑!”
属下:“是。”说着,用刀子割断了袁彬身上的绳子。
“陛下!”也先看起来就是一个既恭敬又无礼的曹操,“是手下人不懂规矩……”
朱祁镇不说话,只脸色铁青的看着袁彬。
“皇……皇上?”袁彬站起身来,不过因为刚刚苏醒,头脑还是混沌的,“我……我怎么在这?臣……喜公公呢?”
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真应了《三国演义》里那句“说曹操曹操到”的戏词,他在这边刚一提到喜宁,外面便传来喜宁的声音:“主子!”
紧接着,帐门被掀开,一身尘土、两眼泪痕的喜宁出现在诸人面前,见到朱祁镇,纳头便拜:“主子!奴才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朱祁镇沉默了,隔了一会才喟然叹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也先沉住了气,盯紧了皇帝,曹操一般说道:“说下去。”
“真是神了……”朱祁镇又是一句感慨,“出征之前,他就一再告诉朕,荧惑入南斗,大凶之兆。不能出征啊,不能出征。朕嫌他晦气,便着人把他给扔出去了,结果你看现在……”
也先茫然了:“你在说谁?”
朱祁镇:“徐埕啊,翰林院的侍讲。先前还嫌他啰嗦,现在想来,八成是个半仙,跟刘伯温有一拼。你们什么时候去北京,也可以找他算一卦……算得忒准……”顿了一顿之后,仿佛补充一般,又赞叹道:“……忒准……”
“到底怎么回事?”也先不再理朱祁镇了,径直问向喜宁。
喜宁:“奴才回去拿药箱,在帐门外看到袁校尉,他说不放心奴才一人回去,非要护送一程,结果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的就被人打晕了。所幸被太师淮王的人看到,奴才这才捡了一命。”
袁彬叩首:“陛下明鉴!”
喜宁:“咱家说是你打的吗?好端端的,你心虚什么?我且问你,无缘无故的,你为何放着皇上不去保护,非要护送我一个奴才?为何我早不被暗算,晚不被暗算,偏偏你一送我,我就被暗算?”
没一字指控,但无一字不是指控。
袁彬是正统四年补了父亲锦衣卫校尉官职的,其人虽文武双全,颇有经略,但因为生性耿直,不屑于钻营,故而十年时间,竟不曾有半点升迁。现如今,一个不屑于使用心机算计的锦衣卫校尉,同一个恨不得全身每一个汗毛孔都长满心眼的,皇宫十万太监之首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发生碰撞,又被对方一连串的看似证据确凿,实则栽赃陷害的相质问,心中之厌恶、鄙夷,可想而知。他不想理睬,又不能不理睬,心有不甘,却不能不甘心,内心水火在进行了激烈的拉锯之后,干脆给太监来了个不动声色的不屑一顾。
“袁校尉,传国玉玺在哪?”也先不耐烦太监的攀诬和锦衣卫的沉默了。
“传国玉玺在哪?说出来,我就给你个痛快。”赛罕王一旦遇上事,不管解决得了的,还是解决不了的,从来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先耍一遍狠再说。
喜宁若有意若无意的自言自语道:“我说呢,平白无故的……原来是为了传国玉玺啊……”
朱祁镇一听之下,立时拉下了脸来,厉声呵斥道:“喜宁!”
喜宁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顾此失彼,吓得急忙下跪。
尽管言语有失,毕竟是心腹,朱祁镇也不作他想。他看了一眼恶狠狠的赛罕王,慢悠悠的对袁彬说道:“你不必害怕,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别说现在情形未明,就算真是你偷的,只要有朕在,就轮不着什么杂七杂八的人瞎吆喝。”
“万一他真是凶手呢?”赛罕王对眼前这个不明底细的南朝皇帝和他在北京的三十万“雄兵”,还真有些发怵。
“如果真是他偷的,那就按照大明律例,该杀头杀头,该凌迟凌迟。但如果凶手另有其人……”朱祁镇说到这里时,有意停顿了一下,“……袁彬虽说仅仅是一个校尉,但也是朕的校尉!——袁校尉,到底怎么回事?”
“回禀陛下,一个时辰前,臣见喜公公出来,说要回去取张姑娘的药箱。臣因为一些眼下不能公开说的事,必须要看住喜公公,故而假借保护之名跟随在他身边——至于是何事,待周边没有喜公公以及其眼线时,臣再据实以告——结果走到半道,突然不知道怎么的,背后就挨了一闷棍,然后臣便晕过去了。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架着臣往不知道哪里的地方走,隐隐约约中好像看到有三个人跟一个女子打了起来,臣本想看个究竟,结果背后又挨了一闷棍,醒来后便在这里了。”袁彬知道,若论攀诬构陷,自己远不是喜宁的对手,危急时刻,索性不跟喜宁正面交锋,以一个“诚”字来面对叵测的圣心。
“什么别的事?”喜宁厉声追问。
袁彬直望向喜宁:“这是你该问的吗?”
喜宁呵斥道:“放肆!”一瞥眼间,只见皇帝朱祁镇正用略带审视的眼神看着自己,惊骇惶急之余,不知道袁彬的调查是自作主张还是奉命行事。也是在这一瞥眼的功夫,他针对张静仪的杀机又活泛了起来。
也先:“照你这么说,喜公公不是你打的,相反,你有可能是喜公公暗算的?玉玺也不是你偷的,相反,你只是被喜公公或者别的谁抓了做替罪羊?”
袁彬:“我只是把我所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来,至于到底是不是被人抓了做替罪羊,皇上自有圣断。”
也先转头向赛罕王:“你去,把刚才所有见到喜公公和袁校尉的人统统问一遍,快!”说完,闭目沉思。
“太师,我看这事不简单。”阿剌知院将也先拉到一隅,低声说道。
也先也放低了声音:“你觉得会是谁?”
阿剌:“我说一个猜测吧。现在这时候,最需要传国玉玺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可汗,一个是太师。”
说到这里,阿剌有意停顿了一下。也先虚虚的望着他,不作任何追问。
阿剌续道:“最后一个人,就是我阿拉克了。”
也先依然不说话,盯紧了阿剌,等着他把剩下的说完。
阿剌:“现如今传国玉玺丢了,可汗不在这,我阿拉克偏生在这。依我之见……传国玉玺是我偷的!”
也先笑道:“也有可能是南朝皇帝。毕竟,袁彬是他的人。”
阿剌:“既然如此,太师为什么现在才把袁彬带进来?——我只希望太师能早一日找到玉玺,如此,我便能早一日洗刷掉嫌疑。”
也先:“既然你是清白的,又何必急着洗刷呢?“
阿剌笑道:“我有洁癖,受不得脏。”
也先哈哈大笑,不过他的笑怎么听怎么觉得瘆人。
“皇上!”袁彬的脑子已经有些清醒了,“当时帐内还有一女子,她能证明我的清白。”
朱祁镇却没有如袁彬所想的那般兴奋,他将目光虚望向帐外,若有所思。
也先倏地转头——直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的妹子还在重伤昏迷着,于是问那千户道:“郡主到底什么情况?”
那千户:“刀子正中心脏,尽管没咽气,但想来……凶多吉少……”突然,被也先眼中严厉的目光吓得住了嘴,心中一凛,躬身道:“我这就去看看……也许那位医士姑娘医道高明,能治好郡主。”说是去查探情况,其实更多的还是脚底抹油。跟了也先十几年的人了,这位顶头上司遇到难解的事便爱迁怒于人的脾性,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奇哉怪也,都扎到心脏上了,居然不咽气……”也先的另一个兄弟歹都王在小声嘀咕着。
也先的耳力本就敏锐,又是正值搜罗出气筒的时候,歹都王的小声嘀咕刚一出口,便立时被也先如恶狼捕捉田鼠一般的给捕捉到了。他倏地转头,一双眼睛如要把人咬死一般的咬向歹都王。
歹都王暗中咬了咬牙,等待即将到来的无形马鞭。
“我就不明白了,”也先将对丢失传国玉玺的无助和恐惧以及对自己不关心妹子的失望和痛恨,悉数发泄到另一个“自己”的身上,“尽管不是一个娘生的,但好歹也是自己的亲妹妹,怎么她都快死了,你还跟没事人似的?难道自己的亲妹妹,还不如你养的那几条狗?”
歹都王如犯了错的罪人一般低着头,心中却在想:“你慢慢恼,细细恼,恼够了,烦透了,咱们一起喝西北风。”
朱祁镇却不知轻重,眼见也先脸色不好,于是“好心好意”的上前安慰,“张姑娘……肯定会拼尽全力救活郡主的,你也不需太担心。”
“少在这充好人了!”也先又成功的找到一个发泄怒火的渠道,于是对着南朝皇帝,当然也是对着另一个“自己”,开火了,“你要是想张姑娘了,去找她好了,现在就去!别他妈的在这借着安慰老子来隔靴搔痒的解你的相思之苦。堂堂一国皇帝,却在女人面前畏首畏尾的,什么东西!”
自打出生之日起,便没人敢这样跟朱祁镇说话,但此时无端被骂,皇帝却只是耸了耸肩,接着,便一脸寻找共情一般的望向歹都王。
与此同时,歹都王也寻找共情般的将目光望向朱祁镇。
两个素不相识却不共戴天的人,在一同被骂之后目光一碰,居然在牛唇不对马嘴中找到了共同语言:“倒霉劲的,撞枪口上了!”但是在找到共同语言的下一瞬间,两个素不相识却不同戴天的人便分道扬镳了:一个依然在暗中抱怨自己的倒霉,另一个则在心灵暗处悄然升起了沛不可当的,空落落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