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朱祁钰这个人,若说张静仪从没放在心上过,那自然是假的。——毕竟,那是差点成了她丈夫的男人。
但若说一直放在心上,那也决计不可能。——毕竟,京城二十年,他们从未见过面。尤其,她又是那类一脑门儿都是什么古医、古琴、古文的人。
然而这两天,她也不知道为何,居然鬼使神差的一再想起这个做了自己几近十年的未婚夫婿,却又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
为乌兰其其格诊治完之后,她独自一人回到营帐。万籁俱寂中,她突然想起,她跟朱祁钰其实并不是没见过。
至少,有一面之缘。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年春天,冰雪消融,柳条吐新。她抱着古琴坐在后宅的柳树下,手挥七弦,目视归鸿。
琴声铮铮,归鸿嗈嗈。顺时而动,得意忘忧。
专注得有些过了,居然没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个人。
也不知道弹了多久,突然,听到身后一男子的声音:“殿下,天色不早了……”
瑶琴“铮”的一声,戛然而止。张静仪起身回头,蓦地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居然站着一个人两个青年男子。当先一人轻裘缓带,面如冠玉,不过神色很有些郁郁寡欢。身后那人一身长随打扮,想来是他的仆人。
从没见过,她自然不知道对方是谁。出于对人最起码的尊重,她福了一福,算是打招呼。
那人还了一揖,也不说话,只怔怔的看着她。
那长随道:“这是郕王殿下。”
即使素昧平生,可终究是做了自己几近十年未婚夫婿的人。她一怔,心头不觉有些无力有些发酸。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隔了半晌,朱祁钰问道:“你还好吗?”
“殿下亲自前来,不知有何吩咐?”她不想和他有任何牵扯。
朱祁钰像是寻找安慰一般:“我不太好……”
张静仪垂首,弹琴的人,听得出弦外之音。但人成各,今非昨。他的痛苦,她无权干涉。
朱祁钰愤然:“我好恨!”
张静仪不说话,这样的话,她没法回。
“你不爱我?”朱祁钰没意识到自己的交浅言深。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张静仪直视着他,没有涟漪是假的。但,若有太多涟漪,也不可能,“王妃就是性子直了些,心却是好的。”
“你……”朱祁钰愕然。原以为她会害羞,会躲闪,没想到竟这般的干净利索。
他愕然良久,神色终于彻底黯然了下来,喟然叹道:“煌煌灵芝,一生三秀。庶勖将来,无馨无臭。你是解脱了,可我……我好恨!”
张静仪的心“怦”的一跳,他刚才吟的,居然是她喜欢的诗!
然而他又说,——“我好恨!”
他恨?
所恨者谁?
倘这些年他一直在恨,那么今时今日,首当其冲者,是谁?
突然间,张静仪胸中涌出一股强烈的直觉,她低头看着案上的古琴,心却飞到宣府去了
沉思得太过专注了,她居然没发现帐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
朱祁镇是早上离开雷家站的,走的时候,一双眼睛紧紧的看着张静仪,仿佛眼睛里长出手来一般。
“你还在生朕的气?”朱祁镇如同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扯她的衣袖。
张静仪低着头,不看他——当然也不说话。
“都是朕的错,唐突了姑娘。”朱祁镇红着眼睛,如同被扔掉的孩子一般可怜,“今日一别,不知此生能否再相见,你竟不跟朕说话?”
“只要大家都活着,就总还会再见面的。”张静仪迎着他的目光,浅笑道。
“你不爱朕?”他几乎是绝望的逼问。
“傍晚至宣府,翌日到北京。德胜门开启,千乘万骑入咸阳,阴山骄子汗血马。臣女恭喜陛下了。”她顾左右而言他。
朱祁镇目光中的绝望渐渐散去,最终变为怨恨。
什么“千乘万骑入咸阳”,什么“阴山骄子汗血马”,他是以俘虏的身份回京的。土木堡上,那么多人因为他的指挥失误而粉身碎骨,独他一人,毫发无伤的回来了,朝臣会以何种眼光看自己,自己该以何等脸面面对群臣?回去以后,立马变要推行封贡互市的国策,届时会面临怎样泼天的谩骂?
她把他救活,给了他希望,却转瞬又不管他了。而今而后,不管是翻山越岭还是趟水过河,她都不会再管他了。
前路那么艰险,她居然说“恭喜”!
“竟这么狠?”朱祁镇走到她面前,恨得几乎要吐血。
张静仪盈盈拜倒:“父亲临终前让我告诉您,真心为您的不独王公公一人,朝中大部分文武官员都愿意为了您而拼尽性命,文官虽可怕,但文官中有好官。以后,不要轻易将自己置于孤立的境地,做什么都不要做孤家寡人。臣女昔日读书,看到欧阳修公的一句话,觉得特别有道理:‘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陛下,您以后还是改了吧。“
朱祁镇拂袖而去。
跟随皇帝离开的,除了喜宁之外,还有硕果仅存的几名文武官员。至于袁彬,则按照张静仪的要求,留在了雷家站。待乌兰其其格伤势稍微好转之后,随郡主的人马,一起回瓦剌。
雷家站渐渐被甩在身后了,再有半日路程,便可抵达宣府了。回家当然很好,但离别也让人难以接受。一路之上,朱祁镇都阴沉着脸不说话。
喜宁跟皇帝同一马车的小心侍候着,眼见主子神色抑郁,于是上前宽慰道:“主子不必担心张姑娘,她……断不会出丝毫差错。”
“别跟我提她!”朱祁镇厉声道。
“是。”喜宁低头,不动声色的转身。
朱祁镇察觉到他的异样:“你转过身来。”
喜宁略略转身,头依旧垂着。
“抬头!”朱祁镇厉声道。
“是。”喜宁将头略略抬了一抬。
“你在哭?”
“没有……”
“哭什么?说!”
“奴才……奴才只是在心疼主子……”
“说!”
“奴才……”喜宁迟疑,“奴才就是觉得,主子对某些人好得恨不得把自己的心给掏出来,可是,他们却生生给糟践了……”
“说下去!”朱祁镇死死的盯着喜宁。
“主子就莫问了,都过去了。眼不见为净吧。”
“说!”
“奴才要是说了,主子可要撑住。要不然,主子就算是把奴才打死,我也不说一个字。”
“说!”
“是……”喜宁觑着朱祁镇的脸色,试探着说道,“袁校尉和张姑娘……唉!主子可要撑住……奴才看到,袁校尉和张姑娘趁着陛下睡着后,在营帐中拉拉扯扯的。今早伺候主子梳洗时,奴才在帐内发现了这个……”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燃得只剩下一点的迷魂香。
朱祁镇脑子“轰”的一下就炸了,从前没在意的一些小事,被一股脑的炸了出来。
昨夜他强迫张静仪时,袁彬脸色铁青的进来阻止,他称呼张静仪为“静仪”!而张静仪叫他什么?文质!连名字都不叫,叫他的表字。
他强迫张静仪时,袁彬不仅仅骂他昏君,还一脸杀气的望着自己——他为了张静仪,居然想弑君……
没错!他就是要弑君。
他睡得昏昏沉沉时,隐约听到帐内一男一女在说话,男的叫女的是“静仪”,女的叫男的是“文质”……
即将离京时,她谁都不要,偏要袁彬留下……
桩桩件件,难道都是巧合?
“你……你骗得朕好惨!”朱祁镇的脸渐渐青了,云彩遮住太阳,阴影之下,一双血红的眼……
……
一个人影从暗处转了出来,一双血红的眼……
“贱人!你害得我好惨。”忽勒孛罗右手握着匕首,双眼血红,目光散乱。
张静仪第一反应是想逃,但瞬间又意识到,根本就逃不了。昨日虽说刀架到了脖子上,但身边有朱祁镇、伯颜帖木儿等人护着,好歹是有惊无险,但今日,能救自己的人都走了……
她又看了看帐外,来来回回的都是瓦剌士兵,那么多的人,竟没一个会救自己。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澹然!为什么骗我?明明说好了跟我走,为什么要留在大同?为什么你们都看不起我?为什么……”忽勒孛罗的手不住的发抖,虽然双眼血红,却好像并不想杀她。只是在帐内不停的转着,不停的砸东西。
张静仪抱住古琴,别的都可以砸,古琴却是她的命。
“我对你那么好,你却骗我……你们都不是好东西……可不可以别嚷?”忽勒孛罗像一头失去了方向的恶狼,不住的打着转,不住的自言自语着,说着说着,突然暴怒。
“闭嘴!你闭嘴!”忽勒孛罗继续怒吼。
除了他以外,没人说话。
“你闭嘴!你们都闭嘴!”忽勒孛罗拿起匕首乱捅乱刺。
如果说昨日他看起来仅仅是偏激,今天看着,则是彻底的疯癫。如果说的确切一些,当是癫病发作。
张静仪一面观察一面试探着问道:“都有谁在跟你说话?”
忽勒孛罗挥刀乱刺,且刺且吼:“我杀!我杀!叫你们乱说话!……”
张静仪又试着问道:“澹然是谁?”
忽勒孛罗:“澹然……干什么不跟我走?说好了一起走,你却把我一个人丢下……你好狠的心……”
张静仪于一霎那间居然想到了朱祁镇,心头不自觉的一酸。
“澹然骗你,是她不好,”张静仪努力让自己温和起来,“她现在肯定后悔了。”
“她怎会后悔?她那么狠……”忽勒孛罗的情绪稍缓。
“因为你重情重义啊,”张静仪的神色益发温和,“你看,这么久了,你还对她念念不忘。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怎么可能不记你的好呢——”
说到这里,张静仪戛然而止。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在言语上出现了一个极为重大的失误。当她意识到错误并尝试着去弥补时,已经晚了。
“不对!”忽勒孛罗突然焦躁起来,飞起一脚将桌子踢翻,“她只是躲着我,无论我怎么找她,她都不肯见我。她说……我这样子,让她害怕……她……”
桌子重重的撞到张静仪的身上,将她撞得几乎要飞起来。张静仪死死的抱住那张古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