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闭嘴!你们都闭嘴!你说过,只要我好好待你,你就绝不会抛下我不理……你闭嘴!你们都不要说话……为什么你又把我扔下?”忽勒孛罗又满眼通红的疾走起来。
帐外站满了瓦剌士兵,一个个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切,没一个人敢上前干涉。
癫狂的力气大得吓人,被桌子狠狠撞到之后,张静仪沉沉的趴在桌子边缘处,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看着发癫了的忽勒孛罗,心里想的却是朱祁镇。
优雅高贵了几近二十年,浸淫嵇阮几近二十年,她从来不屑于外在的毁誉臧否。研读医书、佛经几近十年,她从不怀疑自己对人对事的慈悲,也不惮于为了维护自己的慈悲心而两肋插刀。然而冷清太过,无欲太过,看人待物时,便不免带一些降尊纡贵的架子。她同情皇帝年幼丧父,怜悯他无家可归,期盼他过得好,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却始终低看他一眼。
在情感的世界里,她从不冒险,从不失礼,从不孤注一掷。她永远都是斟酌再斟酌,躲避再躲避。他气她恼她恨她,哪里是为了她不跟他走,分明是因为,她看不起他,只顾着自己的害怕,对他却总是隔着一层。
“是她的错!只顾着自己害怕,就把你抛下,是她的错!”张静仪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觉得,这话是在说自己。
“都看不起我……”忽勒孛罗在喃喃自语中,居然慢慢坐下了,“我难过的时候,她安慰我说都会过去,我害怕的时候她对我说没事没事,她说,‘别怕,有我……’”
张静仪的眼泪又一次的流了一脸。——她拿自己当诱饵,引他走向她认为正确的路,她没害他,却是在利用他。古语有言,“天下有饥者,如己之饥;天下有溺者,如己之溺耳。”对于饥者、溺者、濒死者来说,她是慈悲的。然而对他来说,她是狠心的。
张静仪在不知不觉中,温柔了语气:“你……你坐下来,坐下来好吗?听话……坐下来,跟我说说她。”
忽勒孛罗喃喃的诉说着旧日点滴,脸上的神色居然温柔了起来。
“张姑娘——”袁彬冲了过去。
“你骗我!你派人跟踪我!”忽勒孛罗突然焦躁起来。
张静仪大声说道:“他是我的……小孩,是我的小孩,他来给我送饭吃。你饿了,我让他送饭给你吃。”
“别过来!”忽勒孛罗大吼。
“对!对!不要过来。”张静仪大喊。
袁彬退后几步,双眼仍然盯着张静仪:“妈,我把饭搁这里了,你记得吃啊……”
二十岁的张静仪被四十几岁的袁彬叫“妈”,这情景怎么看怎么滑稽,但此时此刻,谁又能笑得半声。
忽勒孛罗神色稍缓:“你的小孩?”
“对呀,我的小孩。”张静仪柔声道,“我以前也像澹然姑娘一样,抛下我的丈夫不要。但我后来知道自己的错了,于是就改了。他待我很好,为了跟我在一起,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如果我还能活下来,如果我还能见到他,我也要好好的去……去…………去……”
去怎样?她也不知道。所幸他已经走远,她实不必考虑“去怎样”这一问题。
“眴兮杳杳,孔静幽默。郁结纡轸兮,离愍而长鞠。”忽勒孛罗双手抱头,坐在角落里痛哭起来。
一个粗豪的塞北大汉,居然知道屈原的诗!
张静仪顾不上感慨,把古琴放下,试探着走向忽勒孛罗,轻声说道:“如果有机会,我一定找到澹然姑娘,告诉她,你一直在爱着她、等着她……”
忽勒孛罗抬起头来,一双泪眼望向张静仪:“你肯帮我?”
张静仪深望向忽勒孛罗,轻声道:“刀子要收起来,脾气也要收起来。你要听我的话,先把病治好。要不然澹然姑娘看到你这样,会害怕的。”
说着,她试探着掰开他的手,拿过手中的匕首。周边诸人眼见风波化于无形,不禁大松一口气。张静仪若是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虾兵蟹将,吃罪不起。
便在此时,帐外奔来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对着忽勒孛罗大声呵斥道:“这可是太师心尖上的人,你快放下刀!”
此言一出,忽勒孛罗原本放松的情绪骤然紧张起来。
“贱人!”他发出一声绝望而凶狠的大吼。夺过匕首,向张静仪扑去。
在忽勒孛罗匕首插落的一瞬间,张静仪向右边猛闪,匕首贴着左臂平平插落,所幸躲避及时,这一刀没伤到她。但忽勒孛罗的功夫,岂是她这样没练过功夫的弱女子所能抵挡得了的。在她刚躲过这快若闪电的一次袭击的瞬间,肩膀一阵剧痛,已狠狠的挨了一刀子。
这一下攻击,快若闪电,袁彬甚至来不及施救。
“贱人!”忽勒孛罗突然一声大吼。
天空飘来一片云,将太阳又给遮住了。阴影之下,忽勒孛罗原本铁青的脸,转为苍白色,血红的眼睛里满是凶狠的绝望。
“你现在还在骗我!”忽勒孛罗又一次举起了匕首,这一次,是对准了心脏部位……
在匕首插落的一瞬间,张静仪突然有些担心:如果自己真的死了,自此以后,朱祁镇真就是孤家寡人了。
……
朱祁镇当然不知道自己即将沦为孤家寡人的处境。
听闻喜宁的奏报,他如同掉入火炉一般,浑身上下燥热难当。
原以为她只是不接受自己,孰料,居然是如此惊天欺骗。宣府遥遥在望,前面等着的,不知道是怎样的谩骂,而身后,自己视若性命的姑娘,居然跟别的男人……
内外交攻、腹背受敌,朔风是这样的猛烈。
“为什么要这么对朕!”朱祁镇右手重重捶在马车上,钻心的疼痛让他浑身直冒冷汗,但比骨头更疼的,是心。一瞬间仿佛成为永恒,他感觉自己此时什么都没了,只剩下绝望的恨。
喜宁发现,主子万岁爷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一双眼睛不知何时已布满了血丝,浑身颤抖得像是山崩一般:“主子,你答应过奴才会挺住的……你可别吓奴才……”
“停车!停车!”朱祁镇绝望的凶狠着。
马车戛然而止,一名瓦剌军官从车窗处探进头来:“什么事?”
朱祁镇不理睬,咬着牙,颤抖着身子,从身旁一名士兵那里抢过一匹马,左手拽住马缰,便欲上马。
喜宁连忙抱住他的身子:“主子,咱回家,别的事回家后再做处置。现在这当口,可断不能再出什么意外了。为了那对狗男女,不值当啊。”
如果说前面的话让朱祁镇听了有所缓和,而后面的话则不啻一剂猛药,催得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雷家站,把张静仪和袁彬给碎尸万段。
“滚!”朱祁镇一脚将喜宁踢开。
随扈的一众文武都是跟着皇帝一路走过来的,其中不乏心腹重臣。当日大同接连败北,羽书像雪花一样飞到皇宫御案上,彼时的龙颜震怒是何等的惊心动魄。但那时皇上再震怒,也没激烈到今日这般不要命的地步。包括喜宁在内的一众随扈人员,吓得浑身颤抖,一个个跪在当地,浑不知如何是好,甚至连劝一劝的胆子都没了。
朱祁镇咬牙上马,一勒缰绳,便欲往回返。
瓦剌官兵们眼见事情有了变动,不敢跟皇帝来硬的,于是一面飞速禀报上级,一面围成一个圈,将朱祁镇围在垓心。朱祁镇左冲右突,就是无法突出重围。
就这么僵持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马蹄翻飞,几骑人马向这边赶来。
“这又是干什么?”伯颜帖木儿骑马赶到。
满腹的怒火正愁没处发泄,此人来得正好。
朱祁镇倏地抬起头来,握紧了拳头,盯紧了伯颜帖木儿。
“打仗总会死人……”伯颜帖木儿被他盯得背脊发紧。
居然是这样一句话!什么意思?
但环视四周之后,朱祁镇就知道他什么意思了。刚才尽顾着生气,居然没看见周边横七竖八散落着的尸体——大明百姓的尸体。
男人死得尚且干脆,女人则普遍被剥得精光,死得寒酸而无尊严。
其中还不乏肚破肠流、下身被塞竹枝、木棒者。
人已经去了,尸体要承受这般侮辱。
人得下流无耻到何等地步,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我也不想这样,”伯颜帖木儿大抵也有些羞惭,以他这样的性格,也觉得欺辱女人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可……两国交战就是这样,受伤的总是老百姓。其实他们可以逃到中原腹地的……这是战争……”
朱祁镇的心怦怦乱跳,伯颜帖木儿说的没错,这是战争。
战争就是人杀人,就是你每天闭上眼睛时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睁开。不管瓦剌骑兵怎样了得,毕竟刀枪无眼。而死的最多的,还是底层的士兵。瓦剌士兵也是人,也会怕死。为了不让自己害怕或者说哄得自己别害怕,于是他们强【间】、轮【间】……他们觉得,当把女人尤其是敌国的女人压在身下时,他们很神武很有力很大丈夫。
于是,他们真就益发神勇,益发的战无不胜了。
这确实很残忍,很下流,很不可理喻。可在恐惧面前,人又有多少力气来抵御自己胸中的残忍、下流和不可理喻呢?昨夜他不也因为难以忍受的恐惧而差点对张静仪做出这样的事吗?
世间原有很多人所难以想象的残忍,只因他在皇宫待得太久了,居然以为自己目之所不及的残忍,根本就不存在,以为残忍都是别人的事,跟自己毫无关系。
想到这里,朱祁镇居然略有些感激伯颜帖木儿,——他以及他背后的他们,确确实实做下了滔天大罪,但他也成功的阻止了自己对一个仅仅是看不上自己的弱女子的报复。
一怒则血溅三尺的,那叫匹夫。伏尸百万的,那叫暴君。怀揣利刃而不杀人者,方为尧舜。在她看来,他就是个只会发脾气的昏君,浑身上下没丝毫明君气度,可只要他愿意,弹指一挥间也能拯救万民于水火。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今时不同往日,他忍!
吞咽下所有的激烈,低下头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微笑来。待微笑到不勉强时,转头看向伯颜帖木儿。刚才的暴戾仿佛是别人的,此刻,他是一个温和的、通达的、高贵的年轻人。
“坐车坐得累了,就想活动活动筋骨。”朱祁镇笑道。
伯颜帖木儿以一种很怪的眼神看着朱祁镇:“你……病了?”
“被某人捏一下,那不叫‘病’?”朱祁镇晃动了一下自己的右手,“那叫‘疾’。”
“病得还不轻……”
“‘病得还不轻’这五个字说起来容易,写起来却很难。你要是不会写,朕可以教你,”朱祁镇笑,“不要钱。”
伯颜帖木儿看朱祁镇的眼神几乎要倒过来了,明明眼睛血红,面部的表情却如一杯温和的淡酒。
“这怪皇帝!”伯颜帖木儿心里暗暗嘀咕。
看着伯颜帖木儿远去的身影,朱祁镇的笑容逐渐便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