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说起来,瓦剌跟大明是世仇,本来好好的大元被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打成北元,北元还没站稳脚跟的,又被朱棣打成瓦剌、兀良哈、鞑靼,四分五裂的局面还没得到缓解,又被朱棣和朱瞻基祖孙俩像兔子一般撵着跑。他们是成吉思汗、忽必烈的子孙啊,现在却被南人欺负得家破人亡、贫无立锥之地。原想着忍下来,去年冬天在朝贡时,居然被南朝皇帝像打发叫花子似的给打发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报复,必须得报复!
瓦剌人的复仇之心极其可怕,一旦被唤醒,便会爆发出巨大的破坏力。
也先很懂这个道理,故而在发兵之前,在煽动民族情绪上,狠下了一番功夫。
在仇恨面前,瓦剌男人个个以一当百,将明军杀得丢盔卸甲。
只是这复仇之火,一经点燃,便不大好把控,怎样不酿成火灾,却是个极为棘手的问题。
也先向赛罕王看了一眼,赛罕王无奈的摇了摇头,他也不懂灭火之道。
朱祁镇撕下一块衣襟,旁若无人的走到一名愤怒的瓦剌士兵面前,旁若无人的抽出他的刀,又旁若无人的在他手腕上割了一刀,蘸了他的鲜血在衣襟上写了几行字。写完之后又旁若无人的把带血的手指在那士兵身上擦了一擦,然后才将那块衣襟交给吴瑾:“念!”
原本愤怒的人群,在大明天子天生的帝王气势的压迫下,居然被镇住了,完全没想到对方已是自己的俘虏和死对头。
吴瑾快速地扫了一眼,瞬间明白了皇上的用心,扑通一下跪倒,泣道:“皇上!”
朱祁镇:“起来,念!”
吴瑾:“是!”说着,站了起来,大声念道:“着恭顺侯之子吴瑾回京奏讨九龙蟒衣、缎匹及珍珠六托、金二百两、银四百两,赐也先。”
也先和赛罕王碰触了一下眼神,心中都在想:“这样也行?”
不过行不行的,南朝皇帝的无心插柳之举,却实实在在解了也先的难题。
赛罕王将手中长刀往地上一扔,大声道:“备马,送壮士回京!”
吴瑾却不走,躬身道:“还请陛下另选使者送信,臣要留下来保护陛下。”
朱祁镇:“这是圣旨,你想抗旨吗?”
吴瑾神态恭敬,眼神坚定:“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臣想做壮士,望陛下成全。”
朱祁镇:“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理会这些婆婆妈妈的小节!若想做壮士,去兵部,找于谦,走!”言下之意其实是说,大明王朝正面临重大危机,你们却在这里为了当什么所谓的英雄而枉送大好性命,实在是瞎逞能,要想死的话,就回北京跟于谦一起打瓦剌去!
话既然说到这里,吴瑾不再执拗,跪下道:“臣领旨,请陛下保重!”磕了一个头后,站起身来,骑上马绝尘而去,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
朱祁镇忽然想到一事,望着吴瑾的背影遥遥高呼:“告诉郕王,守住大明门户!”纵有群山阻挡,可京城距离土木堡也不过百余里路程,若无意外,骑马只需几个时辰就能回家。真让人羡慕!
也先忍不住又向那女子看了一眼,忽然向朱祁镇问道:“你我之间,究竟是对是错?”
朱祁镇此时正在看那把被赛罕王扔在地上的刀,听到也先的问话,想了一想说道:“现在问这个,有意义吗?”
也先又向那女子看了一眼,这才将目光转向朱祁镇。
朱祁镇捡起那把长刀,细细端详,漫不经心说道:“从前是朕错了,现在是你错了。”
也先笑了一笑,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太阳要落山了,他要回返回驻地,商议下一步行止。
便在此时,忽然听到伯颜帖木儿的惊呼:“你干什么?”
也先一转头,但见朱祁镇手中的长刀,已然抵在自己的颈部。
南朝皇帝要自杀!
正感突然间,又朱祁镇的厉声呵斥:“放下弓箭!”
也先顺着朱祁镇的目光去看,但见不远处,昂克将弓拉得很满,箭直对着他手中的长刀。显然,是想着趁着朱祁镇不注意,射掉他手中长刀。不过被发现,只能无奈的收起弓箭。
赛罕王动之以情:“你还有家人,别犯傻事!”
伯颜帖木儿激将道:“你以为自己是以身殉国?我告诉你,这叫逃避!你就是个怕事的胆小鬼!”
若干见事明白的瓦剌贵族亦在用自己的方式劝着。
劝声中兼杂叫好声,但叫好声刚一发出,便被也先给瞪了回去。
但不论是伯颜帖木儿的激将,还是赛罕王的动之以情,抑或是其他人的苦口婆心,朱祁镇都只是木木的听着,不给任何回应。
什么胆小鬼不胆小鬼的,人死如灯灭,壮士也好,胆小鬼也罢,到头来无非一抔黄土,有什么区别?
至于家人,不是不想,实在是没脸,打仗打成这般模样,不管功过如何,他只能一死以谢天下。说不定因为自己这以抹脖子,后人写实录时,会说自己是为社稷而死。如果那样,就赚大了。
恍惚中听到也先略带惶急的声音:“我可以放你回北京!”
朱祁镇木然的脸上忽然现出冷笑:“放朕回北京?条件就是要向你们瓦剌称儿称臣吗?”
也先冲口而出:“我只要钱!”
朱祁镇眼中闪过一线光芒,但光芒转瞬即逝:“哪有这般容易?”
也先一脸的真诚:“待那边的赎金一到,我便放你回去,如何?”
朱祁镇眼神渐渐有了光亮,但只一瞬间,就又灰暗了下去,一脸灰败的说道:“回不去了。大明朝只有守国门的天子,没有被俘的天子。罢了!”
也先终于急了:“你到底要怎样?”
朱祁镇摇了摇头,他不想怎样,他只求速死。
晚霞在夕阳的映照下,散发出绚烂的光芒,霞光映照中,一群鸟儿扑闪着翅膀向南飞去。他望着天空中的飞鸟和晚霞,不知道它们是否知道,他的生命已到尽头。
其实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死去元知万事空,它们不会在意他,他也不会在意它们。土木堡的惨败,大明王朝的烂摊子,都去他的吧……
仿佛又回到了七岁。他结束了半天的学习,由一大堆宫女太监簇拥着到英武殿找父亲。父亲的案前堆满了大臣呈递的本章,奏折高高的堆放着,仿佛要把自己的身子埋没了。
小小的朱祁镇跑到父亲跟前,奶声奶气的叫着“父皇”。
父亲抬起头看了看他,没说话,然后继续批阅奏折。
明亮的日光照射进来,像是白银一般,洒满父亲的身子,在七岁的朱祁镇看来,这一切是那么的神圣、威严。他当时便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做一个比父亲还要英武的盖世英雄,上马杀敌则将敌人杀得落花流水,马放南山则给老百姓带来富裕安宁。
也不知道多久,父亲终于批完了奏折,问了他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如果敌寇来袭,你怎么办?
朱祁镇稚嫩的脸上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他早就期待父亲能问他这样的问题了。当下,他想也没想或者说在他小小孩的内心深处早已想过千千万万遍:儿臣必定亲率大军,杀他个落花流水。
父亲闻言,哈哈大笑:你小孩子懂什么叫行军打仗?不过我儿有此志气,也算难得。哪天再有战事,朕带你去见识见识何谓打仗。
可是,大明王朝在经过四代皇帝不遗余力的以武止戈之后,蒙古被打得七零八落,外藩被压得抬不了头,哪里有什么战争?或者说,在大明王朝重文抑武的氛围下,哪里有属于他朱祁镇的战争?他期待战争,战争来了,他便可以像自己的父辈那样在战场上一逞英姿,让父亲看看,让天下臣民、满朝文武都看看,他朱祁镇到底有多厉害。
可没想到,结果居然是这样!
其实他早就料到这场仗必败无疑,在不为外人所知的内心深处,早就在暗中思量着撤退了。
只是,众大臣的聒噪让他实在是没了台阶下,紧咬着牙关不肯后退:既然你们这么不信朕,那朕就证明给你们看吧!
结果,他越是坚持,情况就越是糟糕。
最终,他们丧了命,他也沦为了阶下囚。
也罢,本就是一笔糊涂账。
爱怎样就怎样吧。
正在自伤自怜间,忽然听到俘虏群中有个女子的声音传来:“陛下!”脚步声响,一人越众而出。
只轻描淡写的两个字,便让也先的心差点从腔子里蹦出来,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她,心中七上八下的在想:“她要干什么?”
赛罕王等向声音处望去,但见迎面走来的是一个身着青衣、怀抱古琴、女扮男装、容色清丽的妙龄女郎,虽经战事而满身满脸都是鲜血,穿戴却颇为整齐,神态也很是从容自若,在一众为了逃命而丢盔卸甲甚至面无人色的俘虏中,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样子。人人心中都在诧异:“战场上怎么出现一个颇有姿色的女流之辈?她是谁?她要干什么?”
那女子目不斜视,直径走向朱祁镇,轻声说道:“陛下是想用这把长刀去见先帝吗?”
语调很轻,声音很柔,既没动之以情,亦无晓之以理,但也先却惊奇的发现,朱祁镇原本木然的神色突然变得惊慌起来,握着长刀的手,居然在微微的颤抖着。
那女子继续轻声说道:“为陛下计,还是把头发披散开来遮住面部比较好,否则见到先帝后再遮脸,可就有点来不及了……”
朱祁镇握着长刀的手颤抖的更厉害了,忍不住喝道:“你闭嘴!”
那女子不理他,自顾自己的往下说:“陛下以为你这是君王死社稷吗?他日史书上只会说:‘正统十四年,帝北征瓦剌,兵败被俘,不堪受辱,崩于土木堡。因无面目见祖宗,去冠冕,以发覆面!’”
纵使是为了救人,但也得考虑一下别人能否承受得了。她偏生不理!针一般尖锐,人家哪里痛得厉害,她就往哪里狠扎,麻药也不上,疼死也不理,整个一“最毒妇人心”!
朱祁镇怒了:“你还说!”
那女子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当然,为了保留陛下的颜面,王公公会背这个黑锅,史官大概会记载说,‘振挟帝北征瓦剌’,‘振擅权自专’,‘振致土木兵败’。到了地下,见到先帝,陛下就这么说。臣女心想,先帝会原谅你的,王公公也肯定不会拆穿。”
实情大抵尖锐,但她也太尖锐了,不独他朱祁镇难以承受,整个大明王朝都难以承受。朱祁镇忍无可忍,照着她的脸便是狠狠一巴掌。她几乎就要摔倒在地,却被一双猛然伸过来的手给扶住。
扶着她的也先对朱祁镇怒目而视:“干什么打女人?”
朱祁镇怒火渐渐散去,神志渐渐清明,凝目向那女子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