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满头满脸都沾满了鲜血,但显而易见是极美的姑娘,如果披上女装,活脱脱就是一绝色美女,再加上由内而外所散发出来那种“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的旁若无人的气场……后宫美人虽众,但加起来也抵不过她半个。——这样的美人,应当存在于庄子的《逍遥游》里,住在姑射山上,吸着她的清风,饮着她的朝露,抱着她的古琴,弹着她的阳春白雪,过着她那九天玄女一般的没丝毫烟火气的生活——来这屠宰场一般的土木堡作甚?非亲非故的,甘冒奇险救自己性命作甚?明明是救人,别人都是一脸慈悲,为何偏生她就半点人情味也没有,言语神态表情,无一不是在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女子拿过他手中的刀,还给赛罕王,转身便往俘虏丛中走。
朱祁镇蓦地想到嵇康在写给山涛的绝交书里的一句古文“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心念一动,想起了一个人来,叫住了她,问道:“你是谁?
“臣女张氏,见过陛下。”
“你是英国公的三女儿张静仪?”
“回禀陛下,正是臣女。”
“令尊呢?”
张静仪盯住了他,一字一顿说道:“回禀陛下,先父薨了。”
无一字指责,但无一字不是指责。
没人喜欢被指责,但,她的父亲之死,终究与他有脱不了的干系,这项指责,他担了就是。
朱祁镇略一沉吟,旋即拿定主意:“既然太后早就做了主,自今以后,你就是朕的敬妃了。至于册封的事,回京之后朕让礼部着手张罗就是。”
张静仪用一副审视的眼神望向他:长得不错,年纪与自己也相仿;虽然兵败被俘,但举手投足间依然是君临天下的气度;尽管不拿下属的命当回事,但至少还知道把吴瑾给捞出来,总算还有点良心……
可是,这样就可以了吗?
为了让自己自在逍遥的做皇帝,便肆意制造冤狱,重典之下,惨死锦衣卫诏狱的冤魂,数量无算;御驾亲征是多大的事,居然枉顾满朝文武的极力劝谏而不动脑子的胡来,尚书王佐、邝埜不惜死谏,不仅不听,居然还让太监把他们俩扔在大雨中罚跪;兵败如山倒,累死了那么多人,不仅仅没有半点伤心内疚,反而责怪士兵贪生怕死……
但你能说他是错吗?他是皇帝!你能跟他讲理吗?他是皇帝!
但眼下这情形,当着外族人的面,她又不好跟自国皇帝掰扯这些有的没的的事,尤其是,为了弥补父亲的遗憾,她还得豁出命去保护他周全!
朱祁镇何曾被人这样审视过,也审视起她来:“你今年二十?”
张静仪:“厂卫做事,当真细致。”
朱祁镇:“你应该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张静仪:“父亲年迈,我不放心。”
朱祁镇昂首:“你在责怪朕?”
张静仪垂首:“不敢。”
朱祁镇:“朕早有旨意,英国公年迈,不必随扈。”
张静仪:“父亲说,他已苍老,再也护不了陛下丝毫。既然您执意涉险,他只好随陛下涉险。若陛下有甚不测,他只有一死。”
朱祁镇大声道:“朕没让他去死!”
张静仪垂首道:“多谢陛下垂怜!”
朱祁镇不再说话,心想:“哼!张辅的女儿!”
张辅是谁?张辅是正统朝的第一名将,是先帝的托孤重臣,是继先帝之后,他另一个必须要当成父亲来敬重的人,是他曾经刻意追随、一意模仿的榜样。
张辅早年间南征北战的辉煌历史曾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他的名将气度也让自己心驰神往。很久以前,他对张辅可谓是言听计从,而张辅彼时对他也称得上是尽心尽意、着意培养。原以为他们君臣之间会如同父子一般相处下去,可后来慢慢的,他却不自觉的对张辅疏远起来了。
儿时不知原因,后来才知道,产生隔阂的原因在于:不管他怎么努力,都得不到这位当世名将的肯定,哪怕他已然长大,但他在一代名将的眼里,好像永远都是个孩子。
他气恼、抗争,可他越是抗争,一代名将就越是把他当随时会闯祸的小孩子来约束。
慢慢的,他绝望了,不再努力,遇上什么事都是让太监王振顶在前面。太监尽管做事容易剑走偏锋,惹出不少祸事来,但对自己,却是真心的好。
于是,慢慢的,他对太监越来越仰仗,对一代名将则越来越疏远。一代名将开始时还适当的说些什么,后来慢慢的,说的话也就少了。再后来,名将好像对他绝了望,尽管依然毕恭毕敬,却等闲不再说话。再后来,哪怕他做事再荒唐,名将都不再开口说一句话。
一个多月前,瓦剌侵略大明边境,他要御驾亲征,在朝会上,所有人都发表了意见,独一代名将沉默。彼时,他坐在奉天殿高高的龙椅上,在众人的激烈劝阻声中,看着下面的名将,他希望名将能像原先那样,劝他一劝,但名将始终一脸疲惫、满身绝望的低着头,一言不发。
昨天——也就是惨败发生的前夕——他心中怕得要死,彷徨无措之际,在月色的掩映下独自一人前往张辅的大营。原本是想在一切结束之前,向一代名将讨些办法,看能否力挽狂澜,结果没进帐便听到大帐中有人在交谈:
王佐:“孟质,王振又给你气受了?”
邝埜沉默。
王佐:”怎么回事?“
邝埜依然沉默。
张辅:“孟质独自一人面圣,被王振堵在行殿外,若非老夫及时赶到,他便被杖杀了。刚才,我和孟质是被提刑司太监给……拖出来的。”
王佐:“这太监!他敢!”
邝埜:“我们正在被也先拿刀慢慢割死,他却还在窝里横……”
张辅:“皇上决定了的事……孟辅,咱们都老了,是该死了……早看破早解脱吧……”
他黯然离开,他只想得到些许认可,竟这般困难!他到底做错了什么?竟被一代名将这般拒绝!
现如今一代名将去世了,他想得到的认可,终此一生都得不到了。而他的女儿,竟也这般看不上他。他怜她孤苦,好心好意的封她为妃,居然那般不情愿。
这可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哼!
他刚要说“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这样的话,忽然听到也先的声音:“不明是非也不讲良心吗?她救了你,你却欺负她!”
欺负一个弱女子?他堂堂大明朝的天子,会做出这等没出息的事?但此时若开口解释,无异于示弱。
“南朝”皇帝被“北朝”监国一句话给顶得下不来台,干脆就不下台了。张辅女儿的事尽可以以后再说,眼下他得将外族人一军:“朕跟自己的爱妃说话,哪里轮得着你这外人插嘴?”
也先将张静仪拽到自己身后,男人保护女人一般:“什么爱妃?分明是你在强抢民女!”
朱祁镇不由分说,拽住张静仪的手腕,便往自己这边猛扯。便在此时,也先也抓住了张静仪的衣袖,但一则怕冒犯了她,二则怕扯伤了她,不自禁的便放了手。这么一来,张静仪便被朱祁镇扯了过去。
这一回合,看似是“南朝”皇帝赢了,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北朝”监国在让着他。虽赢,但不光彩。
这么一来,“南朝”皇帝更下不来台了。
好像又回到了不久前的那场战争,在阳和,在大同,在鹞儿岭,在土木堡……面对北元监国的骁勇善战,大明天子拼命对抗,但越是对抗,输得便越是难看。
现如今,打仗打不过人家也就罢了,争女人也争不过人家。——岂有此理!
恼羞成怒之下,他一把揽住张静仪的身子:“朕的女人,用得着你来心疼?”
张静仪被他揽在怀里,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心中只感悲苦和不值。——不是为自己,是为自己的父亲。
有一件事,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