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先不再对抗,纵使朱祁镇已被他俘虏,但他终究是南朝皇帝。南朝国力雄厚,不容小觑,他虽打了胜仗,但一时间,还真不敢拿他们皇帝怎么样。当此情形之下,他只能放手,否则,吃亏的只会是那个刚刚没了父亲的孤女张静仪。
也先凝视着张静仪满脸的悲苦和不值,不禁喟然长叹。
他骁勇善战了三十一年,“来如天坠、去如电逝”了三十一年,到头来遇到想要保护之人时,居然只能用放手这种最最无奈的方式!
再骁勇善战,又有什么意义?再“来如天坠,去如电逝”,又有什么意思?阳和之战,大同之战,鹞儿岭之战,土木堡之战,这大大小小的战争,就算打得再漂亮,又有什么光彩?
不如归去!
心灰意冷之下,他骑上战马,绝尘而去。
至于这边的事,自有伯颜帖木儿和昂克着手安排,不必他操心……
……
时间回到五年前的一个午后,那天,皇帝和周嫔在乾清宫习字,他将笔下的字写了撕、撕了写,就是不满意。
便在这时,东厂太监送来了朝中诸大臣的近期行止消息。
众多消息中,一副墨迹特别引人注意。
皇帝拿到手上瞧,但见雪白的宣纸上,笔走龙蛇的写着三行王羲之体的草书:虽饰以金镳,飨以佳肴,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皇帝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愈思长林?志在丰草?这是谁写的?”
东厂太监:“回禀陛下,是英国公的三小姐……”
周嫔试探着问道:“听说英国公那位三小姐是个才女?”
皇帝将宣纸揉成一团后又打开,撕碎、揉烂,再搓成一团,狠狠砸向殿外,阴沉着脸说道:“愈思长林!志在丰草!谁是长林?谁是丰草?”
包括周嫔在内的所有人,均未见过皇帝如此发火。一时间殿内诸人一个个吓得跪倒在地,谁都不敢出一声大气。
皇帝气得原地打转:“思长林?志丰草?你想得美!”
话虽未明说,却已昭然。于是,原本应当入宫为妃的张静仪,也就被暂时搁置了。
这一搁,便是五年。
若非今时今日在土木堡上相遇,二人只怕终生都不会有任何交集。
现如今,一见张静仪,朱祁镇立马想起当日他们张家上下对自己的种种看不上,昔日接连被拒的屈辱感又袭上心头,眼见也先走远,于是冷冷说道:“纳你张家的女儿为妃,是文皇帝定下的规矩,封你为敬妃,是太后的意思——左右都与朕无关。若你不愿意,朕绝不勉强。”但,话是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揽住她的手,依然紧紧的揽着她,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直到怀中的张静仪挣扎之后,他才猛的意识到,慌忙松开。
松开她后,他又猛退一步,站得远些。站定后又不自觉的掸了掸胸前被她身子贴过的铠甲,好像要把所有同她有关的都掸掉一般。
张静仪往前走了一步,说道:“君无戏言!”
朱祁镇不悦,一双眼睛上上下下的审视着她,都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人了,还抱着古琴不放,当真“嵇康”得可以!他刚说可以不纳她为妃的话,她立马就提醒自己不能反悔——像他们这类把嵇康的文章当成饭来吃的人,是不是不欺点君、犯点上,就饿得难受啊?
张静仪又往前走了一步,靠近他的身体,小声提醒道:“陛下当真相信也先会放我们回去?”
她本是一番好意,但在他听来,却好像不信任他的见识一般。
他想也不想,立马就给顶了回去:“弹你的《广陵散》去!”说着,他又后退一步,站得离张静仪远一些后转过身子,对伯颜帖木儿说道:“刀山还是油锅?走吧。”
伯颜帖木儿看了张静仪一眼,忍不住好笑:“装得好像真的似的。”
张静仪又尝试着走到朱祁镇身边,在他耳边低声道:“若我是也先,不会仅仅要钱。陛下还是要小心。”
朱祁镇再次后退,冷冷说道:“你要是不想弹琴,就找地方写你的王羲之体去。嵇康的文章写完了就写阮籍的,阮籍的写完了就写刘伶的……你们这类人不是讲究什么‘老阮不狂谁会得,出门一笑大江横’吗?现在就横你的大江去,别在这跟朕添乱!”
张静仪垂首站立,不再言语。
伯颜帖木儿大笑道:“张姑娘,你们皇帝太不知道疼人,你还是嫁我大哥吧。”
朱祁镇冷眼瞧着,看张静仪怎样表态。
却见她既没有害羞,也没有恼怒,好像跟自己无关似的走向对面一名受了伤的俘虏,蹲下身子,替他治起了伤。
那是一位腿部中箭的明军俘虏,而她所要做的便是取出他腿上的箭镞。本来这样的伤处理起来很简单,只需拔出箭镞再包扎、止血即可。但因为箭镞已然深深射入腿骨,故而,只能先把腿部肌肉割开,再拿刀子将骨头凿开,及至腿骨裂开寸余之后,再以一根楔子作为支撑将箭镞拔出。
没有麻药,只能生割,为了防止伤员挣扎,她只能请其他战俘帮忙摁住伤员的躯体……
饶是伯颜帖木儿多历厮杀,见此情形也不禁骇然。
他转头向朱祁镇望去,却见南朝皇帝也是一脸苍白、两眼骇然、浑身冷汗直冒……
伯颜帖木儿不禁惊呼: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家闺秀?
但惊呼声才出口,却看到令他万难相信的一幕:刚才还一脸苍白的南朝皇帝,居然走到张静仪的身边,帮她按压那位正在被医治着的伤员的躯体!
伯颜帖木儿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恍惚了一会后,才确定自己所见无误。
南朝皇帝确实在帮着那位南人姑娘治伤!
战争本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事,这也就罢了,而这位万岁爷显然根本就不知道何谓打仗。一听说前线败溃,立马跳脚,眉毛胡子一把抓的粗略的准备了一下便急匆匆出征了。缺医少药、缺枪少弹就不说了,放着那么多骁勇善战的大将不用,事事由一个除了溜须拍马之外什么都不懂的太监做主!结果,二十几万大军,快马加鞭的赶了十几天的路,好像不是为打仗,而是跑到也先跟前让人家砍。现如今兵败被俘,生命危在旦夕之际,众明军俘虏胸中之愤懑、憋屈可想而知。
然而当皇帝这样一个活在九天之上的人,突然屈尊帮着他们治伤时,众明军俘虏原本被扔在冰天雪地里的心,又仿佛被小心翼翼的捧回了满室皆春的暖房里。
寒是寒得如此彻底,暖又暖得那般突然。一众俘虏霎时间一个个如石化了一般,不知如何反应。
突然,一名俘虏扑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一众俘虏本来胸中也都憋着天大的委屈,听到那名俘虏的悲声,一个个都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陛下……”
“使不得!陛下……”
大明官员、将士的心,竟是如此容易满足!
张静仪瞥了朱祁镇一眼,但也只看了一眼而已,又将注意力关注在她身前那位挣扎着要下跪的伤员身上。待她终于医治得差不多之后,才开口说道:“我开始时也这样,陛下适应一下就好了。”
朱祁镇几乎要被眼前的一幕感动到了,听了张静仪这句话后,马上拉下了脸,冷冷说道:“为了不给朕当妃子,你下的本钱可不……”一语未毕,一直强忍着的恶心再也忍耐不住,胃部一阵痉挛,转头吐了起来。
他原想在一代名将的女儿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仁德、威武,结果,手下的官员、将士是被自己的所谓的仁德和威武给感动得一塌糊涂了,她这一女流之辈却还是一脸淡淡的,没有任何感动或者震撼,唯一一句听来貌似是关心的话,又把自己说得好像很没经验一般。
他原想强撑出一个帝王应有的威仪来,结果胃脏却给他捣乱,让他在那个看不上自己的一代名将的女儿面前出了老大一个洋相。
哼!张辅的女儿!
“受了伤的将士有数万名,你救得过来吗?”面子还是要争的,但斗争策略必须要转变。
张静仪此时尽管正在专心为一名摔脱了臼的士兵接骨,但她的何等敏感,不用想也能感受到皇帝跟自己的较劲,不过她没工夫也没闲心跟他争闲气:“如果是你,一身是伤的躺在死人堆里,想活,却没人救你,活不了,心里却还想着妻子做的热饭热汤……”
朱祁镇心头猛得一沉,瞬间没了跟她争闲气的心思:他若是有什么好歹,他的皇后非得哭死不可。
伯颜帖木儿眼见日已落山,插嘴道:“皇上,刀山和油锅都已备下,请吧。”
朱祁镇没任何反应。
张静仪身子动了一动,继而执拗的把目光盯在伤员的伤口上。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孩子,现在看起来很不起眼,但若是能从这场战争中死里逃生,再给他一些时间,说不定大难不死之余会把自己给炼成祖父张玉,或者父亲张辅,再或者,素有“杨王”之称的杨洪。纵使成不了大器,也无妨,他尽可以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生一大堆孩子,过着男耕女织的、平淡而忙碌的生活。
总之,只要人活着,怎么看怎么想就都是希望……
伯颜帖木儿一挥手,数十名瓦剌士兵一拥而上,挥舞着带血的弯刀,切瓜砍菜一般,向一众俘虏砍去。一时间救命声、逃跑声、刀砍过人的躯体后所发出的惨呼声此起彼伏,除了那名娃娃脸因为被张静仪的身子挡住了而幸免于难之外,其余的人,只一眨眼的功夫,尽数惨死——其中当然也包括那些刚才被张静仪救治过的伤员。
朱祁镇看到,刚才那名被重箭镞射穿腿骨的将士已被人拦腰砍成两截,其中有一刀刚巧砍在张静仪给他包扎的地方……
一名瓦剌士兵眼见张静仪依然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身前硕果仅存的娃娃脸那里,挥刀便欲砍向张静仪,刀锋贴近她脊背时,张静仪猛然一回头,直视着那士兵,那人惊诧于她的美貌和镇定,居然下不去刀。这一停留间,拿刀的手腕已被朱祁镇牢牢抓住。
伯颜帖木儿收起手中的铁蒺藜,大声命令道:“不许伤了那姑娘。”
众瓦剌士兵色眯眯的看着张静仪,哈哈大笑。
笑声中夹杂着几个人的污言秽语。
“拉克申,这么个水灵灵的鲜货你也舍得砍??”
“我要!”
“她是我的……”
“他妈的,谁都别跟老子抢!”
……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瓦剌诸人尽皆哈哈大笑,一时间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充满了欢乐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