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骑马赶路,不到一个时辰便赶到了也先营地。
伯颜帖木儿将朱祁镇引至一所略显简陋的营帐,笑道:“陛下先将就一下。”
朱祁镇翻身下马:“好说。”——突然,他眼睛亮了,但见营帐方向,有两人迎面走来,走在前面的,是司礼监秉笔喜宁。
伯颜帖木儿笑道:”遵从太师的安排,特意选了一厂一卫前来服侍陛下。“
东厂的太监跟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快步抢上:“奴才喜宁(臣锦衣卫校尉袁彬)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乍见故人,皇帝心中悲喜交集,但单从表面来看,却还算平静。
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听闻皇帝的旨意,立马站起身来。
东厂的太监却依然跪在当地,目光淳淳的望向主子万岁爷,眼中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但一时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终于,万般感慨化一声嚎啕,抱住主子万岁爷的腿放声大哭:“爷爷!你让奴才找得好苦啊……“
旧日时光袭上心头,朱祁镇悲喜交集中,只感恍然如梦。有心叙旧,但身为大明皇帝,他不能如太监一般肆无忌惮的发泄感情。终于,在努力克制感情之后,胸中万般感慨化为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好奴才!等回京之后,朕一定重重赏你。”
太监哭道:“奴才本是没根的人,只因有了爷爷,才有了着落。奴才只愿爷爷安好,不图什么赏赐。”
皇帝点头赞道:“好奴才!”
喜宁站起身来,向张静仪走去:“奴才侍候爷爷和姑娘歇息……”
张静仪自下马后,尽管人就站在朱祁镇身边,但眼睛却一直虚望着南边的群山,皱着眉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见喜宁一脸忠心耿耿的向自己走来,原本凝望群山的双眼,倏地盯住了他。
喜宁心头一凛,不明白这位看上去颇得万岁爷重视的女子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正疑惑间,只听到“啪”的一声,左脸已然热辣辣的吃了一记耳光,还没想明白的,“啪”的一声响过,右脸又狠狠的挨了一下。
喜宁慌忙下跪:“奴才该死。”
张静仪冷冷说道:“第一巴掌,是替两年前被你害死的那名孕妇打的,第二巴掌,是为我那可怜的爹爹打的!”
喜宁被打蒙在当地,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于是匍匐在地,以不变应万变:”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只希望姑娘爱惜身子,别为了奴才这样的人气坏了自己。若是姑娘觉得不解气,奴才自己打自己便是。“说着,左右开弓,对着自己的脸部狠狠打了起来。
张静仪不说话,只是冷冷的看着皇帝。
皇帝用目光止住了喜宁,转头面向英国公之女,冷冷发问:“你想怎样?”
英国公之女:“臣女不敢!”
这年头,早就不讲什么是非善恶了。皇帝的“喜”就是“是”,皇帝的“恶”就是“非”。若皇帝宠信于你,哪怕你捅了天大的篓子,也是“是”,若皇帝厌恶你,纵使你做了天大的善事,也有可能是“非”。昔年欺辱她的父亲,虐杀她家下人的始作俑者就在身前,但面对皇帝的质问,她纵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也只能给他四个字——臣女不敢。
皇帝“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当年的事尽管闹得不像话,可他打也打了,罚也罚了,还要怎样?她刚才打的不是喜宁,分明是自己。
伯颜帖木儿一直站在旁边幸灾乐祸,他有想过皇帝和美人定会因为太监而有一番较劲,没想到较劲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明显,如此不可调和。一手编排的好戏已然开幕,下面,轮到自己上场了。
“天色不早了,就不打搅陛下休息了”伯颜帖木儿不失时机的打断他们,“张姑娘,我们走。”
“站住!”朱祁镇一把扯住张静仪,“她哪儿都不能去!”
“不是!”伯颜帖木儿失声道,“你什么意思?”
朱祁镇:“她只能跟着朕!”
伯颜帖木儿走到朱祁镇面前,斜着眼睛对他上上下下打量着。
朱祁镇大声道:“英国公的女儿,岂容你们糟践?”
伯颜帖木儿:“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她一个姑娘家,肯定得单独安排营帐居住呀。什么糟践不糟践的?说得这般难听!”
朱祁镇:“她只能跟着朕!”
伯颜帖木儿:”你想得美!“
朱祁镇:”你能怎样?“
这一边,对峙还在继续。
那一边,喜宁脸上的肌肉猛然抽动了一下。居然是张辅的女儿!居然偏生是张辅的女儿!
另一边,张静仪在冷眼旁观着。有想到土木堡兵败后,胡汉高层定然还会有激烈争斗,但没想到今日所发生的诸番争斗,却都是因自己这个长得还算有几分姿色的“女色”而起。所幸周边没有正人君子之流看着,否则,红颜祸水、迷惑君王的罪名只怕要跟定自己一辈子了。若是后世史官的笔锋再偏一些,说不定魅惑君王御驾亲征,致使土木堡伏尸数万、皇帝被俘、明朝就此败落的帽子也要紧紧扣到自己头上了。此后经年,经过稗官野史的一番添油加酱之后,自己这个普普通通的弱女子,说不定就成了吃人心、挖人肝的狐狸精苏妲己第二了。
……这哪跟哪啊,发动战争的明明是他们男人,能不能不要事事扯到女人身上?
——但有时候,麻烦之来,不是你想躲就躲得过去的。
这一边,关于“被红颜祸水”者的对峙依然没有停歇的意思。
——伯颜帖木儿:“英国公已经被你给糟践死了,你还想再糟践他的女儿?”
那一边,困兽为了求存已然开始了挣扎。
——喜宁倏地站起身子,挡在朱祁镇和张静仪的身前,一副忠臣节烈的模样:“瞎了眼的!大明朝的敬妃娘娘你也敢动?”
伯颜帖木儿:“什么敬妃?自作多情!”
喜宁:“这是我们自家事,同你们瓦剌人说不着。”
伯颜帖木儿:“曾听说汉人惯于打着‘自家事’的牌子做吃人不吐骨头的事,开始我还不相信,现在算是开了眼界了。”
喜宁:“你什么意思?”
“你们不是讲究什么‘以孝治天下’吗?“伯颜帖木儿继续煽风点火。”她父亲才死,你家皇帝就强行将她留在房内,欲行不轨之事!”
喜宁怒道:“你信口雌黄!”
伯颜帖木儿撇嘴:“都是男人,谁不知道谁?哦,忘了,你不是男人……”
“张姑娘确实百里挑一,但朕对她没丝毫兴趣,若是可以,朕希望她走得远远的,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出现在朕面前。可你们瓦剌人动辄奸淫掳掠,干尽人所不齿的勾当,就凭这一点,只要一天不回北京,她就一天不能离开朕的身边。”朱祁镇本不屑于辩驳什么,但对方如此极尽污蔑之能事,自己作为一国皇帝,若是由着他污蔑,稍有不慎,只怕恶名霎时间就传遍天下了。
“我们瓦剌人虽然粗鲁,却也知道好歹,我们可以糟践任何一个人,但对张姑娘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却只会好生相敬,而不会有丝毫亵渎。”伯颜帖木儿说了一番撇清的话之后,便将目光转向张静仪。
他跟皇帝为了她而寸步不让,她却没事人似的爱答不理。
这女人是什么做的,竟恁的难以取悦、难以捉摸。你对她好,她一脸的“与我无关”,你对她坏,她也一脸的“与我无关”。不管是天塌还是地陷,她总是若无人的做着自己的分内事,除此之外,一概不管,一概不理。
朱祁镇顺着伯颜帖木儿的视线看了一眼,又把视线回收到伯颜帖木儿身上,瓦剌知院的算盘,他大明皇帝洞若观火:“我大明没有和外族联姻的规矩,你们别做梦了。”
不说和亲之事还好,一提起和亲来,伯颜帖木儿的眼中立时闪过一丝被被人愚弄和戏耍的屈辱感:“规矩倒是挺大,就是喜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朱祁镇看不懂伯颜帖木儿的眼神,想当然的以为对方又在信口雌黄。他将目光转向张静仪,正色道:“话说清楚了,朕虽不肖,却非小人,留你在身边,完全是为了保住英国公女儿的清白,朕不喜欢你,对你没丝毫兴趣,不会对你有丝毫逾矩!皇天后土俱可见证。”
张静仪转过身望向皇帝,盈盈拜倒:“臣女替先父谢过陛下。”
伯颜帖木儿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她竟愿意跟皇帝?
他刚才时而坐山观虎,时而挑拨离间,时而栽赃陷害,时而煽风点火,时而专攻一点不计其他。一切的一切,都是让她明白,南朝这个皇帝,是个亲小人、远贤臣、贪婪好色、寡廉鲜耻的无道昏君。此人居心叵测,必须远离。
结果这一番费尽口舌的远交近攻,眼瞅着好像是起作用了,临了临了,皇帝居然就是不肯放手,而她也居然愿意跟皇帝?
这不对啊……
不过,也无妨,她本就对皇帝有诸多看不上,现在又加上了喜宁这个障碍,那就……
伯颜帖木儿眼珠子一转,又现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笑。
朱祁镇瞅了一眼伯颜帖木儿,转头吩咐喜宁道:“再搬一张床进来。”
喜宁转头袁彬吩咐道:“快去!”
袁彬为难道:“可是眼下……”
朱祁镇大声喝道:“去找!”
伯颜帖木儿盯紧了朱祁镇:“你最好说到做到!”
这就是在不能用强的情况下激自己进一步表态了。
不过立场既已表明,那就无须再多废话。
朱祁镇不理会伯颜帖木儿的激将,以攻为守的直挑对方的伪装:“张姑娘日后若是嫁人,只能嫁我们汉人——你们死心罢!”
伯颜帖木儿点了点头,转身向两名属下:“你们在这给我盯着,盯紧了。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别怪我把你们四马分尸。去,给张姑娘找两个婢女,好生伺候着。”
喜宁:“天色不早了,知院请!”
伯颜帖木儿狠狠盯了朱祁镇一眼:“假公济私!”说着,他翻身上马,走了几步后勒马回首补充道:“动机不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