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还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今日便已成阶下之囚,世事之无常,只让朱祁镇感到既难以接受,又飘渺恍惚。
再无龙椅可坐,只有简陋的桌椅可将就,文官武将绝大多数都死了,没死的也不知身在何处,身边空荡荡的只剩一个喜宁——张辅的女儿和那个锦衣卫校尉不算数,尽管他们近在咫尺。
一灯如豆,将原本就晦暗的周边显衬得更加晦暗。
喜宁从外面进来,一眼就见到坐在简陋的木椅上的啃食烤肉的皇帝,有些发愣。
朱祁镇向他招了招手,说道:“这里还有些肉,你拿了吃吧。”
喜宁故作惊喜:“居然还有肉吃!”
朱祁镇却没被他逗笑:“坐下吃。”
喜宁惶恐:“奴才不敢!”
朱祁镇拿起一块烤肉,递给喜宁:“今日不讲君臣之礼,坐吧。”
喜宁伸手接过,却不吃,迟疑一会,试探着说道:“主子……”
朱祁镇:“坐下。”
喜宁:“是。”说着,在桌子对面的那张椅子上斜斜的坐下。
朱祁镇:“见到也先了?”
喜宁站起身来:“回主子万岁爷,见到了。”
朱祁镇:“坐下,坐下。他怎么说?”
“也先说……”喜宁向帐内的张静仪看了一眼后斜斜坐下,“无非就是官面文章,说什么土木堡之事是上天的安排,说什么今日得见天颜此生无憾之类的话。”
张静仪站起身来:“我出去。”
朱祁镇:“你就在这待着,哪儿都别去。”
张静仪依然站在当地。
朱祁镇想了一想:“不可走远,若有瓦剌人跟你啰嗦,不要理会,立刻折回。袁校尉,保护张姑娘!”
张静仪:“多谢陛下。”
袁彬:“是!”
朱祁镇顺着张静仪的背影向外望去,八月十五的月是那样的明,然而夜偏生那样的黑……
发了一会愣之后,朱祁镇才慢悠悠说道:“……然后就是跟你说要把朕送回北京去的话吧?”
“主子!”喜宁站起身来,“依奴才之见,只要我们运筹帷幄得当,也先是会放咱们回京的。”
朱祁镇叹道:“你还是太老实啊,他的话怎么可能信呢?他们想着恢复元朝的江山不是一天两天了,好容易有了这个机会,岂肯放过?坐下,坐下。”
“奴才想……”喜宁慢慢坐下,“不会!”
朱祁镇断然道:“不可能!”
喜宁:“狼爱吃肉,却不耐烦种田。也先不蠢,与其费尽心机的谋夺一个根本就不会搭理的房屋,不如得一个饿了就有肉吃的厨房。”
朱祁镇:“如果是为恢复元朝呢?”
喜宁:“那更不可能。也先虽说位高权重,但可汗的宝印,却还在脱脱不花汗手里。他在前面为了攻打北京而劳师动众,回头坐享其成的却是脱脱不花。以也先之精明,不会做这样的事。”
朱祁镇霍地站起,原本阴云密布的脸霎时间云销雨霁,但也只晴朗了一会,就又阴沉不定了:“可若是这样的话,我大明要给也先的银子,可就海了去了。说不定还要和亲、开市通商甚至割地……”
喜宁不再说话,站起身来侍立一旁。
“是啊,你也没法子了。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想回京,我们只能顺着他们来。”朱祁镇感觉仿佛有只无形大手,紧紧抓住他的脚踝,使劲往下拽,他想抵抗,但无力抵抗。
喜宁急忙上前扶住。
“出师未捷身先死!”朱祁镇掩面,“朕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竟会沦落到这等地步?”
声音已然带有哭腔……
……
月亮已然移至西方,尽管很亮,却暗得吓人。
张静仪就在距离营帐不远的地方坐着等着,见喜宁离开,知道谈话已然结束,于是在袁彬的护送下,起身回帐。
然而,刚进营帐,她便被眼前的一幕给惊住了:形单影只、瘦骨嶙嶙的坐在简陋的木椅上的皇帝,正在用手指拼命的抠喉咙——他想把卡在咽喉处的食物给抠出来。
帐外有人,只要叫一声就能进来,但她没叫——大明天子憔悴虚弱的样子,不能给外族人看到。
她抢上前去,找准他的胃脏部位,一推一压之下,皇帝腹部内的食物,被悉数压出。
“水……”尽管卡在咽喉部的食物已被肃清,但朱祁镇依然浑身难受。
张静仪从桌子上拿了一杯水,递了给他,待他喝完水后,又扶着他走到床边,帮他脱下外衣、靴子,服侍他躺好。
若在平时,皇帝出则前呼后拥,入则后拥前呼,繁华喧闹无比。但此时此刻,他兵败被俘、憔悴不堪,太监又不在身侧,于是,这满室的狼藉,以及满室狼藉中憔悴不堪的人,便只能她来处理、照顾。
世事无常,阴差阳错,这不知所云的造化!
……
窄小而逼仄的营帐里,楚河汉界的摆着两张床,一张在这边,另一张在那边。两张床虽然隔得很近,却很远。
夜已经深了,躺在这张床上的张静仪已然睡去,躺在另一张床上的朱祁镇也沉沉睡去。
但没睡多久,他就被一阵尖锐的叫声惊醒:“护驾!护驾!”
昏天黑地的,有一人在他身旁猛推:“也先杀来了!”却是王振。
血染长空,尸横遍野,到处都是厮杀,他一动也不能动,惶急之下不禁嘶声大喊:“出征前你对朕说,我们是为正义而战,上天必会庇佑。可为什么,输的反倒是我们?”
四面八方无数喊杀声、厮杀声,声震群山,王振的声音被淹没……
“王先生!”他大声嘶喊,“你……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没有回应……
他继续嘶喊:“这样一个结局,朕该怎样去承受?”
依然没有回应……
两天没喝水了,却不觉口渴,拼了命的想挣扎,却依然动弹不了,他继续嘶喊,不遗余力的嘶喊,不遗余力的拼了命的嘶喊,也不知道喊了多久,终于,有回应了。
“醒醒吧,你早就没爹了。”王振终于出现了,却是满身满脸都是鲜血。
“不可能!”他的身子不断的往下堕,原本不足一丈深的战壕,居然成了万丈悬崖,怎么也掉不到底。
他又是害怕又是无助,伸出双手胡乱抓,且抓且喊:“父皇!父皇!”
什么都抓不着……
“陛下,醒醒……”不是王先生的声音。
“王先生……”他不遗余力的嘶喊,不遗余力的乱抓。
昏天黑地中,终于触碰到了一只手……他如溺水之人突见救命稻草一般,猛伸双手,紧紧抓住了它。
“陛下,醒醒……”依然不是王先生的声音。
他猛然睁开眼睛。
没有王振,没有厮杀,没有也先。
眼前只有张静仪,只有月光,只有破败、逼仄、昏暗的营帐。
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个寒战,原来只是一个梦……
神志尚未清醒,没力气自欺——他需要她!
“父皇……”他如同一个婴儿一般,紧紧的抱住她,在瑟瑟发抖中,拼命汲取怀中的温暖。
“没事,没事……”她轻声安慰。
“他们都在怪朕……朕难受”
“会过去的。”
……
神志渐渐恢复,他居然被她抱在怀里!——她是一代名将张辅的女儿,玉洁冰清、才高八斗。他是宠信宦官,致使大明王朝陷入奇耻大辱的无道昏君,善恶不辨,是非不明。整个一“牛唇不对马嘴”,“前言不搭后语”。罢了!
“放肆!”他猛的把她推开,摇摇晃晃中,死死的撑着支离破碎的天子尊严。
“你中毒了!”她突然开口。接着,她将右手抵在他左手腕部的关寸尺处,感触他的脉搏。
他一愣,原以为会被鄙视甚至斥责,没料到她一开口会是这样的话。瞧她凝神静气的诊治病情的样子,哪里是什么恃才傲物的忠良之后?分明就是一个治病救人的济世良医。
不对,也不是济世良医,她分明像极了自己已然去世多年的父亲!
可,人家一个娇怯怯的姑娘,跟自己雄壮威武的,一脸络腮胡子的父亲,哪里有半分相似之处?
他摇了摇头,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试图把自己摇醒、敲醒——居然能从一个弱女子身上看到自己父亲的影子,朱祁镇,你真是睡糊涂了!
……
月光渐渐淡了,月亮由黄色变为了白色,天快亮了,他睡意全无,辗转反侧之后,索性坐起身来,双手抱膝的陷入沉思:
土木堡上,他们尽管败得很惨,但若细细推究,也就是一次败仗而已。他作为大明天子,确实已成敌人的阶下之囚,但只要北京那边撑住了,不管也先在这边怎样猖狂,一切就都有转机。
此外,尽管也先现在如日中天,但他跟普化可汗、阿剌知院之间,尚有很大的矛盾,若能在他们之间做些文章,便能寻找到更多可以钻的空子来。
只要运筹得当,回京,就只是区区几万两银子的事。
只是,再运筹帷幄,也是免不了要吃苦头的——也先不是吃素的,他手下的骄兵悍将也不是吃素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棍槊棒,鞭锏锤抓,拐子流星……只怕要轮番在自己身上招呼了。
智计抵不过强力,只能以一“挺”字来抗阻之。“挺”字很难写,但不“挺”也得“挺”,稍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