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仙兵会（二）
两年前，季向之安然无恙的从玉京归来，并带回诸多炼器材料，可谓是满载而归。但京都的情况，他却是只字不提。
忽一日，季向之来到季若痕的书房，待几句问答之后，他突然一改初始的和颜悦色，板着个脸，颇为严肃。季若痕见此，嬉笑的神情随之收敛，以为自己的言行又触犯了爹。但奇怪的是，季向之反常的没有责怪季若痕，没有指责他不尊重先人古义，而是抚摸着季若痕的头，轻声问道：“若痕，从明天开始，爹教你习武如何？”那语气就好像挣扎了好久才呼出一口气般，说不出的难受。
季若痕收回吃惊的表情，楞了一下，但那几个字清清楚楚的传入他的耳朵，怎会有假？季若痕两眼冒着精光，仰头追问道：“爹说的可是真的？”
季向之颔首示意，无奈之情一闪即逝。一年前的光景在脑海中闪过，皇殿上的惊心动魄，青候府上秉烛夜谈……
季向之望着季若痕欣喜的模样，心中暗道：“荷儿，怕是要辜负你的遗志了。希望你不要怪责于我，等我到了九泉之下，自会跟你道个清楚。”
季若痕听到父亲肯定的回答后，鼓掌相庆，继而夺门而出，一声声“哦……爹要教我习武了。”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绕梁而去，走廊上的一些下人来来往往，丝丝笑容挂在脸上，倒也为季若痕高兴。
红日东升西落，岁月更替，转眼间已是两年后，距仙兵会只有一月的时日了。
庭院内。
怔怔想着过往的季向之，被一道喊声停滞了纷飞的思绪。与此同时，两旁也是笑声连连。他侧过身去。见季若痕正在叫唤着，忙应道：“怎么回事？”
刚刚蹲在浅水塘边的男孩此刻正揉搓着胳膊，满脸的泥土，苦笑道：“孩儿刚想试试那步云纵练得如何了，可刚一升空，体内一阵虚脱，就跌落了下来。”
“才学这么短时间，你就想逞强。我早说过，做事情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现在尝到后果了吧。来，让爹好好给你揉揉。”
季向之说完伸出右手，眼中出现了季若痕第一天习武的情景。一父一子，一老一少，荫凉的庭院里，倒也是难得的画面。
季向之教导若痕扎马步，说这是根基，一定要好好的练。一开始，季若痕当然是兴高采烈了，学着父亲的模样扎起马步来，姿势倒是有模有样，可刚刚不到小半柱香的时辰，季若痕就汗珠直落，脸蛋红扑扑的，薄薄的嘴唇紧闭着，全身都颤颤的在发抖。但他还在忍着。
旁边的季向之偷偷的微笑，那笑容充满了父爱，满是温馨，他不记得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从荷儿去世吗？还是更早。笑着笑着，这眼角竟然湿润起来，淡淡的哀伤盈在眶里，似云雾遮掩了他的双眸，永远都化不开。
突然，扑通一声，季向之缓过神来，见若痕一屁股瘫倒在地，竟是禁不住笑出声来。惹得季若痕脸色更红了，如熟透了的番茄。
“爹，你想什么呢？”季若痕拉着父亲的衣袖，轻声的问道。
季向之眨了眨眼睛，呵呵笑道：“为父刚刚想起了你第一次扎马步时的模样。呵呵”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季若痕脸一羞，知道爹又在取笑他了，可心里却是幸福的。
“每次爹这样笑话他的时候，那笑容才是他最想看的，干净，温馨，和母亲在一起时笑的一模一样。可惜母亲……”
想着想着，季若痕望向父亲的眼神微微有些发红，季向之问怎么了，他还是那同一个答案——眼睛里进沙子了。
因为他清楚的记得父亲那一次也是这么回答的。
是日，虽说离仙兵会还有五日之隔，却已是有不少人欣然而至了。幸得提前做了准备，在绿洲之中，连着无名剑庄重新造就了数十间偏房，以供来者暂住。而且剑庄也稍微的修葺了一番，才使得无名剑庄看上去没那么拥挤，倒是和平日不无二致，仅仅是多了几个身影而已。
季若痕自从跟着季向之习武之后，不知道何故，竟是越发的喜静了。
有时，季若痕在浅水塘边一呆便是小半天，然后面露微笑，心满意足的踏步而去。有时，端坐于书桌旁，其上，各色书籍井然有序，不鲜有被翻阅的痕迹显露。那四方的薄纸之上，依旧是那两个字，但字体却是更加有了些气势，遒劲有力，似要透过纸背。
每每季向之见此，他那从未舒展过的眉宇下，温润的双眸中才会现出些欣慰之意。
“若痕，再过几日就是仙兵会了，虽然这几日爹不能陪在你身边，教导你习武，但你自己要勤加练习，切不可荒废了，知道吗？”书房中，季向之推开了暗红色的雕有数朵莲花的木门，回头对着正手拿一本暗青色古卷的季若痕说道。
季若痕放下书本，抬头望着父亲，眼神已不再是两年前的稚嫩与童真，而是饱含着层层渴望，问道：“爹，仙兵会那日，我可以去看吗？”
此次仙兵会之地选在了无名剑庄的炼兵室二楼万剑塚内。这是无名剑庄的禁地，除了季向之一人外，庄内无人能进，季若痕适才有此一问。
“那时人多嘈杂，为父哪有时间管你。不过……”季向之望着季若痕的双眸，停顿了会儿，又接着道：“还是到了那日再说吧。”说完，季向之便轻声关门离去。
季若痕眼神黯淡下来，有些落寞，失望的神色一览无余。无奈之下，他又捧起那本古卷，轻声的念道：“专精积神，不与物杂，谓之清；反神服气，安而不动，谓之静。”
虽然季若痕离开青冥宗已是三年有余，但他对道义的研习却从未间断。本来，两年前，季向之从玉京归来后，曾有心将季若痕再送回青冥宗，让他从此远离尘世，以免卷入本不属于他的是非漩涡之中。但他终究还是被自己的私心所绊，纵使那天真的到来，他季向之也要和自己的儿子度过最后一夜，因为季若痕已是他今生唯一的牵挂。
稍时，季若痕双目微睁，从打坐中醒来，意满颔首，神情淡然自若，手指轻轻翻阅过去，却又是若有所思起来。
“清谓清其心源，静谓静其气海。心源清则外物不能挠，性定而神明。气海静则邪欲不能作，精全而腹实。”
季若痕缓缓合上古卷，闭目，再次入定，兀自去体悟那清静之道。而书桌上，云笈七签四字印在那暗青色古卷的右上角，古色悠远。
庭院之中，偶尔几声笑声干涩的响起，略带丝丝妒忌之意。而季向之的声音也是随声附和，温文尔雅，倒是有些趣味。
此刻，那回廊拐角下的石桌旁，两中年人的身影淡淡的曳动着，间或有缕缕热气冒出。紫色的茶壶放置在中央，茶杯前端坐着一善一恶的两中年人，有说有笑，却都是些不着边际的恭维之语。
季向之面色温和，慈眉善目，偶尔手抚那一撮山羊胡，从善如流，谦虚有礼，像是一副虚心求教的学生模样。
而他的对面，一尖嘴猴腮的中年人正侃侃而谈，神采飞扬，口若悬河。虽说不上面目丑恶，但总让人感觉有些压抑。
只见他身着灰黑色华袍，略尖的下巴上挂着一缕灰白色的胡须，面色红润，一双细眸不时的冒着精光，而雾凇云海冠下，乌黑色的发丝清晰可见，倒是让人好生羡慕。
“呵呵，季兄过奖了。倒是几日后，仙兵一出，季兄定会声名大噪，九州皆知。届时，可就轮到我来说这番话了。”又是一道干涩的语气，带着一丝沙哑。
“令狐兄说笑了，季某只是领旨行事而已，哪敢有此等奢求？再者，天下谁不知道你令狐神逸的威名，十二年前的仙兵会上，冽月的风采，我可是亲眼目睹。如今，季某又怎敢劳您夸奖呢，呵呵。”季向之无奈的笑道，忙端起杯子喝起茶来。他可不愿在对上那堪称睿智的眼神。
令狐神逸对此话倒是很受益，一脸满足的神情，微眯着的双眼似是一条黑色的细线，缕缕清气后，茶香氤氲着微扬的嘴角。一谈起冽月，他又似乎回到了十二年前，回到那意气风发的岁月。但又有谁知道，风光的背后藏着怎样的辛酸与无奈？
作为一名炼兵师，谁不想扬名立万被众人所知，谁不想威风八面让世人敬仰，谁不想以兵御道窥天地之玄妙。但伯乐常有，而千里马不常有。纵使你有一身本领，却无施展本事所需的凭借，一切都只是徒劳而已。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空有皮囊，却无灵魂去支配。
令狐神逸深晓此理，自接管逸仙庄后，他便背弃先人，不顾祖训，视若无物，在青侯的举荐下投靠了朝廷，为皇朝将士炼制兵器。只因大胤皇朝承诺提供他炼器所需的一切。
直到后来，七星士之一的华尹将月轮石交付于他，才有了横空出世的冽月剑，才有了他如今的一切，可是，两个月前的那一次对话后，他才开始后悔当初的决定，是非之地岂可久待？但只要踏足进去，泥足深陷，便永无踏出之日。
而现在，令狐神逸望着对面的季向之，就像望着当年的自己，这是一条早已被他人铺好的道路，你所做的只有沿着这条道途，按着他给的方向，永往无前的走下去。
紧接着又是一番虚无的客套话。但随着向宋的到来，季向之与令狐神逸的谈话总算是告一段落。俩人齐齐偏头朝朱青色的大门看去，神情各异。
“呵呵，原来是炎星河炎兄到了，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呀。”季向之起身微笑迎道，心里却是讶异不已，他没想到素不世出的炎星河居然也来到了无名剑庄。
不容季向之多想，身后一直未动的令狐神逸却是轻哼了一声，独自喝起茶来，似乎对炎星河的到来并不感到太多的惊讶。
而炎星河也是一副淡漠的表情，一身火红色的素袍，袖口和衣裾上摇曳着鲜红色的火舌，轻轻一甩，似是要喷将出来。同样颜色的腰带上一块水滴状的玉石来回摆动，内里还隐隐泛着火星，竟是那炎狱里稀少的离火玉。
不等季向之继续寒暄几句，面无神色的炎星河只是简单的回了个揖，便径直朝着令狐神逸背后的一张石桌走去。没有多说一句话。
炎星河的突然来访让季向之错愕不已。如果说炎星河仅仅因仙兵会而来，季向之可是万万不会相信的。不提炎狱距无名剑庄万里之遥，路途之远，单就炎星河其人，自从二十年前归隐天焱山脉内的炎狱后，他再也没有踏足中原，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只有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兵器才让世人依然记得有关他的种种。
如今，炎星河略显苍老的面容清晰的浮现在季向之的眼前，惊讶之余，却是让他深深陷入回忆当中，脑海中闪现着那一晚的一幕一幕，季向之不禁轻声低吟道：“难道连他也被说服了？还是……”
季向之望了令狐神逸一眼，又将视线移到炎星河身上，想着刚刚他二人的相逢，叹气道：“二十年前的那场误会居然让二人相恨至今，真是天意弄人啊！”
季向之嘱咐下人端茶倒水，既来之则安之，可不能怠慢了他人。而他自己则向门口行去，脸上稍有凝重之色。
突然，季向之停住了脚步，脸色一沉，皱眉再紧，心道：“二十年前，误会？莫非……”可不等他多想，一声爽朗的笑声传了进来，如沐春风。
“季庄主，多日不见，贫道此次前来，恐怕又要来叨扰一番了。”来人一身月白色道袍，直若仙人。不是青冥宗青央真人又会是谁。
在青央真人的身后，一男一女分列两侧，气定神闲，翩然而至，正是随行世外修炼的青云和苏穆英。
“真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您能亲临寒舍，那可是我季某的荣幸，平白沾了些仙气不说，就怕招待不周，怠慢了真人呀。”季向之忙俯身揖道。
对于修真界的得道真人，季向之一向礼敬有加，毕竟古书上记载的那些飞升仙界的可都是得道高人。而青冥宗因季若痕的缘故，季向之则更加的敬重，奉若上宾。
“季庄主客气了，贫道哪能受如此大礼。”青央真人忙扶起季向之，接着笑道：“这两位乃是我的徒儿，青云，穆英。今次可是特意带他们来参加此次仙兵会的。”
青云和苏穆英简单的行了个礼，一路的风尘，看上去颇有些狼狈。
“真人说笑了。来来来，请里面就坐。总不能一直站在这门口说话吧。”季向之说完便带头走在前面，往哀剑堂方向行去。
间中，令狐神逸和炎星河纷纷对青央真人行礼问候，青冥宗之名如雷贯耳，他们岂能不知？而且，青央真人在九州修真界也算是风云人物，世人皆知。
青央真人也是一一回礼，简单的寒暄几句，便继续朝哀剑堂走去。这时，途经浅水塘的青央真人却是突然驻足问道：“季庄主，这离龙阴阳阵近日可曾出现异象？”
“不瞒真人，这些日子，季某一直在为仙兵会忙碌，倒是不曾注意，怎么……”季向之也是有点愕然，恭敬的答道。
“哦，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好像有点稍稍被改动的痕迹，不过无妨，此阵的功效依旧，没什么不妥，走吧。”青央真人不等季向之追问，先行一步离去。
待青央真人坐定后，季向之让人叫来了季若痕，怎么说也是师徒一场，虽然只是一名记名弟子，并未真正跟随青央真人修习过道法。
季若痕一入哀剑堂，便瞧见正品茗清茶的青央真人，还有一旁的青云与苏穆英，忙大踏步跑进去，喜道：“师父，青云师兄，穆英姐姐，你们怎么也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