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最后一天了,再不选出心仪的女婿也就不符合步尽天的目的了。
所以当下午比武大会结束,武林人抱拳别过之后,只有昼夜辰公子留了下来。
啸空山庄的正厅依然延续着比武大会的大气。
步尽天与他的妾伊春正坐主位,步莲华亭亭玉立在她的娘亲身边,而步月华步云华则坐在右侧的侧位,正厅中央恰是两位人中龙凤的辰公子。
瞧见自己三妹和段辰之间的眼神交流,步月华只觉得心中生闷,像是一块石头压在胸口,挤压着她的五脏六腑,也像是要把她的眼泪也要挤压出来似的。
真难受。
“难得贤婿与我女儿莲华彼此有意,不知何时成婚?”步尽天笑如雷阵。无论是这白以辰,还是这段辰,都合他心意。又恰好莲华心慕这段辰小子,那么定下这婚约,倒是顺风顺水了。
瞧见步莲华玉色脸颊上的粉意,段辰也觉得心中一片柔软。也正是眼中的温和,让他整个冷峻气息也变得独特了起来,甚至更为迷人。
他抱拳行礼,不卑不亢:“还请岳父岳母定夺。只是当下,我还需一两年时间,处理本身的事情。”
步尽天思索片刻,才道:“若是贤婿觉得方便,带上我家莲华出去历练一番也好。婚期的话,就交给阿春了。”
这两句,让所有人的心情都有所沉浮。
“爹!云华也要去!”废话!这可是和以辰相处的好时候,她怎么能不去?
步尽天眉头一皱:“你去如何?”
“妹妹便可与意中人同去,我又为何不可?”说罢,步云华起身站在白以辰身边,目光灼灼地盯着正座上威武凝肃的男人。
步月华的目光终于是从破碎凝成焦距,缓缓抬起,望向白以辰。
那男子依旧温润模样。应该是心伤反而平静,冷静的步月华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苦恼。
她们姐妹两人,就如此感情不顺么?
凭何?
她与三妹争夺不了段辰,她认。
可是她们两人之间必须要有一人幸福。
那么,她必须为她的二妹争取一番。
步月华缓缓起身,朝正座上那个男人行礼,完全没有父女日常的亲昵,而是众人双眼可见的疏远。
是了,在她心里,她是嫉恨三妹的。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虽不像二妹表现的如此明显,但是就算对三妹再怎么亲和,也感觉与她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步月华不知怎么,觉得自己现在是异常的冷静,思绪清晰,让她自己也觉得可怕。
“就算段公子如何欢喜三妹,也不可能像二妹熟悉三妹一样照料三妹的全部。带上二妹一同前往,也好与三妹相互照料。一路冷暖,血缘自知,还请爹,给二妹一个机会。”
可能是越嫉恨,报复感就越强,越想做什么,就越发冷静想达到最大效果吧。
因为她算是明白了一件事——
她爹,根本就没想过给她或者是二妹找良人。
若是段辰是他所看好的贤婿,白以辰又为何不可?两人分明不相上下。
二妹喜欢白以辰,明眼人都明晓。
而他却问“你去为何”。
为何?
明知故问。
她知晓爹偏心,偏爱三妹。
可三妹的婚约就是爱情,她二妹的就不算了么?
她对三妹的嫉恨,全来自眼前这个男人——从小到大,他的爱全给了步莲华!
最好的、最优秀的、最完美的,恨不得全呈现在步莲华面前,就连步莲华未来的道路,他都一心一意地铺好,步莲华只需要有一个能陪她一起走的人就好了。
而她呢?她二妹呢?
不曾给过任何一个温暖的拥抱、和蔼的微笑,甚至只是一个激励的眼神。
明明,她也是他女儿。
狠狠咬住牙槽,步月华努力想扯出一丝微笑。
步莲华轻轻扯了扯伊春的衣袖,话却是对步尽天说:“爹爹,大姐说得对,一路孤单,莲儿也想有个姐姐陪伴,您就答应了吧?”
伊春神色微变,目露忧色望向身边的男人。
“昼公子觉得如何?”步尽天却将话头抛给了白以辰。
白以辰自然是拒绝的,他虽也到了适婚年纪,但是对步云华实在有些难以接受。这下决定权给了他,又怎么能不称心如意一下?
正当他要张口时,步月华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不失娇脆:“白公子,若是一两年间或是之后你还未分别出对我二妹的情感,就把她扔到人声鼎沸之处。”
这种奇怪的说法白以辰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禁想问缘由,实际上他也问了。
步月华轻笑:“若是在意,人再多,你也想寻回;若不在意,这恰是分离好时候。”
步云华的眼眸一震,倏尔直直凝视她的姐姐。眼里忽然冒出湿意。
她记得的,这个她是记得的。
那是她们最不想回忆的一段。
“说法倒是有意思。若是她还是缠着我,还对我造成不好影响,那又该如何?”白以辰觉得如果是按照步月华的意思,那他倒是可以容许步云华跟着他。
“那我这个妹妹,我就不认了。”她妹妹,从来不是胡搅蛮缠的人。
白以辰嗤的一笑,“那行。我有些期待了。”
至于期待什么,再深想也没有意义。
步尽天眸光明暗得厉害,视线在步月华身上的停留时间也是出奇得久。
是她知道什么,还是单纯想让步云华跟着白以辰走?
如今魔教那边不安分,连山庄里,也不平静了?
说是即刻出发也不为过。步月华站在山庄门口,目光落在四人中身着黑衣的那个,眼里已然没有了前几日会独因那人产生的波纹。
当初对他的一瞥惊鸿、幸福妄想,如今更像是最初投入心间的石子,投入心间时砸出一朵涟漪,投入心间后便沉寂。
看着那四马两双人,步月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们,都会幸福吧。
于是,也就浅浅勾了唇,目送她们远去。
视野里早没了她们的身影。
“你这肩上的小鸟哪来的?”步尽天的声音低沉不失磁性,尽管他已不惑之年,但因有习武的习惯,样貌与身形却是保持的很好。
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在对自己说话,步月华眼中划过微诧,不敢怠慢:“这鸟儿似是通灵一般,半点不畏惧女儿。女儿也是见它漂亮乖巧,才将它养了起来。”至于这只鸟儿的来历,她思考的很清楚,所以打着谎话,她也不怕步尽天。
反正,他也不过是问问而已。
果然如步月华所想,步尽天之后也没多问什么了。
看着步尽天与伊春相伴离去,步月华的眼中波光浮沉。她抬步去往后院,离祈佛苑越近,那烛火香气便越浓。
隐隐有木鱼声。
祈佛苑内,四面皆是菩提树,其中有一颗尤为巨大的,其枝干上系上了数十根红色的丝带。树木渐渐落叶,树叶也变得枯黄,一片失色里,那数十根红色丝带格外刺目,没猜错的话,其中有很多都是新的。
步月华曾好奇地摘下过一条来看。
但翻来覆去,上面却什么也没有。
她常常会跟随娘亲去佛寺,也明白菩提树上的红色丝带是用来向佛祖明愿的。
可是娘亲的红丝带上,从来没有一个字,并且每一天都系上一条,一旦其中有颜色黯淡者、或被损坏者等,娘亲都会立刻换掉。
她不是没问过娘亲其中原因,但那个时候,娘亲的眼里就会出现沧海桑田,却不发一言。眼里的哀伤与疲惫,让人看着就想落泪。
那之后,她便不再问了。只是每一次来,也会默默地系上一条红丝带。
今日照常系上后,步月华就步入了屋内。屋子不大,一间正厅两间耳房。正厅正中摆着一座镀金的佛像;左侧耳房是荣君抄写经文的地方,布置的很简单,一张檀木案,一个蒲团,一顶小香炉;右侧耳房则是她偶尔过夜住的小室,一床一桌,简朴的很。
此时她进来,荣君正在抄写经文。
步月华是不信佛的,但是碍于娘亲的喜好,她进了屋还是得先对佛像拜一番,简单的礼佛还是要有的。
礼佛完毕,荣君那也渐渐停了笔。
“月华来这,是有何事要与娘亲说?”荣君的目光温和,恰如步月华平时模样。
步月华边走边轻声回答:“大概是我两位妹妹的婚事吧。”
“云华?”
“她啊,还有些悬。”周边没有多余的位置,步月华只能是站着,“不过,如今也是跟随意中人快意江湖了,一两年,也够她成功了。”
荣君抿唇一笑,才道:“那小丫头的热情,谁能招架的住?”
步月华也是一笑,但是逐渐地,她的笑意冷却下来,眉目间多了凝重,“娘亲,女儿一直想知道,为何,父亲从来都没有接受过我们?”
荣君的笑意一僵,面上眼里的温度也在快速降低。
“月华就没有心仪之人了?”浅笑复又出现在荣君脸上,“两位妹妹可都是早于你找到了良人呐。”
拙劣的话题转移。
步月华明白娘亲再一次躲避这个话题,暗叹一气,也顺着荣君的话说:“缘分一事,随天意吧。”
荣君也没有多说,目光挪开了,却在书案上瞥到了她的记事,“对了。没多久就是爷爷的忌日了,我这还有一些经文要抄,就麻烦月华帮娘亲准备一下祭拜的事了。”
步月华应下了,又和荣君说了一些话,便离开了祈佛苑。
步月华的爷爷,荣轩是乘风门第十五代传人,也被代表是乘风门在荣氏一族中最后的巅峰时刻。
乘风门是一个江湖门派,向来让贤不让血缘。在以往的前十代,乘风门以研修内力为主,主要便体现在轻功。江湖上任何一个踩飞叶飞花的存在,都出自乘风门。所用武器皆为文弱者,多以音律为容器,将浑厚的内力迸发而出,伤敌无数。
而后五代门主的资格,则奇迹般落入荣氏手中。也正是在荣氏一族的带领下,尖针等暗器才开始作为乘风门的首选武器。雄浑的内力、锋利的暗器、十面埋伏中突破敌围,这些都让原本在江湖中游走中端的乘风门一下跃入尖端名门。
荣氏乘风门的存在将暗器推往高峰,但更多人虎视眈眈的,是乘风门修炼内力的方法以及那出神入化如同鬼影的轻功。
由此,荣氏门主写了两本秘籍。一本丢于明面,供世人修炼;一本则藏于族内,供乘风门内门子弟研修。两本秘籍最大的不同,就是内力与轻功后期的修行方式。
而这些,都是步月华小时候,从荣轩那当故事般听到的。
也是那些时候,她才接触到轻功和内力。
荣轩忌日的安排无需多,甚至他的坟墓就在啸空山庄的后山上,从啸空山庄出发不消一炷香就可以到了。
祭拜这天天气异常的好,是秋日里独有的天朗气清。
步月华再一次来到这里,仍是觉得心中悲凉。
几亩的地,几亩的碑。
此起彼伏,枯草蔓延。
谁也不敢相信,如此强盛的乘风门,在一夜之间被灭门。
也不算灭门,至少她们一家,还活在世上。
步月华目光如秋凉,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娘亲动作熟稔地准备祭拜。
一盆火,两盏酒,三根香,四五苹果,漫天漫地的纸钱。
还有女人的恸哭。
肩膀上的鸟儿扑扇双翅,将自己浑圆的白色身躯贴紧步月华的脸颊,月季红的鸟喙轻轻摩擦她的肌肤,好似在无声安慰。
步月华伸手在鸟儿头顶抚摸一下,轻声道:“谢谢,但需要安慰的,是她。”
鸟儿歪了歪脑袋,乌丢丢的眼眸茫然一片。
母女跪在荣轩的墓碑前,轻声细语地说了一些话,直至黄昏才缓缓收拾东西离去。
今日只是她们母女来,等她们离去后自然会有山庄的人来清理这些坟头草。
步月华揉了揉双膝,还好都有蒲团垫着,否则双腿也会没了。
她扶起荣君,开始回去。
“娘。”步月华轻轻叫了一句,也没等荣君回答,“您知道那本乘风籍在何处吗?”
荣君愣了好久,才缓缓开口:“你问它......”
“我想学。”步月华佯作轻松,浅笑,“如今三姊妹就剩我一个,我不学女红也不管理山庄,我总需要学一点什么来打发时间。”
可是......
荣君欲言又止。
“我知道父亲明令禁止我们习武,我可以偷偷学的,不会被发现的。”步月华向荣君发誓。
荣君的眸光闪烁不止,不知她在思索何事。但也仅仅是几个眨眼瞬间,她才低头缓缓说道,声音又轻又低,“你以前常去的树林里,入竹林开始,系红绳的,第七十五。”
步月华眸光一闪,心中却又更大的疑惑冒出,好在她及时克制地住,面色无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