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瑾冷冷地看着焱攸，“我看我是救了一个狼心狗肺的人，你要我怎么做？难道我应该看着你死在我面前，然后拂袖离去么？”
“本该如此。”焱攸压低了声音，“你应该顾全更大的局面，你******是个皇子，应该比我更懂得家国天下这四个字的意思。”
百里瑾没说话，六年了，他从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位子上高高跌下，独处一隅，众星捧月的日子一下子便远得看不见了踪影，陪伴着他的只有孤魂野鬼，连活下来都需要勇气。什么家国天下，这四个字他早就不记得了，他甚至都快忘记了他姓百里。
“那么你现在就杀了我吧，杀了我，大昱国想要挟大鄢的把柄就没了。”他冷冷地递上一柄短剑，剑柄塞进焱攸的手里，“就用你杀阿古拉部可汗的那一招，杀了我咱们就两清了。”
焱攸看进百里瑾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什么怨恨，她甚至不好猜测他眼里那种痛苦的意味到底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又从何而来。
焱攸的手松开，短剑掉在裹着焱攸的斗篷上，那是青面人的斗篷，焱攸知道自己是着实被将了一军，她苦笑一下，有些疲倦了，“我的父亲为了百里氏尽忠一生，我只希望这是值得的。我愿意做百里氏的利剑，哪怕折断了也在所不惜，又怎么会真的把剑尖指向百里呢？”
“你是这么想的？还是你爹焱铭要你如此？”百里瑾看着她，她还和六年前一样，或者说她比六年前更美了？他看不出来，他看见她便只是觉得亲切，那些软软的，糯糯的情感在他认出她的那一瞬间重新回到他的胸膛里，让他变回了血肉之躯。人总有那么一些东西，柔软的东西，却深刻进了骨髓，或者，他更希望早就刻在了灵河岸边的三生石上。“要是我说我不想让你做一柄剑呢？你这么贵重，怎么能轻易折断？”
焱攸狐疑地看着他，“你说话的口气怎么这么熟悉，我以前在京城的时候跟你有交情么？”
有一瞬间百里瑾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看见了自己手上丑陋的疤痕，提醒他想起焱攸看着肖慕风时眼神有多爱恋。再说出口的话已经变了，“不，你不认识我，我只是……在京城的时候见过你，焱铭将军的女儿。”
焱攸放下心来，“你知道皇上已经召你回京城了吗？”如果她猜得不错的话，百里瑾一定是不知道，她猜测他应该已经习惯了偷偷离开皇陵，在西北边陲到处流浪。
只是他听了这话，面上仍旧是淡淡的，“父皇召我回京，那又如何？”他低声说着，停了停，语气变得更多了些嘲讽的调调，“大约是我父皇忽然又想要珍惜我了，那么你呢，又是怎么回事，焱铭为什么要让他的女儿上战场，难道我大鄢连个能上战场的男儿都找不出来了么？”
焱攸被他的态度挑起了火，“我就不该上战场么？你也忒小瞧人了，有多少英雄男儿已经死在我的手上，你还不知道呢！你以为只有你的剑能杀人么？”
百里瑾似笑非笑，“这我大约猜得到，你向阿古拉部可汗笑的时候真是千娇百媚，我还不愿意想你是用什么法子杀的其他人……”
百里瑾话没说完，焱攸虽然只要稍微动一下就觉得昏天黑地，她的手臂虽然也还是有些酥麻，但是足够抬起来了，她抬起攥着一只金簪的手猛地向百里瑾攻击过去。其实焱攸也就是气不过他的话，明知道他武功出神入化，想伤到他简直比登天还难。可谁想到，百里瑾没有躲，动都没有动地搂着她，就让她那么一簪子插进了他的肩头。
焱攸愣住了，百里瑾沉稳地攥着她的手把簪子拔下来，不在意似的低声说，“呵呵，就这么火炭似的脾气。”
焱攸不出声了。
“我没想……”
“我知道。”
两个人陷入了奇怪的沉默，焱攸不由得又向肖慕风的方向看去，他躺在火堆的对面，像是没有醒。焱攸又想起他可能只是太过悲伤了，“你们把那个女人的尸体掩埋了吗？”
“没有。”百里瑾随口回答。
“你不许他掩埋？”焱攸皱起眉头。
百里瑾哼了一声，“是他自己要弃尸的。”
焱攸扫了他一眼，并不大相信他的话。百里瑾也从焱攸的脸上读出了这个意思，有些恼火，焱攸转开了眼睛，一副我并不关心这些事的模样。
“你就那么讨厌我？”百里瑾有些压抑不住自己的音调。
“你我应该是两相厌恶吧。”焱攸没忘记他刚才那些揶揄质疑她的话，虽然说他已经让她插了一簪子，要是他是在道歉，她也应该见好就收了，还折腾什么呢？焱攸叹了口气，她自己是怎么了，似乎就是想把对肖慕风的怨气撒在他身上。
百里瑾沉默了，没有再说话，可也没有放开她，这里很荒凉，草原已经开始变得稀疏，再往前走就是戈壁了，她躺在百里瑾的怀里，似乎不那么冷了。张开眼睛，看得见的是一片星汉灿烂。这个场景，何其熟悉。
焱攸幼年丧母，自幼长在父亲的军营，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玩伴，寂寞的往事里似乎只有肖慕风，可现在他冷漠地跟她隔着一堆燃烧着的木柴，她身边只有这个不知所以然且青面獠牙的百里瑾。
焱攸闭上眼睛，想要睡过去，模模糊糊又走到了昔日宛河岸边。美若仙童的男孩蹲在她身边，用一条浸湿了的帕子擦她沾着泥巴的小手。
“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唱子夜歌的女孩子？”恍恍惚惚她又在跟他赌气。
“她本来就美，你没见过她做的香囊么？比宫里的绣工做的还精巧百倍。”
焱攸朦胧中跟着小时候的自己一同生起气来，“那你就不要和我玩。”
她的手又被拉住了，他笑着看她，“又恼了，火炭脾气的丫头。可我最喜欢你啊，我永远都最喜欢你。”
“骗人。”
骗人，焱攸哭了。
梦里也不知是谁擦掉了她的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