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里不请客,但“精明”的“章宝华”却主动出击,第二天一大早就准备“宴请宾客”。被邀请的有大队支书“金头”,队长“老丝瓜”,还有其他队干部,比如副队长“德渭”、会计“金玉伢”等等,其中包括没任何“职务”的“宏根”。
“章宝华”请“宏根”是有原因的,因为在来的路上,“宏根”亲口告诉他,自己是大队支书“金头”的亲侄子,是“金头”哥哥的儿子。
“金头”家过去是兄弟三个,老大“江湖佬”,(就是“宏根”的父亲),“金头”是老二,老三就是“生伢尼”。“江湖佬”是“东边队”一个整天“浑浑噩噩”地“鳏夫”,除了干活,其余时间总捧着他始终放不下的“旱烟杆”。“江湖佬”是“鳏夫”的事实,并不能说明“宏根乌卖”已不在人世,多年前她已改嫁给了队长的二哥,就住在我们村旁边的只有20几户的小村,村子叫“博物园”,(有乡人讲,当年“严崧”就葬在哪里,我是断然不相信的,定是乡人“以讹传讹”,或是“乌龙”了其它名人),属于我们大队第八生产队,并且给“宏根”添了个“异父兄弟”,按理说那是串了辈了。按“杨家祠堂”排辈,“江湖佬”、副队长“德渭”、包括前面提到的“生和”都是属于“德”字辈;“德”字下面是“正”字辈,我们去的时候“强劳力”均是存在于这一辈,其中包括“宏根”、“大、小黑皮”、队长、“嫩伢”、“少青”、“珍宝”……“宏根乌卖”与队长二哥生的孩子只能和“东海”、“金根”论一辈,也就是说“宏根乌卖”给“宏根”生了“侄子”而不是“兄弟”。我认真问过,杨家祠堂排家谱时,“正”后面是什么,得到地答案令人失望,那就是“没有”。我清楚记得,当时坐在田埂上面对着同样坐在田埂上“迷惑不解”的我时,“德渭”副队长充满遗憾表情。
我们见到“德渭”时,他五十出头,俩个女儿都已嫁出,儿子“玉和”五四年生人,比我们小个几岁。“德渭”也是个“鳏夫”,“玉和乌卖”我没有见过,只听乡人悄悄议论过她,说她在四十不到时得了“疯病”去逝。“德渭”是队里真正的“主心骨”,队里哪块田该种什么,以及护田保墒等农活全靠他指定。而队长相比之下,更象“指导员”的角色。“德渭”是个大子,一米八多,脸庞瘦瘦的,五十多岁仍然站立挺直,从没看过哪个乡人在他面前“嘻皮笑脸”,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英气。
那几年,每到插完秧后,他总喜欢单独带着我去各块稻田查看秧情,一把铁铲,一架轻便“龙骨”,漫游在各块田埂上。他能准确的判定哪块田要灌水,哪块田排水,需要排水的地方便在埂上挖出缺口,需要灌水的地方则架起“龙骨”,将田边水沟里的水灌入,处处体现出一个农人侍候庄稼时的游刃有余。干的“龙骨”大概五十多斤,潮了水更重了许多,我总看他能举重若轻,轻松扛起,另一手操起铁铲架在“龙骨”底部,不紧不慢行走着田埂。我怕他吃力,劝他把“龙骨”换给我扛,他总不愿意,说“伢尼”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压到。看到稻田有缺水现象,“德渭”架好“龙骨”时,才是我“大现身手”的时候。讲了半天,许多亲们还不知“龙骨”是何物,我来解释一下。“龙骨”其实是一种简化版“水车”,它没有通常“水车”的上半部分,包括:支架,扶手,转轴,脚踏块等,动力也改脚踏为手摇。用木质做成,先用木板做一个三面的长宽均为四十公分(厘米)长三米左右的架子,架子两头各装上一个转轴;第二步是用薄木板做成刮片,(刮片形状有点考较,我也描写不出,也就不费力形容了,尽管这是水车的核心,大概和大水车用的一般无二),将刮片连接,穿过水车两头转轴,安上摇柄,水车就装好了,之所以乡人叫它“龙骨”,就因为和大水车相比,它只有“龙骨(刮片)”部分还有水车的样子。
过去乡人总喜欢唱山歌,干什么活,唱什么歌,并没有象少数民族地区,通过歌声来表达“风情”。乡人不同,表达“风情”只有语言,没有歌声,如果是道学者们听见了一定会不屑一顾的说:有伤风化;现代女性听了肯定会用两个字直击本心:流氓。乡人的歌那调子怪怪的,总是每句起调时突然发一个高音,然后拖一个长长的接尾,声音逐渐转弱,再接着又是一个突发高音,然后再拖一个长长的接尾,声音再次逐渐转弱,再来一个突发的高音……我不知道如何去评价这些“山歌”,说实在话,我并不太喜欢听。我自己知道我的细胞中缺少参与的成份,仅是“欣赏”也许会说出点“三长两短”,参与绝对不行。比如那年广播里“轰炸”似的放“山丹丹开花”,我立马把广播线从喇叭上拔掉,我太不喜欢听乡人的山歌了,所以类似也被“连累”,乡人山歌起调就象那样“歇斯底里”,尽管“山丹丹开花”中“嘿哟嗳嘿哟”部份仿佛也有几分中听。
“车水”也有歌,我也会唱,“德渭”教的。于是,稻田经常回荡我俩摇水的歌声,“水歌”其实没有什么内容,只为数数,是不是简单点吧。“德渭”在摇把推出时,突然发出高音“一个”,在高音渐弱时我和他一起完成“水啊”,然后又是“德渭”突发的高音“二个”,仍然是我在高音转弱时和他唱和“水啊”,周而往复,乐此不疲。一般根据稻田里水情来判断需水量,就可以决定摇入多少水,摇把一转为“一个水”,一般是“三百个”,或“五百个”不等。真正出现旱情,单靠“龙骨”就不行了,就要用到大水车了。大水车也唱“水歌”,一般一架水车站四个人,一人领唱,其余唱和。数数的目的是为了休息,比如车到“三百个”或“五百个”可以休息一下,或者换换人。车水者总也喜欢“捉弄”人,特别有新手出现时。比如我们初到村上那年,乡人在村口车水,叫我上来试试。“队长奶奶”事先告诉我,不管别人踩多快,只要脚看着踏板跟上就不会被“吊瓜”(乡人对车水者跟不上节奏被挂在扶杆上的专用嘲笑称呼),有了“队长奶奶”的告诫,我那次没有被“吊瓜”,暗自得意了许久,并认定,有“内奸”帮助,“鬼子”定能快速溶入外邦土地。
“德渭”抽烟,每次休息时,总会拿起插在腰带上的旱烟杆或坐或蹲在田埂上开抽,仿佛烟瘾很大,每次都不能少于二、三十口,对我递给他的香烟从来不接,让我迷茫,不知是他自尊的傲慢还是对香烟不屑。他也会给我敬烟,前面我提过的敬烟礼节和程序都是他的“亲传”。乡人抽的“黄烟”其实很呛人,有点象“古巴雪茄”,抽惯香烟的人,很难适应。
“德渭”年青时在祠堂“红枪会”干过,“红枪会”是祠堂主要武装力量,“会员”就象后来的“武装民兵”,不同的是“会员”使用的大多是“冷兵器”,比如刀、枪、棍、斧等等。我们初到村上,那些年轻一点的人总喜欢聚在一起探讨新学来的“拳脚功夫”,听说祠堂那边也有“拳师傅”专门教。拳法里有什么:“入门拳”、“上山虎”、“下山虎”;什么“板凳拳”、“大刀拳”、“绳拳”;什么“鲁智深一百零八棍”……五花八门、林林总总。生根、嫩伢等那些当时二十来岁的人都热衷此道,总是喜欢在人前“卖弄”,我多次听他们在讲“下坝”粮库与“王家村”因交粮次序而争斗的“壮举”,尽管每次讲的争斗过程不同,但结果道也一样,就是用“扁担拳”打败了“王家村”人。“德渭”对当时村里“闹腾”的年青人“花拳绣腿”总是“不屑一顾”,我想他“红枪会”的经历应该有这点“资本”。我认真问过他祠堂如何“排家谱”的,他说:过去由族长牵头,召集族里有影响的人,选定一首“诗”或“词”,这就是后辈的“辈分排序”,问到“正”之后是什么,“德渭”摇摇头肯定地说:没有了,解放后,族长没有了,就没有“家谱”了。“德渭”说这些话时目光总看着游山头,不知在想什么。后来我听乡人说,族长作为“恶霸地主”,四九年被人民政府枪毙了。
“德渭”两个女儿在我们到村上时已嫁人,大的那个嫁到定埠安徽那边的村子,经常回来,一回家总是把家里脏衣服、被子拿出来洗,一刻不停,见人总是笑,只是不太讲话。乡人说她是“傻”的,分不出“钱”的大小,我暗暗注意了很久,依然看不出“傻”来,我真心希望那仅是乡人的“以讹传讹”;二女儿很少回来,但我仍然见过,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乡人说她当姑娘时是个很活泼的人,看中了一个是我们大队看起来比较忠厚的年轻人,两人在公社宣传队有过接触。“德渭”不同意,把她嫁到“韦村”。73年村上都在传言她疯了,先是到那个忠厚小伙家里去闹,然后又到他们村上闹,被婆家人捆起来关在家里,但一得机会她就跑出来到那年轻人那里去闹。73年冬初,晚饭后我一个人在家无聊,便去定埠街上同学家去玩,路上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迎面过来,擦身而过时看出是“德渭”的二女儿,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我道希望她是回娘家,那里才会有真正关心她的父亲。春节过后回到村上,乡人们告诉我她死了,死在一个路边小塘里,捞上来已肿的看不出人形了。那年她应该不到三十岁,或者应该更小许多,她经历了象她母亲一样的经历,只是更年轻了许多。
89年那次到村上,“德渭”已经不在了,“玉和”也已经结婚,娶了一个从云南过来的“驼子”。大姐依然经常回来帮助做点家务事,只是没有“德渭”在时的那么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