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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终于,方山暴烈地踏着废墟走开了,他要去打日本人,他要冲出去,不是冲出去就是死,不是死就是冲出去。临走,他把两个手榴弹送给姚法勤:“兄弟!过十八年我们再相见,这两个手榴弹你用,唉!你枪也没有了,千万千万不要再丢武器了,兄弟!武器是第二生命啊。就是不打敌人,也要防身哪。我要走了,你不走也随便,但要小心,千万千万!……”他叮嘱着,旋风一样转过去,指指何兴常,又拍拍自己的子弹带。

“本来我要送你两排子弹,你这个熊,你的枪都要送出去,我不能把子弹给你向日本乌龟讨好,我不给你,一粒也不给。要不是不打自家人,我就先宰掉你这个兔崽子!……”

方山走了以后,他们两人还是争执着。姚法勤不妥协,他宁愿饿死,也不愿当俘虏。而何兴常幻想着日本人对他客客气气,不会杀他,也不会打他,还给他吃饭呢。他一样还能当兵,衣服穿得比中国兵好,钱比中国兵多,以后做了军官,穿着马靴走路,讨一个漂亮的、年轻的老婆……但是姚法勤告诉他,投降是没有好下场的,刚才走过的那一串被绑的人,就是一个榜样。缴枪一样是危险的。姚法勤的话扰乱了他的幻想,动摇了他的信心,使他回到现实里来,继续在内心里挣扎着。

过了一天,他们饿极了,不出去不行了。但是,一出去就遇到了日本人。姚法勤连忙用牙齿把手榴弹的保险盖咬下来,何兴常却把手榴弹夺了过去,摔到瓦砾堆里。日本兵还离得相当远,他就举起枪来,打招呼地高叫起来:“老乡!缴枪啊!——”他把日本人当作“老乡”呢。

日本人走过来,立刻夺过枪,接着每人一个大巴掌,打得他们脸颊麻辣麻辣的,口中吐出血来。日本人在笑。他后悔了,他惶惑了。

黄昏时,他们被关在飞机场边的一幢房屋里。一进去就是人臭,大约有四百多人,有军人,有老百姓,也有换了便衣的军人。有人在哭,有人在叹息,有人在沉默,有人在咆哮。

“给他们捉住,就不想活了。”“唉!我是,我应该打得更厉害些!”“不会杀的吧,我们是老百姓?唉!我的妈,不知道她怎样了啊!”“我想拼的,没有拼,嗷!——”“不会杀的吧。杀,为什么不马上杀?”“不杀?不杀当你做老子养,东洋人要你做老子去?”“如果我们都有枪,一下冲出去多痛快!”“我们已经不打了,他还要杀?天下没有这个道理。”“我是做生意的,他们说我是兵,嗬嗬!……”纷纷纭纭,各人在说各人的话。姚法勤立在那里,不说话。何兴常又开始陷入沉思,觉得一切都不对头。人挤得像粪窖中的蛆。

第二天,近两千人排列成训话队形,前面放着一张空桌,大概是训话人用的。但是训话人始终没有来,一小时过去了,

两小时又过去了,驯服的人开始疑惑,忍耐的人开始局促,严肃的空气破坏了,变成不安和骚乱。天空晴朗而和平,淡蓝的光有一点晃眼。飞机场广大而平坦,偶然可以看见一些弹痕。水沟从飞机场边绕过,静止而黑绿,不知道有多深,一些枯草兽毛一样覆盖着它的边缘。人群开始彼此私语。

“为什么这样吊着呢?……”

“谁知道日本人!”

“我看有什么花头吧?”

“有没有还不是一样!”

两千人,用八公厘粗的灰黄色麻绳绑在臂上,走的时候像一串鱼,静止下来像一个栅子。这根麻绳牵着他们共同的命运。何兴常看了看自己臂上的麻绳,叹了一口气,向姚法勤看,他正低着头。何兴常感到了恐慌,他一次一次这样对自己说:“总不会吧?——”

日本人终于来了。“来点名了!来点名了!”人们议论,有的恐怖,有的欢喜。

“丰名呀!一”人呜叫着。

“虚处处……虚处处口茎卢虚……”

人哭叫着,倒下去,倒下去……哭叫着,倒下去……

人仿佛在云雾里,仿佛在台风里,仿佛在噩梦里,仿佛在狂醉里,仿佛在暴病里……

没有恐惧,恐惧来得太迟了,也用不着恐惧了,……

人在愤怒,在仇恨,死也不放松的愤怒和仇恨……

姚法勤只是左手被擦破一块皮,臂上的束缚已经自然而然地挣断了。他也倒在地上,因为人冲倒了他。他一看,何兴常正躺在旁边,闭着两眼在喘息,满脸是血,也看不出哪里中弹。他仿佛看见了用机关枪扫射他们的人,他举起拳头来,猛击在何兴常的下巴上。

何兴常忽然张开眼来。谁打自己呢?看见是姚法勤,他苦笑起来。姚法勤又一拳打在他的胸上,一拳打在臂上。何兴常忍耐地痉挛着脸,一个字一个字的用无力地声音说道:“兄弟!——你——打得——好!我活该!——我——累了你!一一记住!兄弟!——可杀可剐,——不——可——以向日本——人——缴枪……”他的手动了动,软弱的伸出一个手指,指着天:

“投降日本就是——要我——们死!”他忽然“卡卡”的嚼着牙齿,暴烈地吼叫:“他们是我们的敌人!——”他又衰弱下去,眼球在微闭着的眼皮下转动。“兄弟!——兄弟!——嗬嗬……”声音更低弱了。最后,仿佛是耳语:“兄,兄弟!——你——装——死——吧,快一点!——躲到人下——面——去,——去-找-队-伍-报-这个-仇……”

姚法勤心上像在钉钉子。继续倒下来的人压住了他,盖住了他。

敌人的机关枪,还在那里扫来扫去。

“噶噶噶……噶噶噶……”

姚法勤睡在死人下面,给压得呼吸困难,转动不得。他慢慢的往外爬,像墙上的蜗牛一样。他爬爬停停,用死人把自己伪装遮掩起来,把耳朵贴在地面上静听,然后又继续爬。慢慢的他爬到了四五公尺以外的水沟边。沟水是臭的,人血流入沟中,半凝半散,鲜红的颜色混合在黑绿里,仿佛是一块调色板。枯草是灰黄色的,倒影在水中呈暗褐色,有几个死人淹在沟水里,半沉半浮;沟边,死人更多,一层一层的压积起来,还有人在呻吟,仿佛是秋风已老时墙脚下残余的蟋蟀。敌人在朗朗的笑,朗朗的说着什么,走过来又走过去。有的还用脚踢拨已死的人,或者用手枪射击垂死的人,“啪!啪!啪!——”然后是纵声而笑。几个敌人走近来,察看被他们所屠杀的尸体。姚法勤恐怖了,又想:“我咬也咬死他一个!”但是敌人又转身走了,马靴上的马刺铿锵远去。他仍旧假死着。天空中,太阳渐渐偏西了。他从那些死人下面爬出来,累了,他需要休息。

“我要活。”他想道:“我为什不活呢?我现在就没有死。我要想法子出去……”何兴常的面影老是出现在他的面前,使他惶惑而厌恶。对于何兴常的死,他有许多感想,他已经原谅了他,还要说什么呢?“唉!不要想他吧。我要活,要找部队去。我真不该丢掉我的枪呀,真该死。”想到丢枪的事,他深深的谴责自己。他觉得,丢枪跟缴枪一样是卑劣的,一样是没出息,没志气,一样丢中国人的脸。但是,这是已经过去了的事,追悔虽然可以使自己重新振作起来使自己认清方向,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使良心轻松些,但追悔得太多是无益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怎样逃出南京城去,怎样逃出飞机场去。怎样逃出去呢?到夜晚再说吧。“唉!应该跟方山走……”

太阳已经红得暗淡了,乌鸦已经飞集在树枝上,而到夜晚,到姚法勤所期待的时间,还是远远的。敌人沉重的步伐声又出现了,还有汽车声。又要做些什么呢?把死人装去埋掉么?他又发愁了。他偷偷地向前面看,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有一些脚:有穿拇指分歧的胶鞋的,有穿马靴的。马剌在夕阳光中狞笑一样发光,敌人的影子夸张的巨大,像要把世界全盖住的样子。

“他们做什么呢?……”

他立刻就明白了,汽车装来的是木柴,还有煤油。他们把木柴胡乱的堆在死人和受伤的人身上,一趟一趟的;又把煤油一桶一桶的浇在木柴上,浇在人身上。未死的人惨呼起来,仿佛是雪中的猿啼,一种悲痛而余音不尽的声音在空中飘起,远远的飘去,飘去。太阳沉没了,从红到紫,紫灰色的暮霭不等它沉入地平线就吞吃了它。

火点燃起来,立刻猛烈的燃烧着,把黄昏照得通红。烈火里发出难听的声音,不是呼叫,不是怒骂,不是呻吟,而是一种烧灼皮肉烧到骨头里去的“嗤嗤,灼灼”的声音,仿佛在呼叫,在怒骂和呻吟,做鬼也不甘心,做鬼也要吃日本人的肉。腥臭,焦臭,还有煤油臭,夹杂着卷在乌黑的煤油烟里,刺激人的鼻黏膜,刺激人的泪腺,刺激人的咽喉,刺激人的心……

姚法勤不能再假死了。火已经迅速的烧过来了。死,或者活,需要立刻决定。

起初他想爬起来。但是敌人那样多,有几十个,而自己只是一个人,没有武器,没有力气,要去拼敌人,没有把握,说不定给敌人拼了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想等一等。但是火让人等么?他又向外爬,向水沟爬,终于爬到了水里。

“天!——”在水里向天空望着,天上有淡红的火光。他心中涌出感激,涌出成功的欢喜,涌出仇恨的决心,眼中也涌出了苦泪。

严龙。在大雾里走着。一团灰色的影子在前面,渐渐的浓厚了,渐渐的变为树影,渐渐的变为树林。

他要休息。他已经走得两脚起泡了。但是他并不气馁,他一路走一路勉励自己:“我得吃点苦。吃苦才像个人,像个中国军人。这也是一种锻炼。我过去不像个人,我得吃点苦锻炼锻炼。”他在一棵树根上坐下来。树根凸凹不平,屁股不很舒适,但是他并不想坐得更舒适,为什么要坐得更舒适呢?为什么非坐得舒适不可呢?

他抬起头来,因为有大滴大滴的水珠落在他的头上,落在他的肩上,颧上和膝上。当他转过脸时,忽然看见了几件东西,蒙昽的像几件大衣挂在衣架上,一件又一件。他走过去,看见更多,数了一下,八件。是八具敌人的尸体,他们是自缢而死的。

大滴大滴的水滴落下来,仿佛从这些死人的眼中滴出的无声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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