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人:吴冠南
采访人:青莲
地点:老藤花馆
采访时间:2015年1月17日
青莲:《禅画》是一套汇通中国禅学与中国画艺术的系列读本,倡导和推出自在洒脱、不假造作、不为形束、不受法拘、通脱绝尘直抒生命本体的人文艺术。自唐代六祖禅成为中国式禅宗弘扬后,禅宗思想就大量融入中国画之中。如王维,他以清新淡远、自然脱俗的风格,参禅画禅,融禅于诗画之中,创造出一种诗中有禅,画中亦有禅的禅意画风。王维可称为禅画之先驱。如写第一篇山水画论的宗炳,亲近佛教皈依慧远,并有专著《明佛论》。宋以降,梁楷、牧、玉涧、石恪、倪瓒、八大、石涛、担当、虚谷等一大批禅者画家,在他们的绘画之中将禅画不二的法门展现得淋漓尽致。吴老师,不知您对禅与绘画之关系有何见解?你画里面的追求和禅有直接关系吗?
吴冠南:没有关系,但是我知道我的脾气、我的个性和我理解的那种审美,跟禅离得很远,我只能做一点,就是真实地表达自己。画画前总是想着要怎么样,但是真正到画的时候一定要自自然然尽管放开。在放松的心态下,无求反而好,有要求反而每次都画不好了。
青莲:真实地表达自己,这不是很具禅意吗?
吴冠南:也算带有一点禅意,当然如果严格来讲“禅”意的问题,我并未好好研究过。大都是凭感觉。
青莲:众生平等这是大概念。像中国的禅,六祖之后,比如一些佛教公案都很奇特,甚至有些无厘头。
吴冠南:作画可以奇特,但是不可以有情绪,我的画是有情绪的。
青莲:你的画首先是特别清新,奇构迭出,笔墨也酣畅淋漓。这些和祖师禅都是很接近的。
吴冠南:我觉得我画里面还是有憎恨情绪,看不惯这世上的好多事情,以后还是应该学着看得惯,什么事情只要存在就有理由,没有必要看不惯。我还没有修炼到那个份上。有情绪终归是不好的,禅是没有情绪的。
青莲:董其昌修的念佛禅就偏于清静。
吴冠南:董其昌是应该没有情绪的。树木没有情绪,石头没有情绪,大自然没有情绪,人也应该尽可能地修炼到没有情绪。
青莲:您本人对禅感兴趣吗?也会去寺庙里烧香拜佛吗?
吴冠南:我到庙里从来不磕头,朝佛看看,我不跪下去的,拜佛在心,并不在乎形式。
青莲:中国古代的禅院,当时修禅,禅院里不供佛,没有大殿,全寺就供达摩像、六祖像或者供他们的师父,平日里就是做务参禅。
吴冠南:喜欢佛教的都知道达摩面壁十年。为什么面壁呀?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庙里面,他为什么要面对着墙壁?我们就要想一想。我说我不参禅,我要参禅我就对着大树。
青莲:是!心里首先要把佛、把自己都放下,你心里有个佛,你就想成佛,还不是平常心。
吴冠南:所以说对着石壁,对着大树,对着石头,都比待在庙里参禅要好得多!另外,石头和树没有分别心,谁来看我,我都这样子给你看,人却做不到。就像这个杯子,谁来用它都一样!
青莲:达摩刚到中国时,梁武帝礼请达摩问法。当时梁武帝热心护持佛教,广建寺院佛像,修路建桥造福百姓。梁武帝问达摩像他这样不断地行善造福百姓,会有什么功德?达摩答:“了无功德。”梁武帝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达摩答:“廓然无圣。”梁武帝又问你面对的是谁?达摩答:“不识。”梁武帝理解不了,心里很不高兴。最后不欢而散。
吴冠南:达摩是懂心和自然的问题。看你怎么对应,怎么理解。
青莲:平常心是“道”。
吴冠南:像我这样就好,一切顺其自然,不要去争。如:蒋介石喝白开水,毛泽东的衣服补了又补,他们其实都通禅的。我自己不通禅,也不会去跟禅比。跟当代出了名的画家比,我这还算坐得住,这也有点通禅。我从来不到处挣钱,到处追名逐利,我这个比别人做得好。甘于寂寞,守得住寂寞也通禅。
青莲:这个就是禅。
吴冠南:树、石头就守得住寂寞,阅尽人间荣辱,它都守得住寂寞,无动于衷。
青莲:佛教讲戒、定、慧。戒,我们不可能像佛教徒那样去戒,但是要定得住,就可以养慧。
吴冠南:我正在往这方面靠,戒我正在做,定还好,嗯!因祸得福呀!因为我腿不好,就相对坐得住一点,要腿好,讲不定……所以说有时候坏事也会变好事。一切都是定数,一切存在都是合理的,有人打你一下,你也不要生气,这是前世欠他的,人要做到这一点,真的很难。打我也笑,骂我也笑,不跟你计较,这才是高人。这才像树,像石头。
青莲:现在国内美术界一窝蜂似的涌向写意,很多不画写意的画家也给自己的作品冠以大写意之名,您是一直坚守大写意创作的,对这种现象怎么看?
吴冠南:大写意,所谓的大写意,三个字都是各有内容的。什么叫大呢?画得大,不叫大写意;用笔粗大,也不叫大写意;心志大才叫大写意。写呢?就是书法用笔,必须每一笔都是写出来的。是把汉字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表达,这才叫大写意的写。意呢?就更深刻一点了,就像我们讲的禅一样,很难用语言来讲得清楚,意就是内心世界,你的学问、你的品格、你的其他一切因素,作为一个人的真实因素。对世界、对人生的认识,包括对生命、对宇宙的认识,综合反映到你的作品上来的那一种深度。你含有多少那种成分,你的那种意就会有多深,你理解不了,你画的作品就没有那个意,三个字中少了任何一字,就不叫大写意。
青莲:唐以后写意画就兴起了。
吴冠南:开始有写意画以后呢,单从技法上来讲比工笔画要难一点,它那个“度”很难把握。工笔画只要慢慢磨就是了。写意画不是慢慢磨的问题,一是理解,理解准了才能下笔准一点。在思想上、认识上难度都要高。学成以后才会形成大的气候。其难度的理解和把握把工笔画就盖过去了。但是真正以写入画的也很少。吴昌硕有才气,少禅意。就是大红大绿,就是画英姿勃发。齐白石的作品接近平民化,平民化倒是有点接近禅意的,齐白石要比吴昌硕高一点,他们的切入点不一样,是吧?这跟每个人的生活经历、门第出身都有关系。
青莲:中国从梁楷就放笔直写,这种写意精神西方在文艺复兴时才开始,中国画走到现在只有写意画离本心是最近的。请问近几百年来,八大、青藤、吴昌硕、齐白石等这几位中国画大师,为什么都是在画大写意呢?
吴冠南:时代变了,人的观念也会跟着变,一代代在接近市民化,尤其是到海上画派,它更接近市民化(市民和平民是有区别的),因为他们把自己的作品当成商品进入市场,除了之前扬州八怪把自己的作品当商品流向市场外,一般文人画家都是不愿意的。中国画一路走过来,情绪都在变,变到我们现在都一塌糊涂了,欲望几乎取代了一切。古人不是这样的,古人在画上落款落得很小很小,几乎找不到,对名利很淡薄。
青莲:是,宋人画题款是不容易找。以前我在我编的杂志上专门登过一篇宋代绘画题款研究的文章。尤其是藏在石头缝、树缝里,或骑边的,不用放大镜仔细去找,根本找不到。
吴冠南:我就是说,他们的功利心相对我们要少许多,时代不一样,一代人跟一代人也不一样,心态在走下坡路,画当然也在走下坡路。
其实呀,你让我谈这些问题,谈不谈也无所谓。知之自知之。对于不知者或根本不想知道者来讲,我们讲的通通是“废话”。人心不古,技法不古。在数典忘祖反倒是英雄的年代,不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