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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暗伤

1

高速路上,杨漠凝神开车,妻子尹雪青坐在后座。车里放着小娟的歌,改装过的音响效果特别好,音色格外逼真,小娟歌声有如天籁。

“娟子的歌真好听。”杨漠说。

“说多少次了,不是娟子,是小娟,长点记性。”尹雪青抬手亲昵地敲了一下丈夫的头。

“拜托别动手动脚,我正开车呢。”杨漠抗议。

尹雪青注视着丈夫的后脑勺,他原本有一头引以为傲的黑发,浓密、硬挺,如马鬃毛。只是——,岁月对男人和女人一样残酷。他的头发显然不及从前了,零星白发夹杂在黑发丛中。起初,发现一根揪一根。现在,揪不过来了,越揪越多似的。远看倒不明显,近看,一根一根小银针,清晰可见。她忍不住怂恿丈夫:“哎,你把头发染一下吧。”

“才不,一旦染开了头,就得经常染,多麻烦。”

“你这个人,一点不注意形象。”

“那我干脆剃个光头算了。”

“千万别,我也就是嘴上说说。”尹雪青边说边笑,她无法想象丈夫忽然变成一个光头。

杨漠是一家报社总编,不止一个人对尹雪青说过,杨总编真帅。尹雪青总是矜持一笑,一般吧。心里却忍不住想,他年轻时更帅呢。杨漠上大学时是出了名的美男子,那时没有“校草”一说,否则非他莫属。倾慕他的女生不计其数,他却在若干追慕者外,相中了不声不响的尹雪青。

大学时的尹雪青一点不起眼,她既不是出类拔萃的美女,家境也不阔绰。一件米色外套从秋穿到春,牛仔裤洗得发白,脚上的旅游鞋钉着补丁。混在花枝招展的女生堆里,她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只灰突突的麻雀。杨漠这样的校园明星,怎会把目光投放到她身上?

“你喜欢我什么?”接到表白的尹雪青颇感意外。

“我喜欢文学。”杨漠坦言。

“呃,文学和我有关系吗?”她矜持地问。

“当然,我读过你写的小说,棒极了。”

尹雪青惊讶地张大了嘴,她只写过一个几千字的短篇,发表在报纸副刊,署名“雨竹”。没人知道“雨竹”是她。

“你,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给编辑部写信了,他们把你地址和姓名告诉我了。我看出小说写的是咱们学校,图书馆门口有块巨大的石头,上面刻着‘超越、进取’四个大字,食堂后墙贴满来历不明的情诗,女生宿舍楼下有几株白玉兰。”

“原来是这样啊。”尹雪青恍然大悟。

她没有拒绝杨漠,他可是众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哪怕仅仅是出于虚荣,她也舍不得拒绝。当然,她也没对这段感情抱太大希望。她有自知之明,那么多漂亮姑娘盯着呢。况且,她接连又写的几篇小说,全都遭遇了退稿。这令她心灰意冷,愈发失去自信,对杨漠态度也淡淡的。或许正因为这个,杨漠反而觉得她捉摸不定,对她兴致不减。他比她高两届,偌大校园里,两人并不容易碰到,他只好三天两头去女生宿舍楼下等她。关于他们的绯闻不胫而走,尹雪青的名字成了众多女生舌尖上的刺。是啊,就凭她?凭什么?她真是土得掉渣,连胸罩都不戴,乳尖都顶在衣服上了。她屁股真大,哪里像女学生?倒像中年妇女。她是补习生,比班里同学大两三岁呢。她不能近看,脸上有雀斑。也有的不甘心之余,发现了尹雪青的魅力。她身材蛮好,腿长腰细,前突后翘。她牙齿怎么那么白,像假牙一样。她头发真好,像一团黑色的丝线。那段时间,尹雪青收获了一大堆褒贬不一的闲言碎语。从小到大,她还从没这么受人瞩目过。

几个月后,杨漠约尹雪青去旅馆开房。其实只是试探,那个年代性观念远不及今天这么开放。没想到,尹雪青爽快答应了。事后,他发现她不是处女,心里难免嘀咕。不过,这种事情嘛,心知肚明就算了,他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尹雪青却主动坦白了,说自己曾经恋爱过,意思不言而喻。这让他很不自在,有一种说不出的懊恼。不是因为处不处的问题,他还没那么迂腐,而是——她完全可以不说嘛。倘若她问他,他肯定撒谎说自己是第一次。她这么迫不及待讲出来,倒好像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男女之间,到了性这一步,如果没有更深的感情打底,关系也就止步不前了。他对她的心意,仿佛新花遇雨怅然落。他没觉得自己辜负了她,倒觉得被她漠视了。两人之间的情义,一日挨一日的,便淡下去了。这段恋情只维持了半年,在外人眼里,尹雪青成了被抛弃的一方。周围同学半是满足,半是怜悯地观察她。她倒好,一如既往,看不出一点萎靡之态。

毕业后,杨漠分配到报社工作,尹雪青后来考了本校研究生。两个人看上去不可能在一起了,然而,命运就像个顽劣的老头,总是由着性子拨弄人世间的分分合合。他就那么随便一拨弄,尹雪青和杨漠再次相遇了。读研期间,尹雪青陆续又写了几篇文学作品,发表在报纸上,她不再使用笔名。有一次,报社组织笔会,下乡采风,尹雪青也在受邀之列。杨漠本是经济部记者,专版部人手不够,临时抽调他帮忙。两人在采风现场不期而遇,这时候的尹雪青已不是当年那个灰麻雀一样的女学生。手里有了余钱,自然懂得如何装扮自己。额前一排密密的齐刘海,脑后垂着一条乌黑、漂亮的麻花辫。穿着雪纺白衬衫,敞开的领口挂着一条纤细的项链,缀着水晶吊坠,阳光下,像水珠一样,一闪一闪。英伦风格的格子短裙,裸露的长腿,笔直得像两根筷子。她落落大方,面对杨漠,颔首微笑,满口白牙闪着碎玉般的光泽。杨漠看到她的瞬间,顿时失语了。周围人群成了喧哗的水流,唯独他一人沉入水底,仿佛一尾发不出声音的鱼。

采风结束后,杨漠邀尹雪青看了一场外国电影,尹雪青投桃报李请他到自己宿舍吃饭。她用电饭煲煮羊肉汤,里面加了土豆、海带、冬瓜、胡萝卜,热气氤氲了整间屋子,羊肉的膻香扑鼻而来。她把羊肉汤盛在一只好看的青花大瓷碗里,撒上碧绿的芫荽、鲜红的椒丝,洁白的汤匙扣在碗中。她双手捧着端给他,仿佛端给他一幕鲜活、热烈的烟火人生。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睛忽然湿了。分别之后的这些年月,似乎全都被他们辜负了。

饭后,他们拥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再一次做爱。记忆的闸门次第打开,尹雪青哭了。她哭得很伤心,眼泪像止不住的泉水,源源不断,把整块枕巾都浸湿了。他问她为什么哭,她不回答。他只好把她更紧地搂在怀里。在他看来,她的眼泪是幽怨、是委屈、是哭诉,还有对他的——,悲伤入骨的爱情。他竟然从来不知道,她如此爱他。她的眼泪是最好的证明,最好的风月,打动他、激发他、撩拨他。他俯看她的泪眼,咬着她的耳垂,轻声说:“我们结婚吧。”她哭得更厉害了,似乎等这句话等得太久,等得天苍苍,野茫茫,等待在漫长的时间中发酵成了汹涌滂沱的泪。

婚后,尹雪青才知道,杨漠当时另有交往对象。他戏称是她的眼泪,把他从别人手里抢回来了。他其实被蒙蔽了,她的眼泪并非为他而流,她的眼泪是流给自己的。

研究生毕业后,尹雪青留校当了老师。高校任教,职称评定是头等大事,需要在核心期刊发表一定数量的学术论文。为了工作,她转而撰写评论文章,疏远了文学创作。直到职称有了,教授的头衔也有了,她又重拾小说,自费出版了一部二十多万字的长篇。杨漠亲自为她的长篇写评论,发表在自己主编的报纸上。外人戏称他们夫妻妇唱夫随,伉俪情深。

尹雪青对自己的婚姻很满意,如果让她打分的话,她愿意给它打九十五分。她甚至想打一百分,但杨漠有过外遇,只好减掉五分。他模样讨异性喜欢,事业颇有建树,自有多情女郎投怀送抱。一时把持不住,难免犯错。尹雪青宽宏大量,睁一眼闭一眼。她在小说里写过这样的话:幸福婚姻不是靠爱情和忠诚得来的,而是忍耐和宽容。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她多么希望把这句话送给母亲——她的母亲。

2

路边种植着一丛又一丛紫色鸢尾,五月正是鸢尾盛开的时节,一片一片开得妖娆妩媚。远远看去,如万千紫色的蝴蝶翩翩起舞。尹雪青提出停车拍几张图片,杨漠反对,说时间不早了。哦,那就算了。她没再坚持。他们要在午饭之前赶到青城,今天是尹雪青父亲七十寿辰。

尹雪青愉快地望着车窗外的鸢尾花,她一度以为这花是紫罗兰,后来才知道它叫鸢尾,因花瓣酷似鸢鸟的尾巴而得名。鸢尾花的颜色是清淡的蓝紫,这正是尹雪青喜欢它的原因。她酷爱这种颜色,这和她的名字有关。她是青城人,青城人习惯把蓝紫色称作雪青。

小时候,她问母亲,为何给她起名“雪青”?母亲说,生你的时候,产房外面的梧桐花开了,远远望去,就像笼罩着一层雪青色的轻纱。母亲是个语文教师,钟情古典诗词,说话爱咬文嚼字。用今天的话说,特别文艺范儿。文艺范儿的母亲如果活到今天,一定也是个文艺范儿的老太太。看到女儿成家立业,写书著文,老太太一定比谁都开心。遗憾的是,文艺范儿的母亲与这个热闹的俗世格格不入。尹雪青八岁那年,父亲与女同事婚外恋,对方丈夫一怒之下告到派出所,父亲因此被劳教。极爱面子的母亲,跳进了穿心河。

穿心河是青城一条季节河,它穿城而过,把城市分成两半。夏季,雨水充沛,穿心河水流湍急,自上游莽莽而来,浩浩荡荡,常有寻死之人溺水身亡。到了冬季,河流像一个丰腴的妇人有了心事,忽然就消瘦了,变得纤细苗条,水深只及小腿。尹雪青无数次猜想,假使父亲的桃色事件发生在冬天,母亲即使跳河,那么浅的河水,恐也不那么容易淹死吧。那样的话,母亲或许就不会死了。然而,命运没有假设,时光不会倒流。母亲死了,这是染料泼在白布上的事实。那匹布,再怎样,也洗不白了。母亲,再怎样,也活不了了。

父亲被抓走那天,母亲特地包了饺子,猪肉茴香馅,是父亲爱吃的。母亲包的饺子像一只只小白鸽,煮好的小白鸽一只只搛在饭盒里。母亲一手拎着饭盒,一手牵着尹雪青的手,去了派出所。那是他们一家三口最后聚首,在派出所审讯室。父亲埋头吃饺子,不谙世事的尹雪青追问父亲什么时候回家。父亲羞愧不语,母亲沉默地看着父女俩,什么话也没说。从派出所出来,母亲带着她去洗澡。她的头发很长,辫子散开,垂至腰间,很少有小姑娘留那么长的头发。母亲仔细给她洗头发,洗发膏搓起满头泡沫。母亲说:“以后你要学会自己洗头。”她扭着身子撒娇,“我不。”母亲叹了一口气,“是啊,你还这么小。”洗完澡后,母亲带着她去剪头发,一头长发剪成了男孩子一样的假小子头。她哭了,不明白母亲为何剪掉她的头发。母亲买了一块巧克力蛋糕哄她,蛋糕上点缀着一枚红红的樱桃,亮晶晶的,弱不禁风的样子。蛋糕吃完了,樱桃还抟在手心,舍不得吃。

那天晚上,母亲把尹雪青一个人丢在家里,自己跳进了穿心河。

二十岁以前,尹雪青经常梦到母亲。母亲站在穿心河畔,背对着她。为什么丢下我?她问。母亲不回答,母亲头也不回,看也不看她。她在梦里伤心极了,觉得母亲根本不爱她。做母亲的,怎么能丢下自己的孩子呢?她想不明白,如果换成是她,她一定不会这么做。父亲劳教期间,她寄人篱下,住在姑妈家。她只有八岁,就学会了忍气吞声,看人眼色。姑妈女儿比她大一岁,上学路上,她背着两只沉甸甸的大书包。一只是自己的,另一只是表姐的。热辣的阳光下,她走得汗水涔涔。经过穿心河,她望着奔流的河水,心里涌起的,全是对母亲的恨。她对她的恨,就像对她的爱一样深。

母亲的死使父亲在这座小城声名狼藉,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他正值壮年,不甘心一辈子单身。经人介绍,娶了个农村女子。继母进门后,接连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父亲一个人工资养活一大家子,那年代,子女户口只能随母亲,继母同她生的两个孩子都是农村户口。粮票不够,每月得买高价粮。家庭经济陷入困窘,夫妇俩因为钱的事情经常吵闹。小康之家出生的尹雪青变成穷人家的女儿,一年到头,穿不上一件新衣服。脚上的袜子破了补,补了破,补丁一层摞一层。她少女时代最大的愿望是穿一双皮鞋,然而,这个卑微的愿望,于她,像天边的云彩,遥不可及。她只有球鞋,白球鞋、篮球鞋、解放牌绿球鞋。穿破了,还要找钉鞋匠修补。她一门心思想要逃离这个家,这念头伴随着她的整个青春期。

手机铃声打断了尹雪青沉甸甸的思绪,是妹妹电话,同父异母的妹妹。妹妹问她走到哪儿了,她说快到了。姐妹俩平时没多少往来,毕竟不是一个妈生的。另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也一样,三十几岁了,还不结婚。曾经找尹雪青借钱,说是买车,被她一口拒绝了。自此,弟弟就把她当陌生人,回家见了面,对她爱答不理。

在尹雪青心里,这个家唯一令她牵挂的只有父亲。早年对他的憎厌随着时间流逝,一日日淡漠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割扯不断的血缘亲情。高考落榜后,她曾负气离家出走。再回去时,父亲不顾继母反对,满足了她回校复读的要求。离校超过一年,不符合复读条件,父亲带着她去给管事的送礼。清贫的家底不仅要拿出一笔不菲的复读费,还要筹备礼品送人。送礼时,父亲走在前面,她拎着礼品跟在后面。敲开门,父亲挺直的腰身瞬间佝偻了,说话赔着笑,唯恐被拒之门外。为了她,一向畏惧妻子的父亲与继母大吵一架。没有父亲的坚持,就没有她的今天。她很清楚,复读是她人生的转折。眼下,她所拥有的一切,体面的职业,幸福的婚姻,这些都是在那之后,水到渠成而来的。除了风度翩翩的丈夫,她还有个可爱的女儿,正读中学,赶上考试,不便请假,没有跟他们一起回来。

尹雪青给父亲的生日礼物是两盒鹿茸,另外包了个红包。鹿茸补气血,益精髓,配合枸杞泡茶喝,还能养肝。父亲肝不好,民间有一种说法,肝病是气出来的。继母认定父亲肝病是被尹雪青气的,或许真是这样吧,她当年离家出走,父亲着实气得够呛。她无意争辩,这不孝的罪名,她坦然接受了。它像一顶丑陋的帽子,在她头上戴了二十多年。她似乎还很乐意戴着它,戴着这顶帽子,她的羞耻感和愧疚感都会减轻。女儿有时不听话,和她顶嘴,杨漠不仅不帮腔,还在一旁奚落。你可别学你妈妈,动不动离家出走,把父母气出毛病。

杨漠先前并不知道尹雪青离家出走的事。婚后,回娘家,恰逢父亲肝病复发。继母向杨漠谈起往事,绘声绘色。她讲得津津有味,全然没注意到尹雪青的愤怒。尹雪青当场摔碎一只茶碗,冲继母喊道:“我是为什么离家出走的?如果不是你挑唆我爸打我,我怎么会离家出走?都是你害的,你还有脸说?”同父异母的弟弟当时只有十几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站出来替母亲出气。他揪住尹雪青的头发,另一只手挥拳砸到她脸上,嘴里骂道:“你算老几,敢和我妈这么说话!”尹雪青被这一拳打蒙了,待她回过神,一气之下,夺门而出,一路跑到穿心河边,号啕大哭。杨漠追上来,陪伴她。待她终于安静了,杨漠问:“你说你以前谈过恋爱,是不是就是那次离家出走时的事?”泪眼婆娑中,她点了点头。

“离家出走去哪儿了?”杨漠问她。

“那时候电视里热播《外来妹》,内地人一窝蜂涌到南方打工,我就去了那儿,在东莞一家玩具厂做布娃娃。”

杨漠替她擦干眼泪,安慰她:“你真了不起,荒废了一年学业,还能考上大学。”

“正因为打工吃了苦,受了累,这才回来考大学。”

尹雪青向杨漠简单讲述了离家出走的经历。第一年高考落榜后,情绪低落,结识了一个社会上混的女孩。那女孩喜欢说脏话,她听得过瘾,自己也跟着学。女孩乘夜车去外地进货,贩回一堆廉价内衣和袜子,在街头摆地摊。她帮忙叫卖,分几个小钱。父亲不许她和那个女孩厮混,一次晚归后,训斥她。继母在旁边说风凉话,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又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是个戏迷,爱看戏,很会诌几句文绉绉的戏词。挨了父亲训斥的尹雪青心里不自在,指着继母鼻子脱口骂道:“你他妈的给我闭嘴。”继母先是愣住了,醒悟过来,方觉受辱,哀哀号哭起来。从未动手打过女儿的父亲,重重扇了她两记耳光。第二天,她越想越气,趁家里没人,拿改锥撬开父母房间一只上锁的抽屉,这只抽屉专门存放贵重物品。所谓贵重物品,不过是户口簿、粮本和存折,还有些首饰和零散钞票。她把抽屉里面的二百元现金全部拿走,留下一张字条,一个人去了火车站。

父亲疯了一样找她,到处找不到。心气郁结,诱发肝病,住了医院。一年后,她回到家,父亲操起一只板凳劈头就打她。她抱着头跪在地上,不解释,不反抗。父亲最后哭了,骂她没良心,心肠硬,像她母亲一样。父亲的话击中了她,她浑身颤抖。是的,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像极了母亲。她继承了母亲的“狠”、母亲的“硬”、母亲的“绝情”。她没有资格恨她,因为她和她一样,她们母女根本就是一类人。

回校复读后,尹雪青拿出拼命三郎的劲头用功读书。她成了亲戚邻里教育子女的活榜样。尹家大丫头外出打工终于知道读书重要了,这年头,没文凭,寸步难行。他们有时追问她打工时的细节,她讲得如同地狱。工人们没明没夜干活,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吃的是猪食。工资计件,验收严苛,鸡蛋里挑骨头,动不动就扣钱。父亲哀叹,既然那么苦,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她潸然泪下,说签了合同,干不满一年不让走。继母觊觎她的工资,多次旁敲侧击。她只好坦然相告,工资七除八扣,每月刨去吃喝花销,所剩无几。有个关系不错的工友患了重病,借去一笔钱,至今没还上,她是两手空空回来的。继母这才唉声叹气作罢。复读一年,付出的辛苦没有白费,她顺利考上本省一所本科院校,命运自此向她绽开了笑脸。

“你说以前恋爱过,就是在南方打工时的事吧。”杨漠没有忘记尹雪青初夜失贞的往事。尹雪青看了他一眼,半晌不说话。杨漠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随便问问,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同事?工友?”尹雪青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你也不要问了。”是啊,谁没有过去呢。杨漠替妻子揩干眼泪,他们一同望着穿心河。阳光下的河水,波澜不惊,闪着玻璃般的光泽。尹雪青靠在丈夫肩头,满脸苍茫的表情。

3

尹雪青和杨漠赶到青城时,正好十二点。饭店在滨河路,名叫“潇湘人家”,是一家新开的酒楼。门口立着一丛茂盛的翠竹,尹雪青以为是假的,摸了摸竹叶,发现是真的。门童是个年轻小伙子,穿着深蓝制服,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帽檐镶着一圈金黄色链子。他笑道:“竹子是真的。”尹雪青也笑了。这个年轻人,肤色黝黑,衬着满口白牙,颇有些眼熟。似乎哪里见过?她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妹妹带着儿子从里面出来,妹妹说:“估摸你们到了,爸让我到门口接一下。”妹妹儿子五六岁,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看中门童头上的帽子,扑过去要摸。门童友善地把帽子摘下来,没想到,小家伙一把揪住帽子上的链子,揪断了。妹妹呵斥:“哎哟,这可怎么办,弄坏要赔的。”小家伙自觉做了错事,乖乖把帽子还给门童。门童检查了一下,安慰说:“没关系,链子能粘上去。”小家伙忽然冲着门童脆生生叫道:“舅舅。”大家立时愣住了,妹妹第一个反应过来,“可不是嘛,长得像小辉。”小辉就是尹雪青同父异母的弟弟。尹雪青再看门童,果然发现他与弟弟有几分相似,怪不得刚才瞅着眼熟。说不清哪里像,神态?轮廓?脸形?杨漠也看出来了,一旁附和:“还是小孩子眼尖,我们都没瞧出来。”

妹妹亲热地问门童:“小弟弟,你姓什么?”门童答:“我姓刘。”妹妹说:“小刘,我们一家在206包间吃饭,我弟弟也在,你有空的话一会儿过来一趟,让我们家里人看看像不像。”小刘点点头,“好的。”尹雪青心里怪怪的,仿佛什么东西戳破了,耳边发出“刺啦”一声响。

包间很大,桌子中央摆放着水果蛋糕,已经插上蜡烛。弟弟带着他的新女友,不知这是第几任了。尹雪青主动和他打招呼:“小辉,这是你女朋友?”小辉态度淡淡的,眼皮也不抬。她不以为意,她本来也没把他放在心上。新女友倒是懂礼貌,主动叫她大姐,还夸她手里拿的绣花包包好看。她笑道:“网上买的,不贵,你喜欢的话,下次送你一只。”女孩嘴甜,立刻说:“谢谢大姐。”继母穿着件湖绿色开衫,尹雪青认出这件衣服是她送的。继母特意穿在身上,许是为了讨好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继母在她面前,变得有些谄媚,话未开口,脸上就堆满笑。这让她不习惯,还有些难过。这个体态臃肿的妇人,曾经刻薄地对待过她。她不喜欢她,但现在怜悯她。父亲问起外孙女,尹雪青说:“今天考试,不方便请假,没带她一起来。”继母说:“一定给孩子吃好,补充营养,学习可是个苦差事。”她“嗯”了一声,点点头。幸亏有妹妹儿子活跃气氛,一会儿张罗给姥爷戴寿星帽,一会儿嚷着点蜡烛,一会儿又摆出各种姿势拍照片,吃饭气氛很融洽。

饭桌上,妹妹说起儿子喊门童舅舅的事。弟弟最感兴趣,“真的假的,我还没见过和我长得一样的人呢。”

“仔细看,五官并不一样,但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地方像,是吧,姐夫?”妹妹转头问杨漠。

“神态有点像。”杨漠说。

“他在哪儿?我看看到底像不像。”继母也来了兴趣。

“我让他一会儿进来的,分块蛋糕给他,也是缘分嘛。”妹妹说。

父亲也凑热闹:“小辉长相随我,若是像他,那也一定像我吧。”

“这个我可说不上来,反正你们一会儿看看就知道了。”

尹雪青也在想着那个年轻人,他的牙真白,像假牙一样,像珍珠一样,晃得她眼花。

饭吃到一半,小刘果然推门进来了。妹妹连忙起身,把他介绍给大家。“就是这个小弟弟,你们看,像不像小辉?”

小刘有点尴尬,众目睽睽下,显得手足无措。继母饶有兴味地打量他,挑剔地说:“我看不怎么像嘛。”

妹妹说:“我说过了嘛,只是有点像而已,世上哪有一模一样的人。”

杨漠拽过一把椅子,请小刘坐下,递到他手里一块蛋糕。

小刘接过蛋糕,却不肯坐,说违反规定,他只能待一会儿。妹妹说:“别怕,我和你们领导说。”

弟弟走过去,搂着小刘肩膀,对女友说:“给我们拍张照,我要发微信,让朋友们看看,到底像不像嘛。”女友拿着手机对着他们连续拍了几张。尹雪青也拿起手机拍了一张。

小刘终于肯坐下,杨漠喊服务员新添碗筷。妹妹对服务员说:“跟你们领导说一声,这个小弟弟是我们叫他到这里坐一会儿的,不碍事吧,这也是工作嘛。”

服务员笑着点点头,出去了。小刘拘谨地咬了一口蛋糕。

妹妹问:“小刘,你是哪里人?”

“我从陕西来的,榆林,陕西榆林。”

“哦,我去过那个地方。”弟弟说,“离这里好远,怎么想到来这儿打工?”

“我以前在西安,还去过北京,去年才来这儿。”

继母插嘴:“多大就出来打工了?”

“十七岁,我来这儿是因为我妈妈是这儿人,所以想来看看。”

“你妈妈做什么的?”

“我,我没见过她,我只知道她是这儿人。”小刘迟疑地说。

大家顿时很疑惑,没见过妈妈?怎么回事?面对大家好奇的目光,小刘主动解释:“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离开我了。”

“你爸爸呢?”

“他死了,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

继母啧啧叹气:“可怜的孩子,没爹没妈。”

妹妹问:“你找过你妈妈吗?”

“找过,没找到。”小刘顿了一下,“也不知道怎么找。”

“这年头,找个人还不容易,把相片挂到网上,人肉搜索,一下就找到了。”弟弟热心出主意。

小刘讷讷道:“没有相片。”

妹妹说:“哎哟,连相片都没有,那不是大海捞针嘛,她叫什么名字?看看我们是不是认识?”

“奶奶说,她叫小英。”

“小英?”妹妹看看继母,又看看尹雪青,“我们家没有认识叫小英的,她姓什么?”

“这个,不知道,奶奶说她也不清楚。”

“我认识一个叫高小英的,中学同学。”弟弟自告奋勇。

妹妹撇嘴:“你同学应该跟你同岁嘛,年龄不对,小刘妈妈怎么也有四十多岁了,对吧?”

杨漠说:“你可以在报纸上登一条寻人启事。”

弟弟说:“登报纸不如网上发帖,发在贴吧试试。”

小刘笑道:“发过,没回应。”

继母问:“你妈妈当初为什么丢下你?太狠心了,孩子也不管,真不像话。”

“奶奶说她嫌我们家穷。”

“最讨厌这种嫌贫爱富的女人,不过,大老远的,她怎么会嫁到你们那里?”弟弟给小刘倒了杯酒,“来,喝一杯”。

“这个,我也不清楚。”小刘似乎有所保留,不愿多说。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嘴。

继母说:“要我说,甭找她了,当妈的都不管自己孩子,这样的妈,找她有什么用?”

“我只是想知道,妈妈到底长什么样,哪怕只是远远看她一眼,我不会打扰她的。”

小刘的话引来众人一阵唏嘘,继母忍不住抹起眼泪。大家七嘴八舌地给小刘出主意,这个说去电台广播,那个说电视上有寻亲节目,还有的建议她去找公安局,通过户籍把所有叫小英的都找一遍。

尹雪青也开口:“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离开我了,我恨过她,但现在不恨了。”

小刘诧异地看着尹雪青,又小心翼翼瞟了一眼其他人,他似乎在揣摩这家人的关系。继母略有些尴尬,为了掩饰自己,干咳两声。

妹妹主动说:“我姐姐和我是同父异母。”

“哦,”小刘明白过来,他对尹雪青说,“我没恨过我妈妈,我相信她有苦衷。”

继母夸奖道:“真是个好孩子,你妈妈要是能听到这番话就好了。”

气氛变得有些压抑,妹妹的儿子打破僵局,嚷着要吃薯条。妹妹说:“这里没有薯条。”

小刘说:“有的,有的,我记得好像有这道菜。”

杨漠喊来服务员,真有这道菜。服务员问要什么口味的,孜然、奶油、麻辣。小家伙选了孜然。小刘趁机告辞,大家也没挽留。到底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纵然同情他的遭遇,又觉得他的悲苦身世坏了喜庆气氛。

小刘离开后,弟弟说:“事情未必是他说的那样。”

妹妹不解,“你是说他在撒谎?”

弟弟说:“他说只是想看一眼妈妈的样子,怎么可能?他心里一定存着这样的愿望,没准妈妈是个有钱人,若是有钱人,找到妈妈,就能改变他的命运。”

继母白了一眼儿子,“总把人想那么坏。”

弟弟说:“我要是他,就不去找。他妈若是心里有他,必定会回去找他。若是没他,找到了又怎样?”

妹妹说:“以我推断,他妈妈不是有钱人,若是有钱人,自己发达了,怎么可能不管儿子呢?”

弟弟女友说:“我也这么想,女人嘛,条件允许,总会惦记孩子的。”

杨漠忽然说:“你们看过日本电影《人证》吗?儿子去找亲生母亲,结果被母亲杀害了。”

“为什么?”一向不怎么开口的妹夫也加入讨论。妹夫是个普通工人,在尹雪青和杨漠这对知识分子面前,似乎有点自卑,家庭聚会时,不怎么吱声。

杨漠说:“母亲不愿认他这个儿子,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过去。”

继母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过去?再怎样也不能杀人呐,杀的还是自己的孩子,这样的女人真是猪狗不如。”

父亲说:“我看过那个电影,那女人也是可怜人。”

继母愤愤不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父亲说:“雪青,你不是写小说嘛,小刘的事情倒是个好素材,你不如深入挖掘一下。”

妹妹笑道:“姐,我看你可以这么写,最后不是母亲杀了儿子,而是儿子杀了母亲。”

尹雪青一怔,“怎么讲?”

“他找母亲,终于找到了,母亲不肯认他,他一怒之下把母亲杀了。”

弟弟说:“不好,不好,不如这样写,他终于找到母亲,母亲不肯认他,他就敲诈了母亲一笔钱。”

“小刘可不是那样的孩子,你们呀,怎么把人想那么坏。”继母不高兴地说。

弟弟女友说:“伯母,他讲的是小说,小说是可以虚构的。”

继母笑道:“我懂,小说和戏一样,都是瞎编的。”

尹雪青说:“你们讲的都不好,太传奇了,要我说,他一直在找母亲,而母亲呢,早就不在人世了。这才像小说,充满命运悲剧感。”

杨漠说:“母亲怎么死的?”

尹雪青淡淡地说:“怎么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早就死了,儿子却不知道。”

妹妹夸赞道:“还是姐姐构思最好。”

父亲说:“这顿饭没有白吃,给你姐姐添了一个小说素材。”

杨漠督促妻子:“快把它记下来,小心忘掉。”

尹雪青平时有在手机上保存笔记的习惯,脑子里闪过的吉光片羽,某一刻的心情感悟,还有小说构思等。她埋头在手机上记下两行字:母子失散,子寻母多年,未果。子不知,母已死。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手心攥着一把汗,把手机壳都濡湿了。

4

尹雪青乘坐的火车开往天津,摆地摊的女友说过,那是个庞大的港口城市。贸易发达,商品充足,供大于求,价格便宜得就像白给。袜子五毛钱一双,内裤六毛钱一条。转手就能翻出几倍差价,轻轻松松赚大钱。她决定用手里的二百块钱投资做买卖,自力更生,不依靠任何人。挣到钱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从家里偷的二百块钱正大光明还回去,从此,理直气壮与那个爹不亲、娘不爱的家庭彻底决裂。

她没有带身份证,那年月,身份证不像今天这么重要。买车票,住旅馆,办存款,都不需要身份证。你说叫什么名字就是什么名字,没有人怀疑。

时间真是漫长啊,为了省钱,她买的硬座。十几个小时的长途,她像只虾米一样蜷缩在肮脏的座椅上。车窗外一片漆黑,疲倦和饥饿同时袭来。火车驶到德州,停了大约半小时,叫卖德州扒鸡的声音不绝于耳。邻座买了一只,鸡肉的香味诱惑着她。她也忍不住买了一只,那只鸡肥美无比,她吃得满嘴流油。

塘沽是天津最大的批发市场,商品堆积如山。布匹、服装、鞋帽、玩具、饰品,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见不到的。尹雪青置身其中,感觉自己变成了渺小的一滴水,转眼就被湮没了。她在浩瀚的人群中挤来挤去,效仿采购货物的商贩,买了一只硕大的编织袋。在一家批发袜子的专柜,她看中一种款式新颖的女袜。一番要价砍价后,她决定买五十双。摊主很快把五十双袜子打包,用细绳捆好。袜子是两只套在一起的,她多了个心眼,付款前,重新拆开包装,抽出其中一双查看。摊主见状抓住她的手,她不解。

摊主说:“定好的东西不能反悔。”

她说:“我只是检查一下嘛。”

两只套在一起的袜子被拆开了,她瞠目结舌,原来只有外面一层袜子能穿,里面套着的竟然是残次品,薄得像一层纱。摊主竟然毫无愧色。她再次抽出几双查看,接连几双都是如此,与她之前看的样品完全不同。她拒绝购买,转身就走。旁边钻出一个男子,挡住她去路。

摊主大言不惭,“我说过,定好的商品不能反悔。”

她愤怒地说:“我还没付钱呢,怎么能算定好了?”

“一大早就顾应付你了,浪费了我这么长时间,想不买就走,没那么便宜的事。”

她抬头看四周,人声鼎沸,人群拥挤。周围摊贩见惯不怪,没人留意她的窘境,显然这是他们欺侮外地人的惯常手段。她想尽快离开,却被那男子扭住了胳膊。天呐,光天化日之下,居然遇到这样的事。她脑子里迅速计算那堆袜子的成本,五十双袜子只有外面那层能用,她等于花五十双袜子的钱买二十五双。她屈辱地从怀里往出掏钱,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就在这时,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冲出来骂道:“看人家小姑娘好欺负,良心被狗吃了。”她转身对尹雪青说:“怕他们作甚?市场有工商,强买强卖可以告到那里去,走,你找不到,我带你去。”

摊主骂道:“关你屁事,你是哪根葱?从哪冒出来的?”

妇人毫不示弱,“老娘就要管,最见不得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黑心商人。”

妇人拉着尹雪青的手离开了卖袜子摊点,尹雪青连声道谢。妇人说:“别客气,我和你一样,也是来进货的,以前受过他们欺负,现在可不怕了,你是第一次进货吧?”尹雪青点点头。

“没事,时间长了就摸清他们底细了。”

“怎么会有那种袜子,太坑人了。”

“他们定是受了厂家的骗,只好又骗咱们。这世道就是这样,你骗我,我骗你,天下乌鸦一般黑,看你年纪轻轻,就出来闯荡江湖,胆子够大的。”

尹雪青讪笑道:“我就是想出来锻炼锻炼。”

“我知道一处批发袜子的,价钱也实惠,一起去看看?”

“好,那我跟着你吧,他们也是看人下菜,有人做伴,他们就不敢随便欺负人了。”

“是啊,以后你再出来,一定找个做伴的,别一个人单枪匹马,危险。”

“我有个女友也是干这个的,这次出来急,没叫上她。”

妇人带着尹雪青找到一处批发袜子的店铺,简直就是袜子王国。各种款式,各种颜色。薄袜、厚袜、棉袜、丝袜。妇人显然是老手,熟练地和老板砍价,挑选袜子也很有眼光。她给尹雪青做参谋,告诉她,哪种袜子好卖,哪种袜子实用。她摆地摊多年,经验丰富。在她参谋下,尹雪青满意地购了一百双不同品种,不同样式的袜子。妇人说:“听我的没错,保准你回去稳赚一笔。”

妇人问尹雪青还想买点什么。尹雪青说除了袜子,还想批发些内裤。妇人说,她知道有家批发内裤的,不过已经到了午饭时间,先找间小店吃碗面。尹雪青慷慨地说:“我还有半只鸡,正好咱们吃了它。”妇人笑逐颜开,说自己最喜欢吃鸡。

尹雪青跟着妇人到了一家面馆,两人各要了一碗面。尹雪青把自己的半只德州扒鸡贡献出来,摊开,放在桌子上。妇人说:“我吃你的鸡,你吃我的面,一会儿我算账,你别跟我抢。”尹雪青说:“好,好,好,我不跟你抢。”

妇人说自己姓张,叫张玉兰,尹雪青便称呼她张姐。妇人问她叫什么,她也把自己名字告诉她,妇人便唤她小尹。俩人边吃边聊,张姐给她灌输进货技巧,尹雪青虚心聆听。这时,店里进来另一个人,喊张姐名字,是个同她年龄差不多的男人。张姐笑道:“哎哟,是你呀,你来这里做什么?”男人说:“许你来不许我来,来这里能做什么?当然是进货。”男人问:“这位小姑娘是谁?”张姐说:“我刚认的干妹妹,小尹。”张姐给尹雪青介绍,说那男人是她同乡。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男人也要了一碗面,张姐撕块鸡肉扔到他碗里,“鸡肉是小尹妹妹的,你可不能白吃,去,给我们俩买瓶饮料。”尹雪青推却,“不用,我们喝一碗面汤好了。”男人却起身去买饮料了。张姐哂笑道:“让他去买嘛,男人得有个男人样,不能让他占咱们便宜。”

男人买回两罐芒果汁,启开口,给她们一人一罐。尹雪青接过,喝了一口,味道香浓,真好喝。

从饭店出来,尹雪青觉得头重脚轻,身体轻飘飘的。她担心自己生病了,坐了一夜火车,下车后又马不停蹄赶到塘沽。她说:“张姐,我有点头晕,想找地方休息一下,要不,你们先走吧。”张姐说:“那怎么行,你是我妹子,我怎么能不管你呢。”

尹雪青昏昏沉沉,眼前人物都变了形,她几乎站不住了,倾斜着靠在张姐身上。张姐指使男人,“你背着她吧。”男人弯腰背起她,她惦记行李,回头看,张姐已经替她扛在肩上。她终于放下心,伏在男人肩上,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的时候,尹雪青发现自己在一辆车上,双手和双脚被绳子捆绑在一起,嘴巴也被缠上布条。她一下子就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恐惧和愤怒使她浑身发抖。车上还有两个和她一样情形的年轻女人,一个蜷缩着身体睡觉,一个已经醒了,神情呆滞。另有一男一女,男的便是买芒果汁的家伙。她急得直叫,嘴里却只能发出“呜呜”声。男人扫了她一眼,不理她。女的见状,问她,“饿不?吃点东西吧?”她摇摇头,继而又点点头。女人说:“别想喊叫,一点用也没用。”男人回头凶恶地盯了她一眼,以示威吓。女人解开她嘴上的布条,撕了一块面包放到她嘴边。她确实饿了,狼吞虎咽吃下去。她语气平静地问:“你们要带我到哪里?张姐呢?她把我行李拿到哪里了?”女人说:“别问那么多,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她说:“你们这是犯法。”女人嗤笑道:“我们比你清楚。”她扭着身子开始反抗,喊叫:“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可恶的男人一下子把她扳倒在座椅上,手里拿出一把匕首,贴着她脸颊。金属的冰凉浸入她的肌肤,她被吓住了,一动不动,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女人把布条重缠在她嘴上,女人说:“你还想吃药吗?那药连续吃几次,就把脑子吃坏了,你想一辈子变成傻子吗?变成傻子可就不值钱了。”她终于停止挣扎,因为知道反抗是徒劳的。她的眼泪一串一串掉下来,她一遍遍疏理,一遍遍回忆。满腔悔与恨,愤与怒,恨不得撕碎那个姓张的女人。她更恨自己,简直是一头猪,愚蠢的猪。再没有比她更蠢、更傻、更笨的猪了。

5

尹雪青被卖到一个名叫羊角崖的小村庄,买主刘贵,矮墩墩的庄稼汉,皮肤黑得像涂了一层焦油。刘贵家里只有一个母亲,母子俩相依为命。

全村人拥到刘贵家吃喜酒,尹雪青被锁进新房,带她来的一男一女则被刘家当作座上客,视为娘家人。他们告诉刘贵,新娘子名叫小英,是个城里人。城里人娇气,脾气倔,他们得多点耐心。有经验的邻居出主意,对付买来的媳妇,只一个字“打”。不听话就打,直到打得她再也不敢闹腾。又有的说,打也要有分寸,不能把人打坏了、打残了、打傻了。邻村某户人家买来的媳妇就被打死了,男方落了个人财两空。

刘贵母亲笑着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对她好,她会明白的。”有人泼冷水,“没用,这些侉女人心肠硬得很,最好的办法是赶紧生个娃,只要有了娃,她们的心才能安定下来。”刘贵不时望一眼新房的门。门上挂着锁,锁上系着红布条,像一朵开在门板上的花。

尹雪青的嗓子已经喊哑了,张开嘴,只能发出哮喘病人似的呼噜声。她抬头望着天花板,新裱过的,粉色图案。窗帘、被子、枕头、床单也是粉色的,俗艳的粉红。她被埋进坟墓,粉红色的、花团锦簇的坟墓。为了防止她逃跑,窗户外面钉了几根结实的木条,房门闩着锁链,推开两扇门,中间空隙只能伸出一只胳膊。院里闹哄哄的,她趴在门上窥望。院中心支着一口大锅,锅里煮着面条,翻滚着,溢出白色浮沫。妇女们忙碌着,男人们把酒言欢。她感觉自己置身于荒蛮的古代,谁能想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还会有这样的闹剧?她莫名其妙地成了新娘,每个人都知道她是受害者,是被骗来的,却没有人同情她。他们认为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无情无理的反倒是她。他们厚颜无耻地隔着门板劝解她,“姑娘,想开点,这都是命,刘贵母子是厚道人,他们会对你好的。”她想狠狠地唾他们一口,但是没有力气。她所有的怨恨、愤怒、悲伤,都因为过度疲劳而变得软塌塌的,像块脏兮兮的抹布。她只能把抹布屈辱地蒙在嘴上,一言不发。

门开了,刘贵母亲打开锁,端进一碟枣糕。刚出锅,散发着枣香和热气。这个妇人满脸讨好的笑,“小英姑娘,吃糕。”她望着打开的房门,箭一般冲出去。院里的人蜂拥而上,堵住她。她跪在地上,满脸是泪,不停磕头,恳求他们放了自己。两个人贩子被推到她跟前,他们大声斥责刘贵母亲,“谁让你开门的,人跑了我们概不负责。”刘贵与几个村民合伙架起她,像托起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她被四仰八叉扔回新房。

天黑了,人都散了。刘贵蹑手蹑脚进门,身后是他母亲,机警地锁上了门。他试图来硬的,扑上去扯她衣服。她冷不丁咬住他的手,使出浑身力气,生生咬下一片肉。他疼得“嗷嗷”叫,鲜血直流。他抡起地下的火炷砸在她身上,不疼,一点也不疼。他不敢使劲打她,担心打坏她。这一夜,相安无事。

从第二天开始,他们不给她送饭了。这是策略,他们故意饿着她,把她饿得抓肝挠肺,饥肠辘辘。这许是他们从别处学来的法子,不打不骂就把她制住了。饿了两天后,刘贵把门推开,端着一碗粥,还有一碟散发着葱香味的烙饼。她趴在门上,吞咽着口水。刘贵问:“想吃不?”她点点头。刘贵干笑着:“那你得听话,办完事就吃饭。”她后退着摇头,头摇得像拨浪鼓。刘贵羞恼地瞪了她一眼,把饭端走了。她眼巴巴趴在门上,刘贵蹲在院子里喝粥,一边吃着烙饼。她舔了舔嘴唇,安慰自己,活下去才是要紧的,活下去才有希望。如果就这样饿死,太不值当了。但她心里很清楚,他们不会饿死她。在她与他们斗智斗勇的这几天里,从他们的威胁、抱怨、哀告与哭诉中,她已经知道他们花了五千块钱。在他们眼里,她不是人,而是五千块钱。五千块钱于他们而言,不,就是在她眼里,也是一笔巨款。那么庞大的一笔数目,他们要付出怎样的辛苦才积攒够。他们真舍得,付出那么庞大的一笔钱买她。他们舍得饿死她,但舍不得毁掉五千块钱。她耐着性子等他们妥协,他们会给她送饭的。刘贵母亲从灶房出来,朝她这里瞭了一眼,问儿子:“还是不吃?”刘贵说:“没事,不吃就是不饿。”母亲叹口气,嘟囔道:“别饿出毛病。”刘贵说:“才饿了两天,不要紧,离死还早呢。”她拍打门板,喊道:“我要吃饭,给我吃饭。”母亲说:“给她吃吧。”刘贵问:“听话了?还咬人不?”

她颓然返回床上,用手顶着虚空的胃。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这让她感到羞耻。她宁愿被他强暴,就像刚开始那样,如果不是她反抗激烈,他就得手了。现在好了,她要主动就范,为了一口吃的,这真是下贱。她断不会想到,自己为了一口吃的,献出身体。好吧,干脆饿死算了,干脆不要活了,落到这步田地,生不如死。可是,他们不会让她得逞,他迟早会得手,作践她、蹂躏她、欺侮她。趁她睡着的时候,趁她饿得一点力气也没有的时候,趁她奄奄一息的时候。他花了那么庞大的一笔钱买她,就是为了做这种事。他不会放过她,他怎么可能放过她?

门开了,有人进来,是刘贵。她继续躺着,没动。门再次从外边锁上了,传来锁具咬合的咔嚓声。刘贵爬上床,她惊了一下,往墙角退。刘贵隔着一米开外的距离与她对峙,她“呜呜”哭起来,沙哑着嗓子开始重复无数次的恳求。“放了我,求求你,我会给你钱,我家里很有钱。”她撒谎,她只能撒谎。五千块,不是小数目,他们家也拿不出来。她继续说:“相信我,我不骗你,我给我爸爸写信,他会给你钱。”刘贵鼻孔冒出一声短促的“哼”,这个未老先衰的男人,据说三十二岁,看着像四十几岁。他当然不会听信于她,他只会翻来覆去说一句,“只要你听话,我会对你好。”

他再次试探着扑向她,她被逼至墙角。他观察她的表情,她双手抱膝,眼皮垂落。他再进一步,扯她胳膊。她勉强扬了一下手臂,有气无力,像挥手赶一只苍蝇。他有些惊喜,她不再浑身长刺了,那些张牙舞爪的刺失去了攻击性,它们被抚平了,磨平了。他知道她饿坏了,没有力气对付他了。他解她衣服,她受惊一般抬起头,满脸是泪。一瞬间,他有些心软。垂下眼皮,他瞥到自己受伤的手背,伤口仍在疼痛。新仇旧恨涌上来,这个破女子、死女子、坏女子,他拼尽家财换回来是当老婆用的,不是当摆设放着的。他恼羞成怒,咆哮着,像一只兽。他撕扯她,她的两只乳房像皮球一样滚出来。真白,城里女人就是白。她的白刺激了他,这一刻,他觉得五千块钱是值得的,娶一个农村姑娘还得八千块彩礼呢。她两只脚乱踢,踢向他裆部。他被激怒了,挥拳朝她脸上打去,双手卡着她脖子。趴在门外偷窥的母亲慌里慌张闯进来,“快住手,你这是要作死她嘛,作死她可怎么办。”他松开手,她缓过劲,一阵猛烈咳嗽。刘贵母亲爬上床,拿着一根红裤带,“绑住她的手。”刘贵照母亲吩咐很快把她双手绑在身后。她再也动弹不了了,死鱼般直挺着身子。这样挺好,她很满意,就应该这样。她无力反抗,而不是无意反抗。她的衣服被剥光了,露出雪白的身体。刘贵在她脸上遮了一块枕巾,她的眼泪在枕巾下恣意流淌。

事后,刘贵母亲给她煮了一碗荷包鸡蛋面片汤。看得出,这个“老巫婆”费了点心思。面片汤里有炝过的辣椒、花椒、蒜瓣,还撒了一层碧绿的小葱。她捧着碗,几乎把头埋进去,吃得鼻尖冒汗,唇齿留香。吃饱喝足,她才来得及重新悲伤。她决定改变策略,获取他们信任。只有自由了,才有机会逃出去。她开始逆来顺受,任由他折腾自己。这个可恶的男人,一晚上不合眼地趴在她身上,仿佛一头吃不饱的兽。有时候,他搂着她说一些动听的话,要把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给她吃,最好看的衣服给她穿。她很少和他说话,一天到晚抿着嘴巴,睃着眼睛,寻找逃跑机会。

一个月后,她争取到了一点自由,不用每天被关在屋子里,可以去院子里晒太阳。偶尔帮着做家务,扫院、洗碗、洗衣服,手里有事做,日子便不那么难熬。刘贵去镇上赶集,给她买回一件厚棉衣。天开始冷了,入睡前,要把炕烧热,趁热赶紧睡。到了后半夜,热炕复又变得冰凉。山里的冬天真冷啊!

这天,刘贵母亲回娘家,刘贵准备上山砍柴。临走,照例把尹雪青锁进屋子。她可怜巴巴地说:“屋里太冷了,我想在院子里晒太阳。”她又补充:“你把院门锁上,我肯定跑不出去的。”说完,她妩媚地笑了一下。刘贵被她的笑打动了,柴也不砍了,回转身,炕洞里烧了把柴,把炕暖热,烟熏气还没散尽,就拉着她钻被窝。她表现得很顺从,很热切,热气从席子底下像蒸气一样冒上来,她的光身子像着了火一样。完事后,他出门,破例没把她锁在屋里,只在院门上了锁。待他走远,她迅速穿好衣服,扎起蓬乱的头发,跳下地,穿好鞋。她没忘去厨房带点干粮,灶台上烤着一些馍块,她把它们全都装进裤兜。院墙不高,踩个高凳就能攀上墙头,再从墙头跳出去。她缩着膀子,低着头,筒着袖子,沿着村中小路向前走。路遇一名村妇,扫她一眼,“你是刘贵家媳妇吧?”她点点头。对方问:“你男人呢?”她手指着前面方向,满脸笑容,“他在那儿等我,带我走亲戚。”对方不知听懂她话没有。她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不像逃跑。她成功骗过了这名妇人。

出了村口,她加快脚步。没敢走大路,怕迎面撞上人,而是爬上另一侧山梁。她并不知道它通向哪里,她只想离这里远一些,再远一些,直到他们再也找不到她。她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大山里乱转,不记得翻过了几个山头,她闯进了另一座小村庄。这里的人给她指了一条通往小镇的路,她沿着这条小路去往镇上。她不知道,刘贵早已守在那条路上等着她。给她指路的早知道她是什么人,她不是第一个卖进山里的女人,也不是第一个想逃走的。每一个村都有与她类似的女人,这里的村民互通有无,互帮互助。一家有难,八方支援。刘贵召集了村中六七名壮汉,分头等在她必经的路上。她被毫无悬念地捉回羊角崖,刘贵黑着脸打了她一顿。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自由被剥夺了,她再次被锁进屋子,不见天日。

不久,她怀孕了,妊娠反应强烈。刘贵母亲变着花样给她做吃的,刘贵也时常到集上买柿子、苹果、红枣给她吃。刘贵母亲经常说,我们省吃俭用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你要有点良心,也不要再欺负我们了。她冷笑,到底是谁欺负谁。她捧着自己的肚子,现在,她所有希望就在肚子上。她看过一个小说,小说里女主人公被姐姐和姐夫软禁,怀上孩子,去医院生孩子时得到同房产妇相助,顺利脱逃。她幻想自己有这样的机会,这是她唯一的希望。怀孕三四个月时,她的希望破灭了。她提出去医院检查,刘贵母亲说:“有什么可检查的,我们这里的女人生孩子从不去医院,到了月份,找产婆接生就可以了。”她吃惊地问:“难道生孩子也在家里生?”刘贵母亲说:“当然了,不在家里生难道去地里生啊?”她瞬间绝望了,一颗心坠入无边的黑暗。她双手捶向自己的肚皮,爬到炕上又跳下来,她想把胎儿弄掉。如果“它”不能帮助她逃跑,她为何还要生下这个孽种。她的举动吓坏了刘贵母子,他们只好把她的双腿和双手绑起来,把她绑到炕上。

刘贵每天烧水给她擦脸,擦身体,像伺候瘫痪病人。他特意给她买洗发香波,他们自己洗头只用洗衣膏。为了给房间取暖,他破天荒去邻县买回一堆煤炭,生了铁皮火炉。不得要领,经常就把火炉弄熄了。他经常用蹩脚的普通话给她讲述山里生活,刘家往事。父亲早逝,寡母一度改嫁。继父是个酒鬼,对他不好,常常拳打脚踢,母亲带着他重新回到羊角崖。她很少开口,只是安静聆听。他有时会静静地望着她的脸,眼神充满悲苦。他希望她接纳他,原谅他,死心塌地留下做他老婆。这怎么可能?不,永远不可能。她不会妥协,除非她死了。她想,这个不幸的男人,和她一样可怜。肚子里的胎儿在这个冬天快速生长,她的腰身渐渐粗壮,像一枚圆滚滚的土豆。

春节,刘贵家里来了亲戚,是刘贵死去父亲的外甥女,专程来舅舅家拜年。在农村,舅舅是一门重要亲戚。她年龄和尹雪青差不多,竟然是个女大学生,在西安上大学。她特意到表嫂房间来,敞开心扉与她聊天,坦言自己同情尹雪青遭遇,说类似情况在山区很多,她也爱莫能助。看得出,这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受过高等教育,知书达理。尹雪青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她的手,小声哀求:“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姑娘不安地望了望门外,问:“我怎么救你?”尹雪青说:“你有笔和纸吗?我想写封信。”姑娘摇摇头:“没有。”尹雪青说:“没关系,我把地址告诉你,你把这里情况简单告诉我家人,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写封信就行,他们会想办法救我。”姑娘显得很为难:“这样合适吗?他们毕竟是我亲戚。”尹雪青哀求道:“在这里我一定会死,早晚会死。我要是回去了,一定给他们寄钱。我要是死了,他们什么都捞不着。”姑娘垂着头不言语。尹雪青附在她耳边把地址说了一遍,不放心,又说了一遍,她一连说了三遍。“你记住了吗?记住了吗?”她眼巴巴盯着她,眼睛里像是涌出血。姑娘点点头:“记住了。”

刘贵母亲叫外甥女出去吃饭,为了招待上大学的外甥女,家里特意包了饺子。尹雪青没来得及把父亲名字告诉她,只说了地址。没有收信人姓名,信是寄不到的。她以为这个姑娘吃罢饭还会到房间和她告别,她焦急地等着,支棱着耳朵听着外面动静。然而,没有。那姑娘吃过饭就走了,连招呼也没打。她的心沉了下去,希望像泼到院子里的水一样蒸发了。

刘贵母亲后来问她,“听说青城那个地方也和咱这儿一样,到处是山?”她心里一惊,她从未对他们说过自己家在哪里。她一早笃定了逃走的决心,担心他们日后寻找她。她任由他们唤她“小英”,从未声明这其实不是她的名字。她明白了,她寄予希望的那个姑娘不仅没帮她,还把她出卖了。女大学生,受过高等教育,同情她的遭遇。呸,都是假的,伪善,坏女人,不得好死。她牙缝里吐出一串脏字诅咒她。

孩子终于出生了,是个男婴。产前阵痛持续了整整一天,她的喊叫声在寂静的村庄格外刺耳。接生婆说:“城里娃就是娇气,生个孩子大呼小叫。”生完孩子后,她就睡着了。醒来后,身边躺着一个小小的婴孩。她痛苦地转过头,一眼也不想看他。

刘贵母亲有一双巧手,她用红绸布缝了一对红辣椒。红辣椒一大一小,大的像中指,小的像小指。弯弯的,尖尖的,里面塞满桃木屑和艾草末。辣椒一端缝着绿色叶柄,栩栩如生,像刚摘的新鲜辣椒。刘贵母亲嘱她把大辣椒戴在脖子上,小辣椒拴在婴儿手臂,说是驱灾辟邪。她不配合,当着他们的面把大辣椒扔到一边。婴儿手臂上的小辣椒,她倒是没有干涉。

她奶水异常饱胀,婴儿叼住她的乳头每次都吸得欢畅贪婪。刘贵母亲每天烧香拜佛感谢菩萨保佑,热汤热饭端到她手里。她胃口特别好,奶水愈发旺盛。婴儿长得健壮活泼,肥肥胖胖。快满月的时候,这孩子忽然开始咳嗽。小小身体发出恐怖、剧烈的咳嗽,每次持续四五声。继而开始厌食,歪着头,不再吮吸奶水。一家人焦急万分,包括她在内。他每咳一声,仿佛一记重锤敲在她心上。她的母性被他的咳嗽声唤醒了。刘贵请来乡村医生,医生说:“可能是肺炎,得赶紧送医院。”刘贵母亲看了她一眼,显得很为难,“孩子妈怎么办?”医生也是知根底的,建议说:“孩子妈也跟着去,孩子要吃奶,奶粉没营养。”刘贵母亲忧虑地补充:“是啊,还贵得要死。”

刘贵找来一辆平板车,拉着她们母子俩下山。刘贵母亲把她扔掉的红辣椒讨好地塞给她,这次她没拒绝,配合地戴到脖子上。为了这个孩子,她宁愿相信它真能驱灾辟邪。到了大路,他们挥手拦住一辆工具车,给司机付了点钱,司机把他们载到镇上。镇上卫生院条件简陋,缺乏给新生儿看病的专业医生。孩子微弱的哭声揪着一家人的心,刘贵母亲眼睛哭红了。尹雪青抱着孩子冷静下来,她说:“赶紧去县城。”驶往县城的客车没有了,只好花钱雇了一辆车,连夜去往县城医院。

经过两天治疗,孩子咳嗽终于止住了。这两天时间,尹雪青不眠不休,衣不解带,一颗心悬在嗓子眼,两只眼睛熬得通红。她对孩子的情义,刘贵母子看在眼里,欣慰在心。他们疏忽了对她的戒备,她在独自去厕所时,忽地冒出逃跑的念头。孩子病重时,她忽略了自己的处境,一心祈愿他挺过这场疾病。眼看他病情稳定,她才意识到,眼下是逃走的绝佳时机。错过这次机会,下一次就不知到什么时候了。时间不容许她犹豫,她迅速返回病房,说忘记拿手纸。她俯身把脸贴到婴儿额头,假装试探体温。刘贵母亲说:“放心,凉津津的,对着呢。”

刘贵外出买饭去了,她得抓紧时间。她转身出门,门口病床搭着一件外套,是一个患儿家属的,刚去水房洗尿布了。病房里没人注意她,她手疾眼快拎起那件外套。她快步跑出医院,披上外套,手探进口袋,果然摸出一卷钞票。她招手叫了辆黄色面的,上车后告诉司机,去榆林。司机说,去一趟两小时,他不跑长途。她把口袋里的钱全部掏出来,央求说:“我有急事,跑一趟吧。”司机说:“返程拉不到客,我就得空跑。”她果断地说:“我付双倍钱,你看够吗?”司机瞟了一眼她手里的钞票,终于答应。隔着车窗,她瞥到刘贵的身影,吓得缩成一团。他矮而瘦的身体像一根移动的木棍,手里拎着一只饭盒,还有一袋烧饼。饭盒里是特意为尹雪青买的馄饨,产妇需要多吃汤水,给孩子下奶。她下意识地摸了一把沉甸甸的乳房,眼里闪过瞬间的悲悯。

两小时后,尹雪青到了榆林,天已经黑透了。付了出租车钱,她就身无分文了。她握着手里的钞票,舍不得全都给司机。司机当然不答应。她哀求给她留下一部分,她得买火车票。司机很恼火,觉得受骗了,与她争执起来。不知哪来的勇气,她双手捉住司机的手。那男人被她的动作吓着了,愣在那儿。她主动解开上衣,把他的手拖到自己胸脯。她饱满鼓胀的乳房跳出来,乳尖渗出甜腥腥的奶液。

那男人后来一分钱也没收她的,她顺利买到一张火车票。没有直达青城的火车,途中还要换乘。她双乳胀得生疼,乳尖浸出的奶汁把衣服打湿了,她艰难地站起身,穿过拥挤的车厢,躲进狭小肮脏的厕所。乳房硬邦邦的,像两块沉重的石头。她试图把里面的乳汁挤出来,刚挤了没一会儿,忽而意识到,挤出乳汁,势必还会分泌更多的乳汁。她不能这个样子回家,她这个样子怎么见人?不,不能挤,不挤了,就让它一直憋着。她听说过,奶水是可以憋回去的。只要不动它,不碰它,憋到极限,它就回流了。乳腺会自动闭合,乳汁停止分泌。

两天后,尹雪青辗转回到青城。双乳正如预想的一样,剧烈疼痛后,回流了,硬邦邦的“石头”重新变得柔软。她用手里的钱去市场买了新内衣、新内裤、新鞋子、新袜子,全部都是新的,然后去澡堂洗澡。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每一个毛孔,每一根头发,每一寸肌肤,每一片指甲都不留一丝污垢。从澡堂出来,站在家乡的天空下,她热泪盈眶。她告诉自己,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现在,梦醒了,天亮了,她要重新开始生活。

唯一没有丢掉的是那只红绸布缝制的辣椒,饱满、逼真、鲜亮,散发着浓郁的艾草味儿。它那么红,红得就像新鲜的血液。冥冥中,它真的护佑了她,帮助了她。她相信,那只小红辣椒也一样,一样会护佑她的孩子。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6

父亲生日宴终于结束了,一家人相跟着走出饭店。小刘依旧站在门口迎宾,像个老熟人似的,微笑着,看着他们。妹妹提议拍张全家福,让小刘帮忙。继母批评她,“拍什么全家福,你仔细看看人齐没?”杨漠笑道:“没关系,就差我女儿。”父亲立刻说:“不拍,不拍,缺一个人怎么能算是全家福?”妹妹急忙解释:“我是看到这片竹子绿莹莹的,挺好看,全家福就不拍了,姐,咱俩合个影吧。”尹雪青不喜欢照相,然而,面子上还得敷衍。她表情僵硬地站过去,与妹妹并肩站在一起。身后传来一个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刘涛,帮我查一下去北京高铁票价多少钱,我手机没流量了。”小刘不大情愿的声音,“我手机流量也不多了。”哦,他叫刘涛。尹雪青默念这两个字,她眼前闪过那只小小的,浑圆的手臂,手臂上拴的鲜红布辣椒。妹妹也听到这话了,回头问:“你们饭店怎么没有WI-FI?”小刘说:“以前有,后来关了,老板嫌我们玩手机。”尹雪青插嘴:“不用查了,票价是一百五。”小刘代替女孩致谢,“谢谢姐姐。”姐姐?他叫她姐姐。尹雪青心里一沉。妹妹在一旁戏谑:“小刘,你嘴巴真甜。”

是啊,嘴巴真甜,像脆枣一样甜。不像他父亲,更不像她。大约是小小年纪出来闯江湖练的吧。他今年多大?二十二周岁。十七岁出来打工,五年了。他都做过哪些工作?收入怎么样?有女朋友吗?被人欺负过吗?无数个问号在尹雪青心里滚动,呼之欲出。但是她知道,她不会开口,她得把它们咽回去,一个不剩咽回去。

姐妹俩拍完照,妹妹又拽着父母合影。尹雪青一直没有回头,她感觉小刘的目光似乎停在她身上。这让她不安,忐忑,也让她难过。悲伤如同茂盛的翠竹,在她身边摇曳生风。她从包里拿出太阳镜,她需要太阳镜遮掩自己。拍完照,走下台阶,她佯作不经意向大门看去。他早就不在那儿了。原来是她的错觉,他根本认不得她,是啊,他怎么可能认得她?

命运给了她和母亲不同的遭际,冥冥中,却让她们殊途同归。母亲抛弃了她,她同样抛弃了自己的孩子。究竟哪一种更不幸?也许她比母亲更不幸。母亲早就饮过忘川水,渡过奈何桥。而她现世的生命里却有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终生不愈。

拍完照,父亲对杨漠说:“到家里坐坐,喝点茶,休息一会儿再走。”继母虚张声势地邀她住下,亲热地揽她肩膀,“干脆住一晚,平时难得回来。”她笑着摇头,“这次不了,以后吧。”彼此都清楚这是虚假的客套话,她早不记得上次在娘家过夜是哪年哪月的事了。继母与妹妹之间,大约不会讲这些虚情假意的客气话吧。说的人别扭,听的人更别扭。若母亲还活着,她们母女关系会怎样呢?亲密无间,还是若即若离?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哪一种,都是“真”的,赤诚相见的“真”,赤裸裸的“真”。她和继母之间却是假的,假得就像戴着面具,假得就像唱戏。

父亲再次殷切地拽着杨漠胳膊,“走,走,走,回家休息一会儿再走。”杨漠眼神移向她,她垂下眼皮。多年夫妻,心领神会的默契是有的。他立刻推却道:“下午单位有事,我们得早点走。”父亲略有些失望,他自然明白这是借口。

与家人道别后,杨漠边开车边说:“这么早回去也没意思,青云山新开了一家温泉宾馆,开业时给我们发过邀请函,我有事没去,不如现在去吧?”青云山位于青城郊外,植被丰富,景色宜人,是省内颇有名气的自然风景区。

尹雪青哪有心思泡温泉,她推脱,“万一碰到熟人,传到我爸耳朵里,老人家该多伤心。哦,这个女婿,说是单位有事,却跑去泡温泉了。”

“不会那么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老邻居,旧同学,没准就碰上了,青城又不大。”

“哦,那我们干脆叫老人家一起去嘛。”

“我爸血压高,心脏也不好,哪能泡温泉。”

杨漠悻悻作罢,车子没驶出多远,他手机响了。他瞥了一眼手机屏,“巧了,你猜谁的电话?”

“谁的?”

“青城报社的老赵。”杨漠边说边接电话,“老赵,你猜我在哪儿?我就在青城,我太太是这儿人嘛,她父亲生日,陪她回来。哎哟,正准备走呢。……”讲完电话,杨漠把车停到路边,对尹雪青说,“老赵叫我们去泡温泉,怎么办?”

“不会这么巧吧,你是不是背着我给他发短信了?”

“没有,没有,前段时间开会碰到老赵,我问过他青云山温泉怎么样?他说改天去泡泡就知道了。”

“他打电话就说这事?”

“还有工作上的事。”

“既然这样,那你去吧,我自己开车回去。”尹雪青顺口胡诌,“我来例假了,不能泡温泉。”

杨漠信以为真,体贴地说:“那我也不去了,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

“既然人家叫你,你就去吧,不是还有工作上的事吗?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尹雪青笑眯眯的,表现得真心实意想让杨漠去泡温泉。事实上,她就是这么想的。她急于摆脱杨漠,想独自安静一会儿。

“那我现在给老赵打电话,让他到这儿接我,估计今晚会住下,明天上午回去。”

“好,尽量玩得开心点。”

杨漠被老赵接走后,尹雪青把车开到了穿心河边。如今的穿心河已不及当年规模,河床中心,缓慢地淌着一道薄薄的河流。很难想象,它曾经那么澎湃汹涌,吞没过无数人。她循着记忆走到了母亲当年跳河的位置,昔年河坝修成了公园,花草茂盛,枝叶萋萋。这个季节,樱花、海棠、丁香、木兰、芙蓉,开得热闹鲜艳。她找了一条长椅坐下,起风了,吹落几片花瓣。她从包里拿出一条彩色披肩,裹在身上。

“妈妈,我是雪青。原谅我,很久没来看您。”她对着远处的河水默默诉说。

她掏出手机,翻开午间吃饭时拍的照片,刘涛和弟弟合影。她裁剪掉左边弟弟,只留下右边刘涛。她把相片放大,再放大。他鼻梁略有些塌,像他父亲。眉毛浓黑,如墨,像她。他牙齿真白,如同闪着光泽的珠贝,也像她。基因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她从不觉得同父异母的弟弟与自己有多少瓜葛,然而,刘涛却像他。就因为这一点点像,原本擦肩而过的他们,进入了对方视线。这是命运对她的恩赐,还是居心叵测,想再次重蹈二十多年前的悲剧,再一次抡起拳头砸向她。

她把相片重新缩回原来尺寸,刘涛清澈的目光面对着她。这是个怎样的孩子?他性格像外表这么温良吗?他做过坏事吗?他读书时成绩怎样?他受过多少教育?小学还是初中?他恨她吗?有多恨?

她曾经用假身份证给刘贵寄过钱,寄过五次,每次两千。刘家倾家荡产买她的钱,她想着法子加倍退回去。有次是出差到深圳寄的,有次是在西安,还有一次在上海,剩下两次在北京。她没有留下地址和姓名,因为害怕他们找到自己。这样做的结果是——她无法确定那些钱他们是否收到了。她想过再寄钱给他们,却又担心他们收不到。她想过打听他们近况,又不知从何处入手。

刘涛说父亲死了,却没有说是什么时候死的。刘贵,那个矮墩墩的庄稼汉,老实巴交的乡下男人。他什么时候死的?死于疾病还是意外?他后来再娶过吗?他待她不薄,她恨过他,也惦念过他,他们都是被命运戏弄的可怜人。无论她是否承认,他都是她生命里一个重要的男人。

刘贵和杨漠,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差距就像南极和北极那么遥远,像白昼与黑夜那么不同。命运给她刺了一道惨烈的伤口,又把无辜的杨漠带到她身边,像是为了弥补她。就像,打你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这多像一出滑稽又传奇的戏剧,她是主人公,他们分饰配角。她一直对杨漠心存歉疚,她欺骗了他。别说他出过轨,就算他养小三,包二奶,她都会毫无原则地接纳。他要离婚,她会拱手相送。她欺骗了全世界,全世界都不原谅她,她也无所谓。只有杨漠,她抱愧在心。她无法想象,如果他得知真相,会怎样?他会原谅她吗?不,这根本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而是——她这个可恶的人,颠覆了他的半世人生。

“妈妈,这是那个孩子的照片。我曾在梦里见过他,忽而是个漂亮少年,忽而是个肉乎乎的婴孩。我没有陪伴过他的童年,没有见证过他的成长。我本来想把他忘记,就像割掉一段发炎的盲肠,伴着疼痛与血污,扔进垃圾桶。我本来以为忘记他了,可他总是在我快要忘记的时候,闯进我的梦里。”

稀薄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尹雪青身上,几片花瓣无声落下,有一种映照尘世的寂寞。她拾起一片玉兰花瓣,不那么纯净的白色,像染了污渍的白纸。她的人生何尝不是如此,隐藏的秘密就像洗不干净的污渍。穿心河畔,三三两两的行人从她身边走过。焦渴而宽阔的河床,只有一条小河缓缓流淌。

“妈妈,您还记得那只红辣椒吗?我曾给您讲述过它的来历。我一直没有丢掉它,我保存了二十多年。艾草味儿已经闻不到了,颜色也不鲜艳了,像干涸的血迹,黯淡陈旧。可是,我一直保存着它,我不能丢掉它,也无法丢掉它。它像一块肉,长到了我的身上。它就是一块肉,连着我的经脉和骨血。妈妈,您是这个世上唯一的知情者,它是这个世上唯一的见证者。妈妈,您能不能告诉我,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远处的河面,闪烁着碎玻璃一样的光影,母亲在另一个世界缄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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