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五下午，我正在电脑前编辑稿件，雷美美俯身对我说：“喂，我们今晚去吃烧烤，然后去‘天外天’唱歌，你说好不好？”
我头也不抬地说：“听你的。”
“我们把韩真、周羽他们也叫上。”
“听你的。”
“叫不叫白朝晖？”
“听你的。”
“可是，白朝晖一定会带周可儿，我不喜欢周可儿。”雷美美撅着嘴，一副苦恼的样子。
“你为什么讨厌她？”我明知故问。
周可儿是白朝晖的表妹，小鸟依人，说话轻声细气。每次我们在一起，她都紧紧依偎在白朝晖身边，仿佛藤类植物攀附于树干。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姑娘对表哥白朝晖的情义非同一般，偏偏白朝晖不解其意，满脸无辜，对周可儿尽显兄长的呵护与爱惜。据说，周可儿从小到大都像条小尾巴一样跟着白朝晖，白朝晖呢，也很乐意小尾巴如影随形，走到哪里都带着她。
雷美美说：“哼，我就看不惯她对白朝晖的态度，毫无自知之明。她以为近水楼台就能得月？这都什么时代了，还想上演一出宝哥哥林妹妹的爱情戏啊。”
我打断她的话：“好了，听你的，那就不叫白朝晖。”
“喂，喂，你是不是只会说‘听你的’这三个字？拜托给点建设性意见。”雷美美不悦。
我白她一眼：“那你说怎么办？既然你不喜欢周可儿出现，索性就不要叫白朝晖嘛。”
“可是，白朝晖比较有趣嘛，我们的聚会缺了他，就像吃烧烤没有孜然粉，提不起味。”
我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显示屏，不动声色。
我很清楚，雷美美爱慕白朝晖，她再讨厌周可儿，也会想方设法叫上白朝晖。况且周可儿是白朝晖的表妹，“亲上加亲”那是旧时代的愚昧之举，现如今可是医学昌明的新社会，大家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青年，难道白朝晖会愚蠢到近亲结婚吗？所以，周可儿虽然是雷美美的眼中钉，却注定不会成为雷美美的竞争对手。这一点，雷美美心知肚明。
但是，雷美美不知道，我也喜欢白朝晖。不，不是喜欢，应该说是“爱”。从读高中的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我对白朝晖的爱从来没有变，从，来，没，有，变。
2
我叫王小稳，从我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父母寄托在我身上的愿望非常朴实。他们并不奢望自己的女儿如何出类拔萃，扬名立万，只求一生稳稳当当，平平安安。看上去，我也正如他们期盼的那样，性格沉稳，安分守己。
我生活在一座内陆城市，雷美美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既是同事，又是好友。我与她在同一家机关工作，合作编一份行业内部期刊。两个月出一期，无外乎把一些东拼西凑的政论文章堆积在一处，偶尔也配发几篇风花雪月的小文章。没有几个人真正关注这份刊物，也没有几个人认真阅读它。它们印出来之后，被发送到各部门，各单位，最终的结局，便是一本又一本整齐崭新地进了书报回收站。有时候，我想，省下这笔经费给没钱读书的农村孩子多好，可是，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做什么呢？
或许我们什么也不做，反而比做了更有意义。我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同事们到了单位就是喝茶上网看报纸打电话，一年到头的工作量积攒起来，恐怕一个月就做完了。隔壁办公室有个更年期的中年女人，闲了就给外地上学的孩子打长途，话多得就像河滩里的石子，没完没了。我忖度那部电话每月话费估计上千块了。公家的钱也是钱啊，若是自家掏腰包，哪里舍得这般浪费？
雷美美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她是我生活里最亲近的女伴。雷美美不知从哪里偷来一句“名言”，她说：女人可以没有甜蜜的爱情，没有幸福的婚姻，但是，不能没有亲密无间的闺中知己。她夸张地对我说：“我们两个很幸运，因为我有王小稳，你有雷美美。”
是的，她说得没错，有一个知根知底，亲密到可以交换私有物品的女友，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我与雷美美身材相当，衣服都是M号，鞋子都是37码，连胸罩都是32B，我们经常交换衣服穿。雷美美的衣服比我多，算起来，还是我沾光。
我们的高中同学韩真说：“雷美美和王小稳好得就差伙穿一条裤子。”他说对了，我们就是伙穿一条裤子。何止裤子呢？我们连袜子都不分。有一次，一起去游泳，从浴室出来，雷美美看到我新买的彩棉袜子好看，径直抢去穿在自己脚上了。
我与雷美美虽然关系亲密，但性格迥异。
如果说雷美美是一簇燃烧的火苗，那我就是纹丝不动的湖水。有时，湖底暗流涌动，仿佛万马齐喑。然而，没有人看得见。没有人看得见，便没有人知道。雷美美也不知道。
我与雷美美从读高中的时候建立了友谊，之后，我去南方读大学，她则留在本市念了一所专科院校。毕业后，雷美美的父亲通过枝枝蔓蔓的社会关系，把她顺利分配进机关。我则做了打工族，从南方到北方，换了许多工作，当过小报编辑，做过公司文员，但一直没有找到理想位置。恰逢本地招考公务员，父母极力怂恿我回来应考，我便遂了二老心愿，回到了家乡。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雷美美告诉我，白朝晖研究生毕业后，也回来了。得知消息的当晚，我就打点行装，回到家乡，报名参加公务员考试。
雷美美鼓励我：“王小稳，你一定能考得上。”她说得没错，我一定能考上。从小到大，我最不怕的就是考试。在学习上，我一直是个用功的孩子。可是，其他方面，我就不尽如人意了。比如唱歌了、跳舞了，再比如，人际交往、待人接物等等，这些都不是我的强项，这都是雷美美远远强于我的地方。
小时候，逢六一儿童节，学校组织文艺节目。老师鼓励我参加演出，小伙伴们扮演红军，我呢，在舞台上举着一面红旗配合节目表演。事后，老师表扬我说，王小稳同学红旗举得很好，一动不动。就这样，“一动不动”一度成了同学们戏谑我的绰号。言外之意，大约是说，王小稳也就能演个“一动不动”的旗手。
当然，这些都是陈年旧事，我从来没有对人讲过，雷美美也不知道。
公务员考试，我以优异的成绩顺利进入面试。面试的时候，雷美美拜托她的父亲帮我打通关节。就这样，机缘凑巧，我进了雷美美所在的单位，与她做了同事。
我得承认，雷美美身上有一种为朋友两肋插刀、披肝沥胆的江湖情义。这样的情义，在两个女性之间，弥足珍贵。
有一天，雷美美略显得意地说：“王小稳，你成绩比我好，学历比我高，可是，我们却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了，你说这是不是‘殊途同归’呢？”
“谁说我们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我比你晚了好几年，你都跑出几百米了，我才开始跑。你瞧，工资卡上，我比你少了好多钱。”我说的是真心话，有隐约的不甘，但我面对雷美美，还是服气的。
雷美美许多方面优越于我，她父亲是官员，母亲是医生，家境殷实。而我的父母却是一对下岗职工，我读大学的时候，他们在街头摆摊卖凉面供我读书。我太早尝够世间冷暖，所以，向来缺乏雷美美的热情与奔放。
雷美美是个好姑娘，我喜欢她，一如她喜欢我。
3
晚上吃烧烤，出人意料，白朝晖没带让雷美美讨厌的周可儿。雷美美问：“周可儿怎么没来？”
白朝晖说：“可儿感冒了。”
雷美美立刻附在我耳边小声说了一句：“活该。”
我转头附着她的耳朵说：“小点声，别让人听到。”
大家见我们耳语，打趣问：“你们俩在密谋什么？”
我脸上一红，雷美美抢先说：“我们是说想去看望生病的周可儿。”
白朝晖听了，很高兴，他说：“不用去看，小病而已，已经打了吊针，我替可儿谢谢你们。”嘴里说的是“你们”，眼睛却只看着雷美美。
白朝晖的视线很少停留在我身上，我一直觉得他对我的态度可以用两个成语形容：“视若无睹”或者“视而不见”。
雷美美朝我眨眨眼，对白朝晖矜持地笑一笑：“没关系，没关系，可儿也是我们的朋友，关心她是应该的。”
白朝晖学的专业是法学，目前职业是检察官。他活跃的时候，妙语连珠；安静时，沉默如水。他气质好，长相也不错，我们都见过他穿检察官制服的样子，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这样的男人注定众星捧月，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读高中的时候，班上给他暗送秋波的女孩就不下十几个，雷美美是其中之一。
我一直努力做个脱俗的人，可是面对爱情，我依然无法免俗。我和普通女孩子一样，喜欢白朝晖的理由一点也不特别。我喜欢他长得好看，还因为他笑的时候，有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
雷美美说：“我最喜欢白朝晖的牙齿，像一排闪闪发亮的珠贝。”天知道，我也喜欢。
有人说，爱一个人，要爱对方的思想和灵魂，这才是深入骨髓的伟大爱情。可是，我爱白朝晖的牙齿，也可以爱到深入骨髓。
我们五个人吃烧烤，吃得汗流浃背，旺盛的炭火把雷美美的脸蛋烤得粉嘟嘟的。韩真由衷地夸奖：“雷美美，你脸红的样子真漂亮，我算是明白什么叫‘人面桃花，粉面含春’了。”韩真喜欢说俏皮话，出洋相，搞怪。只要有他在，气氛永远热烈。他是雷美美的忠实追求者，可惜这个世界从来都是这样，爱你的人，你未必爱，你爱的人，未必爱你。
周羽也是我们的同学，他与韩真性情截然相反，他比较内向，言语不多。雷美美曾经对我说，王小稳，周羽对你有好感。是这样吗？我不知道。他从未表示过，从未表示就无法确定。况且，我与周羽就像同类，我不喜欢同类。
我们几个人的关系，暧昧，微妙，这其中也包括周可儿。
4
母亲是突然去世的，早晨离开家的时候，母亲还好好的。一大早，母亲做了早饭，是一锅西红柿拌面疙瘩汤。汤里浇了辣椒油，香喷喷的。我吃过疙瘩汤，离开家的时候，母亲在厨房洗碗，她不忘探出头叮嘱我：“小稳，路上慢点。”这是母亲每天必说的一句话，似乎不说这句话，她就难以安心。上午十点，父亲打我手机，语无伦次：“小稳，小稳，你妈，你妈快不行了，你快回来。”又说，“不，不是回来，是去医院，在红桥医院。”
我惊得差点扔掉手里电话，踉踉跄跄跑出单位大楼，拦了一辆计程车一路飞奔而去。路上，我的心跳得很急，“咚咚，咚咚”，如同一柄坚实的锤子敲在我的心上，越敲越急，越敲越惊恐，那颗心仿佛被敲得从身体里掉出来了。跑进急救室，已经晚了，母亲的眼睛永远闭上了，她没有来得及给我留下一句话。听父亲说，母亲下楼买菜，在楼梯口摔了一跤。邻居急忙喊来父亲，打了120，送到医院，已经不省人事。母亲心脏不好，早就说要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总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
我狠狠揪着自己的头发，跪倒在医院的病床前。我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督促母亲去医院检查，这种“恨”像骨缝里的蝼蚁撕咬着我，它们吞噬，席卷我身体里的每一寸肌肉，每一个细胞。我痛不欲生，恨不得即刻死去。
我哭得肝肠寸断，近乎歇斯底里。雷美美来了，韩真来了，周羽来了，周可儿来了，白朝晖也来了，还有另外一些保持联系的同学，都来了。他们安慰我，帮我照顾同样伤心欲绝的父亲。然而，他们的安慰对于我巨大的痛楚而言，就像隔靴搔痒，没有什么作用。
记得在一本杂志上看过，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我终于体会到这样的痛苦了。我对不起母亲，人家说，女儿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可我不是，从来不是。我从没有知冷知热地与母亲交流过，沟通过。我觉得她没有文化，听不懂我的心事。有时候，我还嫌她唠叨。我甚至浅薄地抱怨过自己的出身，抱怨自己出生在这样一个贫寒的小市民家庭。现在，我想补救自己的错误，却不能够了。
有些事错过可以弥补，有些事错过，就是一生的遗憾。我对母亲的疏忽就是如此，我愧疚，难过，自责，却回天无力。
就在我失去母亲，世界陷入无边黑暗的时候，另一扇窗户却悄悄为我打开了。白朝晖毫无征兆地向我靠近，先是电话劝慰，接着便是单独上门探望。第一次来我们家的时候，他甚至为我父亲拎了两瓶兰花汾。我从不喝酒，也不懂酒的优劣，我不知道“兰花汾”算不算好酒。我问父亲：“这酒好不好？”父亲说：“这酒不错，小稳，这个男同学是不是喜欢你？”喜欢我？不可能吧？怎么可能呢？他不是一向对我视而不见，视若无睹吗？
我以为这是白朝晖的良善与通达，这是他同情我痛失母亲的不幸，然而，后来，他竟然认真地对我说：“王小稳，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喜欢你。”
天哪，这是怎么了？这是真的吗？
“你怎么会喜欢我？”
“还记得校园里的合欢树吗？有一次，你从树下走过，刚好一朵合欢花落下来，你蹲在地上，凝视着那朵花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你说，可怜的小东西，谁欺负你了。”
“啊？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听了这话特别想笑，又怕被你发现。就是从那以后，我开始留意你的。”
我完全不记得这回事，我按捺不住怦怦乱跳的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你从来不正眼看我，我不确定你心里怎么想，我怕你拒绝。你母亲去世后，你痛哭流涕的样子让我觉得你太可怜了，我必须走近你，保护你。假使你不需要我走近，我会知趣地离开。”
不，不，我怎么会不需要呢？我太需要了。我想笑，原来白朝晖也有不自信的时候。我不正眼看他？我只是不敢看他。他不是也从不正眼看我吗？难道也和我一样，只是因为“不敢”？
我差点告诉他，我对他这么多年的暗恋有多苦，有多深，有多痴。但话到嘴边，我忍住了。我只是轻轻地，轻轻地说：“谢谢你，谢谢你对我说这些话。”
母亲走了，冥冥中，却把白朝晖送到了我身边。我想，一定是母亲为我这么做的。
5
母亲去世后，父亲一蹶不振，提出要回乡下老家休养一段时间。老家有父亲的兄弟姐妹，有他们照应，父亲不至于孤单。
白朝晖对我表白感情后，我们还来不及互诉衷肠，他就被派去外省办理一桩案子。他不忘每天给我打个电话，道个平安。守着这份问候，我享受着初涉爱河的甜蜜与温暖。
父亲回乡下后，我一个人住着空荡荡的房子，雷美美主动搬来陪伴我。
我一直没有告诉雷美美我与白朝晖的关系，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雷美美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伤害她。我想，还是顺其自然吧。
那是2002年夏天，正是韩日世界杯热火朝天的时候，连我与雷美美这两个从不看球的门外汉，也稀里糊涂成了伪球迷。白朝晖不在，雷美美不再热衷与韩真，周羽等同学的聚会，安心与我守在电视机前看球赛。我尤其喜欢看韩国队比赛，尽管韩国队的表现就要激怒全世界了，我却仍然希望韩国队继续留在赛场上，只因为韩国队那个叫安贞焕的球员长得酷似白朝晖。面对爱情，每个人都会失去判别是非的标准，我也不例外。
雷美美也喜欢看韩国队的比赛，她毫不掩饰地说：“小稳，快看，快看，安贞焕，他多像白朝晖啊。”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内心充满不安。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足球赛，雷美美去了卫生间。她搁在茶几上的诺基亚忽然响了，我一边冲着卫生间的方向喊：“雷美美，你的电话。”一边无意中朝她手机瞥了一眼，屏幕上出现的竟然是“白朝晖来电”，我心里“咯噔”一下。
雷美美趿着拖鞋跑出来，拿起手机又跑回卫生间，关上门，足足有二十几分钟。我隐约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偶尔伴着几声嗔笑。我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如坐针毡。
打完电话，雷美美满脸喜悦从卫生间出来。我佯作不经意地问：“谁的电话，说了这么久？”
“白朝晖呗，你也知道，他要么不说话，一旦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就像一块坚硬、沉重的石子，投入湖中，迅速下沉，下沉。
第二天白朝晖再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便觉得这个男人有些陌生。我是不了解他的，是的，不了解。我暗恋了他这么多年，可是，我们并没有长久相处过。我暗恋的只是一个影子，我并不了解他。也许他根本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花心大萝卜”。
我不禁苦笑，我怎么会碰到一个花心大萝卜？花心大萝卜在我眼里就是滥情的坏人。我是宁吃好桃一个，不要烂杏一筐的人。可是，这么多年，我怎么会喜欢一个花心大萝卜？
谁来告诉我，白朝晖究竟是“好桃”，还是“烂杏”？
晚上，我与雷美美外出乘凉，我们并排坐在路边石凳上。她跑到对面的小卖部买冰棒，她的手机又响起来了。我扫了一眼，不出我意料，屏幕上又是那几个刺眼的字“白朝晖来电”。这次，我的心已经不下沉了，它变得冰凉，比雷美美买回来的绿豆冰棒还要冰凉。我的整个身体也仿佛浸在这一片冰凉中了。
雷美美美滋滋地拿着手机跑到一边接电话，她距离我不远，白朝晖一定在电话里给她讲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时而听到她哈哈大笑的声音。我们每次聚会，只要白朝晖讲了有趣的笑话，雷美美都是这副笑得花枝乱颤的模样。
雷美美是个可爱的女孩，连我都喜欢她，白朝晖没有理由不喜欢她。
自从知道白朝晖一边敷衍我，另一边又与雷美美纠缠不清，我对这份感情的心就凉了。幸而，我们并没有深入交往，我与他最亲昵的动作，不过就是他俯在我耳边，轻轻地，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耳垂。
可是，真的“凉”了吗？为什么，当我想到那轻轻一“吻”的时候，眼睛就会汹涌地潮湿，眼泪就会滂沱地落下来？
6
我不再接白朝晖的电话了，我有我的骄傲与自尊。我给他发了个短信，我说，我们不适合在一起。他竟然只回了几个字，他说，尊重你的决定。
这一点，我与他倒是惊人相似，言简意赅，不多说一句，哪怕一个字。但是，他和雷美美，却有那么多的话，他们说也说不完，每次都要说二十分钟，半个小时。
收到他信息的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心像扭麻花一样，扭啊，扭啊，不停地扭，直到不能再扭了，就要扭碎了，才停了下来。我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胸口，长久地捂着胸口，站不起来。过路的一位大嫂看到我这个样子，她试图拉起我来。她说：“姑娘，你是不是肚子疼？”我不说话。她又问：“你到底怎么了？”我抬起头，满脸是泪。我指着自己的胸口，我说：“我这里很痛很痛很痛。”
不出我所料，没过多久，雷美美与白朝晖公开出双入对了。雷美美不再热衷召集大家聚会，她更乐于二人世界吧。偶尔聚会，我很少与白朝晖对视，仿佛我们之间从来没有靠近过，仿佛出现在我们之间那一段短暂的时光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他对我的态度也一样，恢复了视而不见，或者更像视若无睹。我发现，我对他也是一样的，我们互相视若无睹。
意外的是，白朝晖的表妹周可儿竟然做了周羽的女朋友。只剩我与韩真形单影只，韩真开玩笑地说：“王小稳，天冷了，不如我们拍拖吧。”
我说：“好吧，好吧，天冷了，找个身体抱一抱。”
“哈哈，想不到王小稳也学会开玩笑了。”
“你以为我就不会吗？”我夸张地笑起来，笑得有些狰狞。
韩真吓了一跳，拍拍我的肩：“喂，王小稳同学，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安静下来，一声不响。
那年冬天，雷美美与白朝晖结婚了。
那年冬天，我辞职了。我对雷美美说：“这份安逸的工作不适合我。”
她恋恋不舍地拉着我的手，她说：“小稳，我会想你的。”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湿漉漉的。
“我也会想你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自从母亲去世，父亲一直郁郁寡欢，他对我的选择没有异议。他说：“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样吧，爸爸不能跟你一辈子。”
我仍旧去了南方，去了那座我相对熟悉的，读过大学的城市。
7
通过大学同学介绍，我去了一家船业公司就职。先是做文秘，渐渐转到业务。老板是个中年女人，蛮赏识我，工作渐趋稳定，收入也不错。
后来，陆续谈过几次恋爱，最终，不是我看不上人家，就是对方冷淡了我。
那几次恋爱与其说是情感经历，不如说是身体经历。我再也没有感受过一个男人俯身附在我耳边轻吻我耳垂时的悸动与心跳。
偶尔会收到雷美美传递给我的幸福信息：生了女儿，老公升职了，换了房子，买了车。
网上开始流行写博客，我也有了一个博客。我在博客里写道：我在南方的细雨里，想念北方的风沙，想念一个叫雷美美的女人。还有一句，我没写在博客上，我把它写在了心里。
“我在南方的细雨里，想念一个北方的男人。”
春节回家探望父亲，我想试着游说父亲跟我走。父亲老了，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可是，父亲生气地说：“只要你结婚成家，我就跟你走。”父亲关心我的终身大事，他忧心忡忡地说：“你都老大不小了，难道一辈子就这样吗？”
照例被拉去参加同学聚会，一行人围着热腾腾的火锅，吃得热闹喧哗。我与白朝晖有过一瞬间的目光对视，一秒？抑或两秒？我们几乎同时，迅速转移了目光。我不敢看他，我怕我的目光会暴露我的心事。
韩真也结婚了，携带他娇滴滴的，比他小六岁的新娘。他依旧口没遮拦，老没正经。他问我：“王小稳，你是不想嫁人呢，还是嫁不出去？”
我不再像从前那般拘谨，羞怯，纵使依然没有雷美美的热辣与活力，却也能从容应对几句玩笑。我面不改色地说：“不是不想嫁，而是根本嫁不出去。”
“哦，王小稳终于说了一句大实话。”
开完我的玩笑，韩真又对雷美美说：“雷美美，你真是个坏女人。”
雷美美举起手里的筷子狠狠敲了一下韩真的额头：“让你说我坏，让你说我坏，你媳妇不敢敲打你，我可不怕你。”
韩真向白朝晖求救：“喂，白大哥，你老婆是母夜叉啊，亏你这么多年怎么跟这样的女人同床共枕。”
白朝晖白他一眼：“谁让你说她坏话？活该。”
韩真口若悬河：“哼，雷美美这家伙欺骗我的感情。你们都知道，我是个球迷，那年韩日世界杯，雷美美让我每天晚上给她打电话，说她无聊，想找人聊天。我还以为她对我有意思了，忍痛割爱丢下球赛，雷打不动和她电话聊天，每次一聊就是半个小时，浪费了我多少宝贵的电话费，浪费了我多少宝贵的青春时光啊。没想到……”韩真佯作大哭状，“雷美美耍我，没过多久，她就和白朝晖出双入对了。”然后，韩真捏着鼻子装出女人的声音质问雷美美，“雷美美，你说，你说，你为什么要欺骗我的感情？你还我电话费，还我青春……”
韩日世界杯？半小时电话？给雷美美打电话的不是白朝晖？难道是韩真？怎么可能？
我举着筷子的手有些颤抖，一双筷子“啪”地落在地上。我蹲下身，笨拙地在座椅下面寻找筷子。
这是一个多么拙劣的小把戏，手机上的名称是可以随时变换的呀。我为什么非要等到时过境迁，一切面目全非才能明白这样一个简单至极的道理？
大家被韩真夸张的表演逗得哄堂大笑，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我拾起地下的筷子，虚弱地站起来。一旁的周可儿善解人意地喊来服务生，给我换了一双新筷子。
除了雷美美，没有人发现我的失态。我看着雷美美，她也在笑，笑得有些牵强，有些尴尬。我定定地盯着她，直盯得她低下头，不敢再看我。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我抬起头，隔着滚沸的火锅汤，怔怔地看着白朝晖。他一脸错愕，完全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看他。
不，不，我低下头，我不能这么做。
有些事情错过了可以弥补，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一生的遗憾。母亲仓促离世于我是这样，错过了白朝晖也是如此。我认了。
不认又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