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我们脸红了
晚上九点多,全家一起看罢电视,万小玲说道:“叔叔,阿姨,你们累了,咱们睡觉吧。”
爸爸在紧挨我的床边,为万小玲支开了折叠床,便回他的房间了,妈妈则睡在大床上。等到都睡下了,灯关了,只有月亮发出微微的亮光,这时万小玲压低声音问:“孟伟哥,你睡着了吗?”
我打了个哈欠说:“没有。”
万小玲背对着我,伸展了手指,借着月亮的亮光,观察着手掌纹说:“有人说我手掌纹不好,孟伟哥,我也给你看看吧,我看看你的手掌纹。”
万小玲的话音刚落,翻过了身子,侧着身体爬起来,手向我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我抽动着胳膊说:“不了……我不相信那些迷信。”
我抬起头的瞬间,一下子好像看到了什么,顿时就愣住了——万小玲穿了一件吊带背心。万小玲低下了头,看了看自己,赶快缩回了被窝里。
我的心怦然而动,呼吸加速,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在我身上散开,脸也突然红了。万小玲也感觉到了不好意思,拉了拉被子,身体团缩,一只手衬在脸下,一句话也不说了,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寂静的黑夜里,月光穿过玻璃照进了屋子,屋子里的物品在月光的照射下,将影子浮现在墙上。虽然已是深夜,我还是觉得很热,就如睡在蒸笼里一样,身上出了许多的汗。我不断地扭动身子,心里也很烦躁。我眨着眼睛,脑海中胡思乱想着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我知道这都是刚才那一瞬间惹的祸,如果不抬头看她,就不会胡思乱想这么多。我看着窗户上的月光,低声地长叹了一声,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万小玲要回家了,出来一个多月了,说是回家看看,顺便再拿几件衣服,最多两三天就回来。早上七点多钟吃过早饭,妈妈在厨房一边洗碗,一边和万小玲说:“小玲,我们赶紧收拾,一会儿咱们一起出门,记得早些回来啊!”
万小玲弯着腰在拖地,说:“嗯,我两三天就回来。”
妈妈看了看她,欣慰地笑了。万小玲拖完了地,来到了我的房间,站在衣柜前,照着镜子,手捏住衣襟拽了拽。“你看……”话只说了半句,她好像发现了什么,转过了身子,走到我的床边坐下,拉起我的手说:“我回家了。孟伟哥,我走了……”
我死盯着万小玲的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万小玲放开了我的手,从柜子上拿起了包包,走了……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多年来对这样的环境我已经习惯了,可……今天我却不习惯了,我低着头看着自己弯曲的双腿,眼泪不由得掉了下来!我攥紧拳头,握住心中所有的怨恨,狠狠地打在了腿上,一下,两下,不知道打了多少下,感觉到手疼了,身体疲惫了,这才停止我发疯的举动,拉起了一件衣服,蒙住了头。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往日的安静中。爸爸妈妈上班,一走就是一整天,走的时候依然不会忘记在我的床头放一大杯水。还有小花在屋中跑出跑进,它是这屋子中最开心的一个。我除了看电视就是睡觉,再就是逗逗小花。对于这样的生活我过够了、过累了、过烦了,不想再这么过下去了!我渴望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打工、恋爱、结婚。可是,这样的生活似乎离我很远,远到遥不可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哥哥弟弟们过那样幸福的生活,自己暗中默默地羡慕,甚至是嫉妒,同时伤心难过着,无奈地抱怨着自己的命运,一天天这样煎熬度日,生不如死……
我的心是铁打的吗?
我从前对于正常人的生活虽然渴望,但也不是很强烈,自从与万小玲接触后,这个愿望一天比一天强烈,甚至到了无法压制的地步——然而,我又必须压制住,因为那样的生活,对于一个双腿不能走路的我来说,是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梦!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是个头,这样的生活也许永远就没有盼头,那我活着又是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我想站起来,想如正常人一样地生活!平时说话就很少的我,现在说话就更少了,回答爸妈的问话,就一个字“嗯”或摇摇头,然后用衣服蒙住头,默不出声。
我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外面的一切与我无关,只有这件衣服下才是属于我的世界。我可以在这件衣服下守着自己的痛苦悄悄哭泣,这件衣服成了我的面具。其实,在衣服底下的很多时候我是醒着的,只是不想露出头,感觉在衣服下面好像能逃避一切。在衣服下,我什么也看不到,心里便会舒服些。我不停地问自己:“我以后的生活怎么办?是继续这样活着,还是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除了多滴几滴眼泪,依然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像一只没了方向的风筝,只会在风中飘摇,直至绝望……
我躺在床上,双臂伸展,头略歪,眼睛盯在洁白的墙壁上,面容麻木。一分钟,十分钟,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也许是在三个小时之后,我才慢慢地闭起了眼睛,睡着了……
就在我半睡半醒时,一声炸雷把我惊了起来。我睁开眼睛,掀起蒙在头上的衣服,仰着头,透过窗户玻璃向外看,天空中乌云翻滚,雷声震耳。我转过头,什么也没想地又把头蒙住,在衣服下静静地听着雨落在地上的声音,还有雷声。一阵阵泥土味从窗外吹进屋来,我虽然用衣服蒙着头,但仍能闻到。
今天的雨来得快停得也快,四十多分钟后,雨声渐渐减弱……雨刚停,我就听见房门的锁在响,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脚步声很重。
“慢点,慢点……”这是我妈妈的声音,他们怎么了?我想估计是被雨淋湿了吧……应该没什么事。他们刚走进我的房间,爸爸叫了起来:“哎呀……哎呀!你慢点摸。”
我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了,一定是爸爸有什么事儿,不然他不会如此地叫喊。我刚想要掀开蒙在头上的衣服,手又停下了……
这时,妈妈走到我的床边,语气不太好地说道:“孟伟,我衣服湿了,把这件衣服给我,我要穿。”
我没动,就像没听见一样。妈妈猛地拉开我蒙在头上的衣服,带着哭泣的声音说:“孟伟,你的心是铁打的吗?你爸爸的脚崴成这样了,你看都不看,你这又怎么了?”
爸爸坐在床里边,眉头紧皱,头低着,手摸着自己红肿的脚脖子,好像很疼的样子。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站在床边的妈妈,眼泪顺着我的眼角就快流出来了。我赶快捏住衣角,狠心地又把头蒙住了。
我不想看,因为我看了也没有用,什么也做不了!既然什么也做不了,那还看他干嘛?我继续待在衣服下,不动,什么也不想,任由眼泪落下,淋湿我的枕头。
晚上爸爸妈妈都睡了之后,我推开了蒙在头上的被子。在这幽静的深夜里,我睡不着了,眼睛睁得很大,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情——我该怎么改变这样的生活?
一边是无法改变的残疾,一边是倍受我折磨的爸妈,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在心里反复地大喊着,又一次无奈地闭起了眼睛,忍受着痛苦的折磨,除此我还能做些什么,什么也做不了……
麻木的人
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精神即将崩溃!我就像是一个深陷泥潭的人,越挣扎陷得越深,对以后的生活有一种恐惧感。我不敢想象爸妈不在了,或没有了劳动力的那天,自己会是个什么样子,怎么生活……太可怕了!我越想越觉得害怕。
我的头想得很疼很疼,两手不自觉地抱住了头,紧抓着头发,直到天亮妈妈醒来,看到我躺在枕头下,一副痛苦的样子,便问:“孟伟,你怎么了?”
我这样坚持了大半夜,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声音很低地说:“妈……我的头好疼!”
妈妈赶紧起身穿衣服,下床从柜子里找出几片白色的药片,喂我吃下,又给我盖上了被子:“你再睡会儿吧,我先做饭去,做好了再来叫你。”
我看着妈妈的背影,鼻子一酸,眼睛慢慢湿润了。我的眼睛睁得很大,嘴巴也张开着,长长地大吸了一口气,眼泪又流回了肚子里。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罪人,如果没有我他们还会这么累吗?还会这么操心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
吃过早饭,我又开始睡觉,一直睡到中午,忽然开门声吵醒了我。妈妈推开房门,说:“孟伟,你看谁来了。”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万小玲站在妈妈的身边。我心里高兴极了,却没好意思表露在脸上,赶紧保持原状,平躺着身子。我不好意思和她说话,又不由得总是想偷偷地看她。万小玲也没有先与我说话,只有我们俩的眼神相遇时,互相对着对方笑了一下。
我们才三天没见面,确切地说是两天半,感觉就别扭了很多,不知道说什么,又很想说点什么,可是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就都沉默了。万小玲在沙发上坐不住了,站了起来,在地上跺跺双脚,拉展上身有些皱起的衣服,走出了屋子,出去的时候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我假装没发现。
妈妈坐在客厅,万小玲挨着我的妈妈坐下,问:“阿姨,孟伟哥他是怎么成了这样的?”
我听到妈妈长叹一声说:“唉……他得的是脊髓炎,那个时候医疗条件也不好,从胸部以下不能动了。”
万小玲听到这站了起来,走到我房间的门框前,站在那看着我,表情很沉重。从她复杂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在想着什么事。她就这样看了大约五分钟,又坐在了我妈妈的身边,接着又问:“阿姨,那后来呢?”
“后来他的病就没看好。他越长大脾气也就越不好。小时候他还说话,可现在基本都不说,说也是横着和你说,还老闹脾气,我现在都不敢惹他。”妈妈说到这里停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孟伟今天好像看到你来了对你笑了。对了,那天你和孟伟在家,他都和你说什么了?”
小玲吞吞吐吐地说:“哦……没说什么。”她赶紧站了起来,生怕我妈妈再追问。万小玲又站在了我屋子的门框边,我听到她的脚步声赶紧闭上了眼睛,假装熟睡。
我的眼睛半睁半闭着,悄悄地看着站在门框边的万小玲。我喜欢万小玲此刻看我的眼神,更喜欢她眼神中透露出来的那种感觉。这种眼神里装载了很多复杂的信息,我读不懂,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看我的眼神很温暖,让我冰冷的心底有了暖阳,瞬间将我融化,让死了的心重新焕发激情。一个接一个的遐想从心底泛起,模糊不清的一种遐想,说不清楚的感觉,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很舒服的一种感觉……
不说话的秘密
万小玲脚踩着门槛,身子向右靠在门框上,歪着头看着我。她在想什么呢?我正在琢磨,万小玲突然惋惜地长叹一声,然后转过了身子,轻迈着脚步走了出去。
我睁开了眼睛,大喘了一口气。当我听到万小玲的长叹声,刚才那种舒服的感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伤感,难道她刚才的眼神是在可怜我吗?可是,我当时为什么不觉得反感,还想再让她看一次,或一直就那么地看下去……
这一下午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本来有很多话要和小玲说的,现在都懒得说了,见到万小玲的心奋感一点也没有了,就好像突然被大骂了一顿,还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心里无比压抑。
我一遍遍地回想着妈妈和万小玲说的话,这些话在心里一句一句地重复着,就好像又经历了一次得病的过程。万小玲听罢妈妈的讲述,进屋后看我的那个表情,还有万小玲转回身时的长叹声,一幕幕地在脑子里清晰浮现着,让我的心隐隐作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不会走路,怎么就不会走路了?妈……我的腿怎么就不能走路啊!我过的这叫什么日子!我静静地闭起了眼睛,试图平息自己快要发疯的心情。
万小玲在外屋悄悄地又问:“阿姨,孟伟哥他怎么了?怎么下午都不见他说话。”
妈妈不在乎地说:“别管他,他时常就那样。”
是啊!就那样,不说话已经成了我的习惯,对于家人已经也习惯了,这样的习惯好吗?我也不知道……
万小玲走进来轻轻地问我:“孟伟哥,你吃什么?”
我推开蒙在头上的衣服,慵懒地抬起头。万小玲对我笑着,左手拿着一个碗,右手拿着筷子,腰间系着个小花围裙。我看着她,不由得笑了……看到她这样的打扮,我忽然想到,万小玲成为一个农村的家庭妇女,还有三五个孩子,现在她就像那个样子。
万小玲又问:“孟伟哥,你想吃什么呢?”
我说:“哦……给我弄半碗米饭,随便弄点菜就行了。”
她笑着说:“那我可给你弄了啊。你要多吃点,瞧你瘦的。”
我从她手中接过了满满的一碗米饭,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有一点小喜悦,一点小心奋,唯一郁闷的是不能释放出这样的感觉,如果能,真想大喊一声“今天的饭好香啊”。
这种感觉直到晚上睡下后,在心底依然很强烈。晚上九点左右,忙碌了一天的家人都睡下了。我躺在被窝中,静静地看着电视。屋子中很安静,我以为万小玲睡着了,正准备再看几分钟就关电视。这时,她躺在被窝中,身子没有动,轻声问道:“孟伟哥,你平时都不怎么说话啊?”
我感觉有些突然,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一天都不怎么说话?”
万小玲:“听阿姨说的。今天我来你就没说几句话。”
我不屑一顾地从嘴里吹出一口气,忽然想逗她一下,于是开玩笑地说:“你想和我说话吗?”
万小玲咪咪地一笑,说:“是不是你想和我说话啊?”
我也咧嘴一笑,是的,是很想和她说话,但我能承认吗?我不好意思承认,所以我对她笑了一下,以此表达我的意愿。
万小玲突然向我这边翻过身子,手向我伸了过来,推着我的胳膊又问:“说啊……你喜欢和我说话吗?”
她怎么非要问个明白,我的笑已经是回答了,怎么她就不明白啊!
我说:“等以后我告诉你啊,你好好地睡觉吧。”
万小玲翻过身子:“不说就不说吧,反正我不太在乎。”
既然不在乎为什么问个不停,这难道就是女孩子的个性,真是奇怪……
嫉妒是魔鬼
第二天早上,爸妈上班走了以后,万小玲收拾完家务,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有人敲门。小玲起身去开门,进来的是我们楼里的一个男孩,记得小时候我和他常在一起玩,现在他已经自己在外打工,而我……他一进屋很不客气地坐在沙发上,挨着小玲很近,两只眼珠直勾勾地看着小玲,还不时乱转,似乎要在她身上找什么。这种眼神让我很不舒服,心想着对于这样一个人就应该把他赶走或不理他。但万小玲不但没那么做,还在回答他的问话。
我的眉头紧皱,眼神憎恨地盯在他那张让我讨厌的脸上,真想起来揍他一顿。万小玲抬头喝水时看到了我不高兴的面容,忽然笑了,一口水差点全喷了出来。万小玲这样的反应让我更加生气,我随手拉起衣服蒙住了头。万小玲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为什么不高兴,便不笑了,说话也少了,不一会儿那个男孩就走了。我在衣服下面听见他走出屋子的脚步声,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仔细想想,其实有什么呀,不就是来坐会儿聊聊天吗?那男孩也没做什么,我干嘛要生那么大的气,怎么我变得这么小气了?呵呵,不知道,反正是不喜欢小玲和那男孩说话。
小玲送走那男孩,走到我的床边说:“他走了,你还蒙着头啊。”我在衣服下悄悄地笑了,但没有说话,想听听她接下来还会说什么。
她边笑边说:“你再不露出头,我就和那个男孩玩去了。”
我知道她是不会去的,因为她在笑,一定是逗我的,就没理她,看她还会说什么。
万小玲一把拉开了衣服:“行了,你就别装了。”
我看着她那张好像是生气的脸,忍不住地想笑,正当要笑出来时,万小玲的眼睛一瞪,吓得我赶紧又憋了回去。
“怎么?很好笑吗?”看来她不是在开玩笑,这回真的生气了,因为她的脸上没有一点笑意,眼睛瞪的浑圆。
我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她反问道:“你说怎么了?”
“你为什么瞪我?”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她笑了。
我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说:“好啊!你是故意吓我的。”
万小玲坐在我的床边笑个不停,声音是那么的好听,清清爽爽的,什么烦恼、孤寂都不再存在了。我痴迷了似的看着万小玲,眼睛再也不听我的话,怎么也不能从她的脸上移开。
她好像察觉了,伸出手要捂我的眼睛:“不许你看。”我用力往外掰她的手,却使不上劲,于是我们扭打在一起。
“算了算了……”她红着脸松开了手,看着我,眼睛里又是那种我不懂的神情,还抿动着嘴唇,好像有话要说,但又不说。
“你……”许久,冒出了这一个字。
我说:“我什么?”
万小玲:“你什么呀!没什么。”
我觉得她很奇怪,难道这就是正常人和我的不同之处?还没来得及再往下问,这时,门咣当地推开了,妈妈神态慌张地跑进来,说:“小玲,我刚接到你妈妈的电话,说你妈妈上山摔着了,要你赶快回家!”
万小玲听了我妈妈说的话,立刻从床上蹦了起来,着急地问:“阿姨,我妈摔得严重吗?”
我妈说:“我也不知道,走,我送你坐车回家。”
万小玲问:“我回去了孟伟哥怎么办啊?”
我妈:“没事的,你先回去看看。”
万小玲慌张地从床上拎起了背包,站在我的床边,恋恋不舍地说:“我走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嗯!”
我的心里是多么的不想“嗯”,不想答应她走,可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不让她回家看她妈妈呀,那也太不讲理了,再不舍得也得舍得。再说了,万小玲的妈妈如果摔得不严重的话,用不了几天就回来了。我只要乖乖地等着她回来就好了,一天天等着……直到等到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