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1年3月。
地点:山东省齐河县。
春风荡漾,暖阳扑面。我们从黄河岸边起步,寻访这片梦境中变幻过无穷色彩的土地……
这片土地承载着我们生命的故事,给了我们血肉之躯,给了我们果腹的粮食,给了我们遮风蔽雨的房屋——于是,我们就自认与她打成了一片,就想当然地以为深刻理解了她。其实,我们并不真正了解她,她也是一个活泼泼的生灵,她的内心也奔腾着激越的故事。台湾作家白先勇曾说:“在远古时候,生存和发展的需要就此把人的命运和土地、农耕劳动紧紧地联结在一起。所以,炎黄子孙带着对土地一种神圣的依托情绪,以农耕文化为中心,在黄河流域率先创造出了高度的人类文明。农耕文化既是中国古文化的源头,同时也是它的基调。由农耕文化孕育形成的乡土意识,随着中国社会的历史延续,进一步在中国人的感官世界里根深蒂固。”这,就是中国人无法摆脱的文化宿命。一种潜融于民族血液中的文化因子,时常掀起乡愁的潮汐。
只是,即便如我们这样生于斯长于斯者,离开这片土地多年以后,相维系的也只剩下了日渐衰老的父母、无病呻吟的乡情。这种与乡村的隔阂,一直在闰土那一声“老爷”的称谓里层层累积着。建国以来,诸多现实的制度设计进一步掘深了城乡之间的鸿沟,“二元”相悖的发展模式,使乡村在被抛弃的幽怨与挣扎里渐行渐远。于是,我们想到了法国农民,因不断增加的农业补贴而成为一个有闲且具有某些特权的阶层,进而在政治上较为偏向以富人阶层为主的右派,而非我们常常想象的左派;我们想到了德国的“巴伐利亚实验”,开始让那些投怀送抱于城市的农民重返土地,爱上农村,啤酒花里又荡漾起乡间民谣的质朴旋律;我们还想到了美国北达科他州河谷市农民格雷格,给身在纽约的儿子发去一个电子邮件,告诉他“老伙计,别忘了你还有一百五十头奶牛,在我的农场里寄养着”……
我们的乡村却正急剧滑向愈来愈被边缘化的深渊,如同一位哺育了成群儿女的母亲,韶华已逝,形容枯槁,曾经汁液充盈、光泽饱满的双乳业已干瘪丑陋。尽管那些背起行囊、挤上春运列车的青年人咂吮着它的乳液长大成人,但离开村庄的脚步却如此决绝,毫不迟疑,哪怕未知的前途充满变数与不测。无数片乡土沦落为农民工衣兜里最后一撮泥巴,更深夜阑,偶尔燃起暖暖的微弱火苗,舔一舔那颗让生活揉搓得皱皱巴巴的心。
“华盛顿并不能代表美国,如果没有到过农村,就不算是真正了解美国。”美国官员经常如此告诫那些奔着五角大楼、华尔街和好莱坞而来的外国记者。这个被公认为现代文明高度发达的国家尚且如此,何况我们这个绵延着两千多年农耕传统的国度呢?然而,作为旁观者,更少有人深入进农业、农村、农民的里层——尽管“深入”这个词语在我们的时代如此泛滥而矫情——农村不可避免地成为一片无法叫人“沉下去”的混沌之域。费孝通之于江村、梁漱溟之于邹平、陶行知之于晓庄、于建嵘之于岳村、梁鸿之于梁庄的经典调查难以复制,灵与肉的倾谈难以再现,情与理的交融难以企及,真正意义上懂得乡村且乐意懂得乡村的人已是稀有物种。但是,如果农村“缺位”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我们的现代化只能沦为一厢情愿的“提着自己的头发,想要离开地球”,又将是何其孱弱苍白!
不得不说,我们在齐河的寻访,选择的季节恰逢其时,因为此时正是北方一年中最舒畅、最能拨动人心弦和最富美感的时段。茫茫林海,鸟儿铆足劲儿地婉转,平展展的麦田好似大地端出来预备切分的蛋糕;溪流潺潺,坡岸上蜂蝶与缤纷的野花肆意烂漫;抱着牧鞭的老人让羊群牵着昏然而行,仿佛一生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被钝感十足的羊嘴啃光了。
在穿行于坑坑洼洼的村路与墙壁斑驳的狭窄的街巷时,我们切实感受了乡村厚重的时光在层层剥落。特别是在采访齐河县农村社区建设过程中,我们感觉到的是“三农”前行蹒跚而坚韧的步履。痛苦的挣扎与无助的迷茫绞痛着大地之心,但谁又能说,一次次的实验与变革不是在催发原野新的生活、孕育新的憧憬、改写新的乡村史呢?
当然,齐河县农村社区建设在当代“三农”进程中,只是一次小小的试水,激荡起的只不过是一圈圈的涟漪,而非波澜壮阔的惊涛骇浪。
但不必质疑,这种理性、平缓的书写饱含了决策者和执行者丰富的工作智慧,因为变革的成功往往不是来自激情飞扬,而是孕育于低调平实的审慎与清醒中。
在古印度的传说中,凤凰每过五百年就要投身于熊熊烈火自焚而亡,在肉体经受了巨大痛苦和轮回之后,它们将获得更加美好的躯体和更加鲜美的生命而重生。一个新的涅槃故事,正在黄河岸畔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悄然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