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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校长把学校背上山

侯黎风

看到前后都望不到头的陡峭崎岖的山间小路,我真是不走不知道,一走吓一跳!可刘恩和却利用上课之余的一早一晚,在这条路上往返了近2000公里,硬是用一个小背篓把重达数十吨的钢筋、水泥背上了山。要是有人对我说“只要把同样重量的人民币背上山去,钱就归你了”,我也只有望钱兴叹。而刘恩和那近乎圣徒般的传奇壮举,其目标竟是如此朴素:建一所像样的小学,让山里的苦娃娃都有书读。

——题记

听说刘恩和要来北京参加中央电视台有关教师节的节目拍摄,我也匆匆赶了过去,想再次见见刘恩和,了解一下他们学校最近的情况。

刘恩和还是老样子。和我第一次见他时微笑里略带愁苦的样子有所不同的是,他那满是褶皱的脸上堆满了舒心的笑容,像一朵绚烂的野菊花。在进演播室之前,刘恩和和我聊了会儿,聊天的时候他不时拉拉衣领,似乎很不喜欢脖子被什么东西束缚着。我注意到,他穿的还是那件被我戏称为“礼服”的中山装。坐上演播台后,在灯光的照耀下,刘恩和一如既往地微笑着,他的微笑不仅感染了主持人,也感染着台下每一位观众。我能体会得到,从他那舒心的微笑里,透出来的是发自心底的欣慰。

演播室里观众的反应时而静默,时而活跃。我知道,大家静默的时候是为刘恩和的事迹所感动,活跃的时候则是为他身边那群幸福的孩子们感到愉悦。

是啊,没有刘恩和多年的努力,那些大山深凹里的孩子们哪有今天修葺一新的学校呢?哪有那些欢快的笑声呢?

想着那些孩子们,想到我第一次去茨坝村见到刘恩和时的情景,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

坐长途客车到达重庆市彭水县县城后,我才知道,从彭水县城开往贵州省沿河土家族自治县后坪乡方向的班车,两天才有一趟。那条山间土路的尽头,在后坪乡的石界村,下车后,要去刘恩和所在的茨坝村小学,还要翻山越岭,跋涉十多公里的山路。

我与后坪乡通了电话,乡政府分管教育的副乡长王廷强,在电话中告诉我,他已经找人带信给刘恩和校长了,刘校长明天要到石界来接我。

我不解道:“打电话呀,怎么还要带信呢?”

王廷强道:“刘校长那儿不通电话。”

我这才明白,乌山深处的茨坝村不通电话。我说:“不用接,我自己去就行了。”

王廷强说:“刘校长说他一定要来接,再说,你又找不到路,路也不好走。”

我就不再坚持了。虽然我在电视上看过报道刘恩和背来一座小学的新闻,但我还是想试试,在没有人介绍的情况下,看我能不能从那些看上去并没有多大区别的山民当中,认出这位感动了中国的山区小学校长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坐上了去石界的班车。

盘桓的土路像是一条带子,被人随意地丢在了山间。泥泞溜滑的土路两边,都是千仞绝壁,脚下深涧里的乌江,变成了一条小沟。以前知道的乌江之险,是来自于《长征组歌》里的一句歌词,现在我才实地感受到了,乌江为什么叫做“天险”。头天夜里,山里下了大雪,远远近近的积雪,反射着耀眼的白光。听着车上有人私语:“肯定是去采访刘校长的。”我便和山民们搭话。开车的司机是当地人,他告诉我,我到了贵州最偏远最贫穷的地方了,这山里还有的人家吃不起盐。虽然我知道,沿河县是全国仅有的二十个国家级极贫县之一,但对于现在还有些山里人家吃不起盐这一点,我还是觉得难以想象。

随着山势越来越高,班车逐渐进入乌山深处,汽车发动机的吼叫声,也越来越沉重。有山民提醒我,过了前面那个山垭,手机就没有信号了,要打电话就赶快抓紧。我笑了笑说:“手机就要没有用处了!”我又自言自语:“移动通信公司怎么不在这儿开通信号呢?”山民说:“不晓得嘛。通了信号又有啥用呢?”我这才在心里笑自己的不明事理:这个山民连盐都吃不起的极度贫困的地方,通了信号,又有谁能买得起手机呢?

班车在山间土路上盘旋颠簸了3个多小时,才到达了后坪乡的石界村。

我从车窗里向车下搜寻,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了刘恩和。他的形象让我绝对不会认错。穿着七成新的中山装,拄着一根竹棍,才55岁的年纪,胡子和头发却已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很深。我脑子中立即就映出了那幅著名的油画《父亲》。所不同的是,《父亲》中,所画对象是纯粹从事农村劳作又没有文化的农民。而我眼前的刘恩和,却是一个既要从事超强的体力劳动,又要从事脑力劳动的土家族山村的小学校长。

刘恩和的脸上始终都挂着微笑。

第一眼看见刘恩和,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笑容。一笑起来,他脸上的皱纹就更深了,像是老树皮,也像纵横的沟渠。仔细看,还看得出来,笑容的皱纹里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愁苦,像是心里有什么东西压着似的。

刘恩和说:“昨天乡上就叫人通知我,你要来。”

我说:“每次有事,都是叫人跑路通知你?”

“都是。往返80公里山路,翻山越岭要走七八个小时。乡上雇山民送通知,山民乐意干。每次40元。以前是每次20元、30元。现在涨了。”

我笑道:“涨价了?这一点与山外是接轨了。”

他也笑了。

我想起了一个笑话,说是在大山里边,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取暖基本靠抖。我想:大概说的就是这种地方。

我们围着贵州火炉子烤火。山民们端出了米子和荷包蛋,都是大碗,和着热情端给我。

我笑道:“你们像是早有准备啊?”

山民们都笑着回答:“你是刘校长的客人呀!”

我实在是又冷又饿,眨眼之间,就吃了两大碗。缓过气来,我才发觉,大家都笑着看着我一个人吃。我开始有些不好意思,便说:“大家都吃呀!”

山民们还是笑着说:“你是刘校长的客人呀!”

刘恩和不住地劝我再吃些,他说:“等会儿要顶着寒风冒着小雨,爬十多公里的山路,多吃点儿!”

我突然想起了在长途客车上,听那个司机说的话,山里还有好些人家连盐巴都吃不起,我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我拍拍肚子说:“我已经胀坏了,吃不下了!”

大家又是一阵笑,都说我:“你们城里人好斯文哦,才吃那点儿就说胀坏了。”

加了餐,我和刘恩和就准备上路了。

刘恩和问我:“我们走哪条路?”

我觉得奇怪:“我看新闻报道讲,到茨坝小学去并没有路呀,听你这么说,好像还有许多路可以走?”

刘恩和笑了笑说:“没有许多路。有一条我们刚开始修开不久的路,还非常难走,另外就只有那条山路。”

“就是你当初背学校上山走的那条?”

刘恩和点了点头。

我说:“就走你背学校上山的那条路。”

刘恩和借来一个背篓和雨衣,又找来一根竹竿,把我所有的东西都装在了背篓里。他背着背篓,我空手拄着竹竿,我们就上路了。

严格讲,那条山间小路并不能叫做路,什么地方能够下脚,什么地方就是路。天上下着小雨,地上刮着寒风。3个多小时,在风雨中崎岖泥泞的山路上的艰难跋涉,我几乎是如扯风箱般地喘着粗气走完了全程,我浑身都被汗湿透了,头上流下来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一路上我摔了三跤,浑身都是稀泥,完全是个泥人。我这个在农村当了多年知青的人,如此狼狈,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

一路上,刘恩和不住地指点我,走什么地方往什么地方下脚,不住地招呼我小心些,好些特别艰难的地方,他还伸手扶着我走。在我摔了三跤以后,他怕我再摔跤,就一直搀扶着我走。

我感叹道:“刘老师,你背着东西都走得那样如履平地,我空着双手还走得这样跌跌撞撞。”

他笑道:“你没走惯,走惯了就行了。”

“你当初背那些水泥钢筋上山,每次背多重?”

“水泥一袋100斤,钢筋就是100多斤。”

“每天背几趟?”

“白天要上课就早晚各背一趟,不上课就背三到四趟。”

我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从石界到茨坝,崎岖陡峭的山路有十多公里长,单边走一趟须花3个多小时,每天背着100多斤的建材,往返两趟或三趟,不说忍受的艰辛和消耗的体力,单说用去的时间,也是十几个小时,一天就只有24小时啊!

刘恩和好像知道我在心里想着什么,便说:“我走得快,花不了多长时间。”

我说:“你就是走得再快,又能快到哪儿去?你背着那样重的建材呀!”

他说:“反正是早上晚上两头黑吧。点着火把走。”

“整整背了4个月?”

“4个月。”

“走了两千多公里?”

他笑道:“那是别人算出来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算出来的。怕是没有那么多吧?”

看着前后都望不到尽头的、陡峭崎岖的山间小路,我叹道:“我真是‘不走不知道,一走吓一跳’啊!要是有人对我说,我只要把同样重量的人民币背上山去,钱就算是我的,我也只有望钱兴叹啊!”

刘恩和说:“要是有人那样对我讲,我就要把钱背上山去,用那些钱资助我们山区的苦娃娃读书,一直读到大学,还要用那些钱,把我们学校的教学条件和生活条件彻底改善了,就能留住我们的青年教师在这里教山里娃娃了。”

这个时候的刘恩和,完全不像油画《父亲》中的老农。

远远的,我就看见了茨坝小学那座三层的教学楼。一面五星红旗在学校的上空飘扬,我立即就想起了电影《凤凰琴》中的情景。与电影中不同的是,学校处于山洼里一片略高一些的平台上面,那座刘恩和背上山的三层楼房,是这山区唯一的具有现代气息的建筑。

走近了,我看见学校围墙上写着一条标语:再穷也不能穷了教育,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

这条标语,我平时在大山外面也常常看见、常常听说,但在这远离现代物质文明的大山深处,看到这条标语,我心中的感受却是完全不同。在大山的外面看到这条标语,时常都觉得,那只是一句并不动人的空泛的口号,觉得有一种幽默与讽刺的味道。而在这极度贫困的山区,面对着这样一座背来的,即使是放到大山外面去,也是很好的学校,再看到这条标语时,我才感到,是看到了这条标语的本来含义。

刘恩和出生于1949年的正月十五。

上个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那段时间后来被称为“困难时期”,据说是因为自然灾害和苏修逼债。困难时期的中国人民都在饿肚子,许多风调雨顺的地方都饿死了人,极度贫困的黔东北山区的饥馑程度,自然是更为严重。

刘恩和的父亲饿死了。饥饿的父亲躺在床上,已经没有力气下床,他每天除了昏睡,就是不住地叫喊:“我要吃饭!我要吃饭!”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那个叫声越来越弱小,最后就没有了。

往日带着刘恩和三兄弟在山上挖野菜的母亲,也饿得浑身浮肿,双腿像是两棵粗大的树干,却又无力支撑身体的重量,在床上一躺就是4年。家里煮饭的铁锅,因为没有吃的东西可煮,已经生锈了。刘家三兄弟年岁还小,没有劳力,分不到一颗队上的口粮。有好心人劝说母亲,把三个娃娃抱给山外面有饭吃的人家,也算得口饭吃,留住一条命啊。三兄弟与母亲抱头痛哭:“妈,我们不走!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毫无办法的母亲,对三兄弟说:“娃娃,自己出去讨点儿吧。”三兄弟就外出乞讨。然而,家家户户都没有吃的,讨得到的,也就只能是这样一句话:“娃娃,我们都没有吃的,哪有给你的哦。”刘恩和是老二,那个时候10岁出头。

刘恩和就和许多人一样,到山上去吃野菜、吃野草、吃树皮、吃树叶、吃野果子。人们也弄不清楚哪些果子有毒,哪些果子没有毒,反正见果子就吃,面临饿死的人们,没有工夫更没有闲心,去判断清楚了,再决定是否下口,只要今天没有吃到有毒的果子中毒而死,明天就继续吃。刘恩和把山上的野果子吃遍了,被毒翻了两回,都没有死去。

那个时候的刘恩和没有大名,被叫做“小牛”。小牛不仅没有东西吃,也没有衣服穿,有一次,小牛爬到树顶摘果子的时候,下面的人看见树上一个光溜溜的活物,还以为遇到了浑身不长毛的奇怪的野兽,吓得四处逃散。

小牛的年岁还小,想参加队上劳动,却又没有资格。他当时最羡慕的人是会计,因为会计能识字会算账。

于是,12岁了却仍然没有名字,也没有裤子穿的小牛,心底生出了一个挣扎在饥饿线上的孩子生不出来的念头:上学,念书。

小牛把自己省下来的野果子,卖给别人换成钱。他在自己家的墙角掏了一个洞,每卖得一分两分钱,他都投到那个墙洞里。他时时都惦记着那些钱。在攒够了一元钱的时候,他把钱从墙洞里掏出来,细细地数了一遍。那些钱全是一分两分的硬币和纸币。他把那些钱紧紧攥在手里,直到攥得手心冒汗,汗水把纸币都湿透了。

他不知道上学的学费是多少,他想当然地认为是一块钱。他攥着那一块钱,就到茨坝村民小报名去了。小牛知道害羞,补丁重补丁的汗褡,用草绳拴在腰上,汗褡下摆,勉强盖住下体羞处。成天在山上草丛里荆棘中窜来窜去,在树上爬上爬下的小牛,甩着赤足,带着满身的伤痕与疮疤,到村民小报名去了。

村民小只有田井银一个老师,教着十多个娃娃。

小牛找到田井银老师,把攥着钱的手心摊开:“老师,这是我卖白刺苞的钱,老师,我要上学读书。”

田老师问道:“你多大年纪了?”

“13岁。”小牛并不知道,13岁的年龄,已经远远超过了小学生的入学年龄。

田老师什么都没有说,进屋去了。

小牛心想:老师不收我,这书怕是读不成了。

田老师从屋里出来时,拿着一条半新旧的裤子,田老师说:“小牛,穿上。明天就来上学吧。”

田老师问:“小牛,你叫啥子名字?”

小牛说:“没有名字。”

田老师在学生名册上写上了“刘恩和”。田老师说:“叫‘刘恩和’好不好?”

小牛点头。

小牛就成了刘恩和了。

往日的“小牛”往后的“刘恩和”,双泪长流,两腿弯曲,朝田老师跪了下去。

田井银老师急忙扶住刘恩和。田老师说:“千万别这样。好好读书吧!”

刘恩和哭着说:“老师,谢谢你!”

田老师说:“别谢我。这是老师应该的。”

13岁的刘恩和,成了一年级学生。他是田井银老师班上年龄最大,个子最高的学生,也是最贫穷的学生。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全国都乱了,乌山深处的茨坝民小也瘫了。

田井银老师对学生刘恩和说:“娃娃,回去吧。”

刘恩和说:“老师,我以后还能读书吗?”

田老师说:“不晓得嘛。”

读了4年小学的刘恩和,回到了家里务农。

那个年月,“新生事物”层出不穷。后来又兴“复课闹革命了”,招生机制也改成了“推荐入学”。

刘恩和埋藏在心底的读书梦想,又冒了出来,他找到村支书:“叔,我想读书哩。”

村支书说:“娃娃,去上农中吧。”

1969年,刘恩和上了塘坝区农业中学。刘恩和是班上唯一的赤脚学生。他买不起作业本,就用草纸做作业。他的自来水笔,是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倪态素送给他的。

1971年,刘恩和被推荐到铜仁地区农校短训。到地区农校,就不能再打赤脚了,他穿的是一角钱一双的草鞋。他用的还是农中的倪态素老师送给他的那支自来水笔。

1972年,刘恩和又到海南岛学习了制种。回来后,到后坪乡农技站做了农技员。

在刘恩和的心中,粮食比任何东西都重要。什么东西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粮食!这是困难时期挣扎在生死线上,尝够了饥饿滋味的刘恩和当时的观念。做农技员,推广农业技术,向山民们讲解科学种田知识,这是刘恩和非常乐意干的事情。

农技员刘恩和,向山民们讲解怎样才能使玉米高产。山民们都没有文化。刘恩和为了使自己的讲解通俗易懂,比喻、形容、举例,啥手段都用上了。“授粉授得好,产量才能高。这花粉就像是公子,这玉米树就像是母子,花粉落到玉米树上,就像公子和母子……”

山民们把腰杆都笑弯了:“啥子公子、母子哦,和人一样嘛。”“授粉?不就是男人女人的那个事嘛,我们都懂……”

20岁出头、连对象都没有谈过的农技员刘恩和,被男人女人们说得脸都红透了。

“你是公子!”“你是母子!”就成了男人女人之间调笑的口头禅。甚至只要看见刘恩和来了,人们就说:“公子来了!”“公子来教你们授粉来了!”

刘恩和的心里,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痛。他的认识发生了转变: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文化!

农技员刘恩和,想改行做教师了。

1974年,刘恩和被推荐进了有名的思南师范学校读书。

刘恩和又是学校里最穷的学生。脚上是一双草鞋,只有一件劳动布上衣、一条布裤子。同学陈朝武给了他一条裤子。两条裤子总算能够换洗了,但只有一件上衣,就只能是晚上脱下来洗了,连夜烤干,第二天又穿上。隆冬季节,他穿着单衣单裤,打着哆嗦学习功课。班主任谢少碧把带着自己体温的棉衣,披在了刘恩和冻得发抖的身上。

1977年秋天,师范学校毕业后留校做了一年教师的刘恩和,从条件稍好一些的后坪公社完小,调到石界完小组建初中班。

刘恩和除了教数学和音、体、美等课程外,还兼管学校的后勤事务。当时,要做8间教室的课桌板凳,还有8间教室的门窗需要修理,工价要800元,学校只拿得出500元。师傅不愿干。刘恩和说:“500元干这个活是少了点,但学校穷啊,眼下就只能拿出这么多。我给你打下手吧,抵这300元工钱。”刘恩和与木匠师傅一起,用了一年半时间,才做完了这些活路。在这一年半里,他跟着师傅,学会了木匠的全套手艺,从那时起,他就得了“木匠老师”的称号。

后来,刘恩和一人承担了初三年级的数、理、化三门课程的教学工作。从未教过初三课程的刘恩和,对于学生们提出的某些问题分析不透,于是便常常利用晚上的时间,赶到塘坝中学向有关的老师请教。打着火把,跋涉80多公里山路,来回8个多小时,有时就为了一道题。

1977年,经人介绍,刘恩和与茨坝村的一位姑娘谈上了恋爱。

刘恩和是个“教痴”,把精力和时间几乎全都投到教书和修补学校的事情上去了。28岁的他,对于谈恋爱,似乎还没有“开窍”。他很少有时间陪伴女友,好几次女友大老远地来到学校,想叫他一道回去看望她父亲,但他都走不开而没有去成。“谈”了3年,女友实在是忍受不了他。

“刘恩和!你一天到黑哪来的那么多事嘛!你是拿教师的钱,管校长的事!”“刘恩和!你是个憨包!哪个姑娘能够忍受你,就是比你还要憨!”“刘恩和!哪个姑娘瞎了眼睛嫁给了你,才要倒一辈子的霉哩!”

姑娘把“憨包”刘恩和臭骂一顿,“拜拜”了,远走新疆去了。

我问刘恩和:“‘谈恋爱’、‘谈恋爱’,要‘谈’才能有‘恋爱’呀!那时候你是真的不懂?”

刘恩和说:“也不是不懂。我确实是不想耽搁时间。”

我说:“我知道‘老师’在你心中是什么概念。”

刘恩和说:“她不理解这一点。她只觉得我冷落她,觉得我憨。”

“喜欢她吗?”

“喜欢。”

“她走了,你难受吗?”

“难受。那段时间,就像生一场大病。藏在心里,没让人看出来。”

姑娘远走了,家中留下60多岁的老父亲。“憨包”刘恩和便担负起了照顾老人的责任。20多年来,他一直把老人当做父亲看待,工作再忙也要抽出时间,安排好老人的生活。刘恩和当时的粮食供应量,是每月30斤,他要拿出15斤给母亲,15斤给老人送去。自己吃红苕、土豆。老人平日的柴火与水,他全都包了下来,为了不耽搁学生的时间,他就在夜里往返几十里山路,回来打柴背水,又连夜赶回学校。老人病了,他背着上医院。过年了,他想接老人到自己家中,老人横竖不去,他便从家里拿来猪肉,做好年饭,提早和老人过年,然后再回去和家人团聚。

2000年9月2日,81岁高龄的老人离开了人世。老人在去世之前,请人把刘恩和叫到床边,要立下字据,把自己的房子送给刘恩和。刘恩和说什么也不肯接受。

老人说:“娃哩,女子对不住你哩!”

刘恩和说:“叔,没有哩。只要她过得好,就行哩。”

老人说:“娃哩,20多年了,叔苦了你哩!”

刘恩和说:“叔,没有哩,我该做的哩!”

老人的女儿从新疆赶回来料理父亲的后事,被“憨包”刘恩和20多年悉心照顾老人的行为,感动得泪水长流。临走时,她拿出1000元钱:“恩和,你收下吧。”

刘恩和诚恳地谢绝了。“憨包”说:“别那么讲礼哩。你过得好,我就高兴哩。”

1982年,33岁的刘恩和当上了新郎。妻子是土家族姑娘冉龙梅。

为了照顾母亲,妻子与母亲一起住在家里。刘恩和一个人,住在离家40公里以外的后坪乡完小。

第二个春天里立春的那一天,女儿出生了。妻子临产前,母亲叮嘱刘恩和:“娃娃,山里接生条件差,到时你早点回来哟。”他点点头。可一到了学校,他就又舍不得耽搁学生的时间了。生女儿的时候,冉龙梅难产,头天女儿生下来了,胎盘第二天才脱落。为等胎盘脱落,冉龙梅痛苦难耐地在木凳上整整蹲了20多个小时。当刘恩和上完课,急匆匆赶回家时,妻子再也忍不住了,痛哭着大骂刘恩和:“你这个冷血动物!你这个不通人性的东西!你不在乎我,也该在乎你的骨肉嘛!”在给女儿取名字的时候,心中有气的妻子对刘恩和说:“你好意思让娃娃姓刘啊!”内疚的刘恩和说:“不好意思哩。让娃娃跟你姓吧?”冉龙梅说:“你看这山里人家,哪家娃娃跟妈姓?这个风俗你不晓得啊?”刘恩和说:“娃娃是立春那天生的,就叫‘立春霞’,行不?”于是,女儿就叫立春霞了。

1988年5月,儿子又降生了。和那年生女儿之前一样,母亲又是叮嘱刘恩和早点回来。和那年一样,刘恩和还是不愿耽搁学生的时间,又没有守在妻子身边。和那年一样,儿子出生在夏日里阳光灿烂的一天,名字就叫做了“夏光辉”。和那年不一样的是,妻子冉龙梅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是寒心地说:“刘恩和!你一次两次地骗人!你只晓得教书,家人的死活你不管,你尽到当父亲的责任了吗?你尽到当丈夫的责任了吗?”再有一点和那年不一样:刘恩和内疚地落泪了。第三个和那年不一样的是,母亲愤怒了,母亲骂道:“生女儿你不回来,生儿子你又不回来,只怕将来你老娘死了,你还是不回来!”

1992年9月14号,刘恩和的母亲病危。三弟刘恩祥托人给二哥刘恩和带话,让二哥赶快回来。在学校里上课的刘恩和,急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但他仍然坚持上完了最后一节课。刘恩和一面匆匆忙忙往家里赶,一面在心里默念:“妈,妈!坚持住,坚持住!恩和就要回来了!”半道上碰到了同村的人,他们惊异道:“刘老师,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妈妈已经去世了。”刘恩和立即昏倒在地。醒来后,跌跌撞撞赶回家,在场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刘恩和扑倒在母亲的遗体前。刘恩和放声痛哭,刘恩和泪如泉涌,刘恩和长跪不起。他对母亲说得最多的话是:妈!原谅我嘛!原谅不孝的恩和嘛!

回忆起这段往事,刘恩和露出痛苦的神情,他喃喃道:“父亲死得早,母亲把我们三兄弟拉扯大,太艰难了!而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却没能为母亲送终。我没有机会弥补了……”

刘恩和告诉我,娃娃从小由妻子一手带大,这么多年,他从未给娃娃买过一件像样的礼物,未给娃娃过过一次像样的生日。他也深感内疚。女儿师范学校毕业后,在洪渡小学任教。刘恩和说:“女儿也做了老师,我只希望女儿别记恨她做老师的父亲。”

1993年秋天,后坪乡中心完小的骨干教师刘恩和,调回了自己的母校茨坝村小学,任校长。

30多年的光阴从茨坝村小学慢慢走过,在这座山村小学留下的唯一变化就是学校更加破烂了。学校没有围墙,没有宿舍,没有操场,仅有的几间做教室的木房,也是偏偏倒倒,四壁通透,天穿地漏,外面下雨,教室里就成烂泥塘,外面下雪,课桌上就是水淋淋,房梁檩子腐烂得随时都可能掉下来,课桌板凳全是断胳膊瘸腿,黑板斑斑驳驳坑坑洼洼。

最令人难堪的是,一百多人的学校,却没有一间厕所,要解手,就只有按性别分批轮流,到附近的树林里。

娃娃们就在这样的条件下学习。

走马上任那天,望着破烂不堪的学校,刘恩和心里酸楚疼痛。这个44岁的汉子,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后坪乡中心完小的木匠老师刘恩和,又成了茨坝村小学的木匠校长。

需要木匠校长修理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刘恩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修理,虽然可以改善一下学校的破烂状况,终究还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修一座像样的教学楼”,成了刘恩和心底的一个夙愿。

然而,在连温饱都不能解决的贫困山区,刘恩和的这个夙愿,只能是一个幻想。

1996年初,刘恩和心中的幻想,终于有了变成现实的一点儿希望。世界银行贷款资助中国贫困山区修建学校的项目下来了。刘恩和找到乡文教办领导,想争取在茨坝小学立项。

领导说:“这个项目的要求是三通一平,路通水通电通地平,你那儿三通地平吗?”

刘恩和说:“三不通地不平。”

“那就只有以后再说了。”

刘恩和的牛脾气上来了:“你只要把项目立起,三不通地不平,我也要把学校修好。我用脑袋担保。”

领导知道还有一个“不通”,就是说不通眼前这条犟牛,便将了刘恩和一军:“这个项目有一个条件,接受项目的学校,必须自筹1万元匹配金,10天内全部交清。你若是办不到,项目就只有落到别的学校了。”

刘恩和狠狠地点头:“我一定要办到!我5天内先交一半做定钱,10天内全部交清!”

先交一半定钱,等于花5天时间就把事情“定住”了,这是刘恩和情急智生,他害怕10天时间夜长梦多,花落别家。

然而,话说起来容易,事做起来就太难了。1万元钱,对刘恩和来说,绝对是个天文数字。在这人均年收入只有400元的极度贫困的山区,又是这么短的时间,到哪儿去筹集1万元啊。

刘恩和把脑壳都想痛了,睡梦中也喃喃自语:“1万元……1万元……”

他到信用社去贷款。

信用社会计冯应祥说:“刘校长,村级小学不是独立法人,不能贷款啊。”

“那我用工资和住房作抵押,以个人名义贷。”

个人贷款只能贷3000元。他又把家中所有的钱搜集拢,凑了1000元。他当时的月工资是110元,1000元钱就是他9个月的收入。5天的时间要到了,定钱还差1000元,刘恩和便想到了家中仅有的一笔存款。那笔1300元的定期存款,是全家人多年省吃俭用,存起来以防不测的。

他又找到了冯会计。

“我把钱取了。”

“刘校长,八年定期还差两个月就到期了。”

“我晓得。我要取。”

冯会计瞪大了双眼:“现在当做活期取,你要损失1400多块利息啊,刘校长!”

“我晓得。不管它了。”

定钱交了。匹配金还差5000元。交款期限只有5天的时间了。刘恩和找到村支书田景钊:“没有别的办法了,还是发动村民们集点款吧?”田支书说:“刘校长啊,你啥子办法都想了,我也不顾这张老脸了,就再试试吧。”

上一年,村里集资修电站,村民们出了钱,但由于种种原因,却没有看见电灯发光。事情黄了,村民们怨声载道,有人公开发誓,再也不参加任何集资了。

集资动员会,成了村民们的出气会。“去年村里骗我们,说是集资修电站,今年花样变了,改成老师来叫我们集资修学校了。”“干脆你们把我们弄去卖啰算了嘛!”“是不是学校的教师们没有烟抽,没有肉吃了嘛,你们明说嘛,我们斗点儿钱给你们也不是不可以,何必要说是修学校呢。”

当村民们听说,刘恩和个人已经想方设法集资5000块钱的时候,大家的气就消了一大半。有的村民态度有了变化:“刘老师是老实人,他不会骗我们。”“刘老师又没有娃娃在茨坝小学读书,他为了啥子嘛,还不是为了我们大家的娃娃。”

刘恩和与集资领导小组成员,走家串户,反复做工作。村民们决定试一试。算下来每个人头出资7块5毛钱。集资修电站的事情黄了,使村民们吃了亏但也长了脑筋,大家要求刘恩和作担保。刘恩和说:“我用工资担保。”大家说:“你有好多工资哟,你就是不吃不喝也还不起。”刘恩和说:“我用人格和脑袋担保。”大家说:“到时候事情又黄了,人格值几个钱哟!你用脑袋担保,我们还敢把你的脑袋砍了么!”刘恩和说:“我用房子和牲畜抵押,事情黄了,你们扒我的房子,牵我的猪和牛。”大家说:“这还差不多。”

就这样,也还是有人不交,最后集资款收起来,还差1000块钱。刘恩和又以私人的名义,向人借了钱添上,按时把匹配金交了,争取到了这个项目。

世界银行贷款8万元,加上匹配金1万元,共9万元。这个项目的要求是按照上面统一的图纸,修6间教室。刘恩和动了心思,打算多修两间,一间做图书室,一间做实验室。再加上茨坝村三不通,所有建材只能运到十几公里以外山下的石界村,要花钱请人背上来,修建用的水,也要到几里以外的河里去背回来。算下来,9万元钱是大大不够。

这样的赔本工程,根本找不到愿意承建的施工队。乡文教办先后找了三个施工队,人家来茨坝走一趟,眼睛一看,心中一算,有的还说上一句话:“这样的工程,就是找遍全国的施工队,也不会有人愿意做。”有的连话都没说一句就走了,脸上写着的字,谁都读得懂:免谈。

刘恩和决定找董长兵师傅试一试。董长兵长期在后坪乡包工,家住在刘恩和教书多年的后坪乡的街上,与刘恩和较熟识。董长兵家离茨坝40公里。刘恩和便翻山越岭找上门去。

董长兵说:“刘校长啊,你那个工程,我挣不到钱不说,还要亏钱,要不要我算给你听一下?”

刘恩和说:“董师傅,你别算,我晓得。”

董长兵说:“刘校长啊,我们包工的人,总还要吃一碗饭嘛。”

刘恩和说:“董师傅啊,我是希望你考虑一下。我找你商量,我们想办法解决嘛。”

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每次刘恩和离开的时候,都留下了一句话:“董师傅,我还要来找你。”

刘恩和又来了。

董长兵说:“刘校长啊,我又仔细算了,你那个工程,我至少要亏3万。”

刘恩和还是那句老话:“我们想办法解决嘛。”

“随便想啥子办法,你至少得追加1万。”

董长兵的话有松动,刘恩和心中一动,眼睛一亮:“董师傅,你说多了我也拿不出来,追加的1万,我私人给5000,另外5000,我用劳力抵,行不?”

董长兵说:“行是行,但这工程缺钱的窟窿太大,我是担心杀牛扯伙,打狗下场啊。”

“董师傅,这个你放心,凡是我们能做的,都我们自己做,建材我们负责背上来,水我们负责背上来,董师傅啊,我也是木匠呀,除了上课,除了吃饭睡觉,我全部时间都给你打下手,只要工程需要,我们学校的教师你随喊随到。我们尽全力缩短工期,也好减少一些你的损失。”

“刘校长,你自己都集了那么多资金进去,追加的5000元,你哪里还有钱拿给我哦?”

刘恩和说:“董师傅,我立下字据,我就是几年的工资不要了,这5000块也不会黄了你!”

“刘校长啊,你自己投了那么多钱进去,你这把年纪了,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还翻山越岭跑了那么多趟,为了哪样嘛,还不是为了给娃娃修教学楼!你都说连工资都不要了,我也不要工钱了!”董师傅的眼圈红了,“刘校长啊,只有抬不动的山,哪有请不动的人哦!亏本我也做!这个工程我要是还不接,我就不是人呐!”

刘恩和把董长兵感动了。董长兵反过来也把刘恩和感动了。

1997年初,刘恩和就开始背建材。

石界到茨坝,十几公里的崎岖山路上,每天的早晚,都看得到刘恩和背钢筋背水泥背石灰的身影。满脸的皱纹,花白的头发和胡子,拄着竹竿,弓着腰杆,背负着沉重的背篓,汗流浃背,紧咬牙关,一点一点地挪,一步一步地走。无论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头,这形象,每天都伴随着天明,又迎来夜晚。

双休日,每天他要背四趟。平常如果全天有课,他就早晚各背一趟。如果只有半天课,他就早晚各背一趟,没有课的那个半天还要背一趟。

刘恩和常年吃玉米、红苕、南瓜、土豆,被戏称为“黄金干部”“土豆老师”。乡文教办主任夏光明告诉我:刘恩和吃土豆从来不丢皮,完全是最充分的利用。贫困的山区,人们每天只吃两顿饭。每天夜里,“土豆老师”就煮好一锅土豆,第二天带在身上,边走边吃,这就是他的早饭。要赶在上课之前背回来一趟,绝对不能迟到。下午放学后又去背一趟,回家后才能吃晚饭,仍然是做他的“黄金干部”。

村委会曾动员村民们投工投劳,搬运建材,60吨水泥、6吨钢材、12吨石灰,算下来,每个人头130斤。但是起初并没有人去背。刘恩和对我讲:“喊破嗓子不如做个样子。我就一个人去背。背一点总要少一点。”

那个在山路上身负重荷、艰难前行的身影,逐渐打动了山民们。山路上,同样身负重荷、艰难前行的身影,越来越多。到后来,全体山民都出动了。山民们说:“不说是为了娃娃们,就算是帮刘校长一个忙哩。”

背建材历时4个月,刘恩和磨破了5双胶鞋。据计算,仅他一人,就背回来17吨多,行程达2000多公里。

背建材和修楼房过程中的辛苦与劳累,刘恩和不对我讲,他对我的回答,就是笑着说:“大家都累,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累。”

我坚持道:“还是摆两个你的龙门阵来听吧?”

“两个龙门阵?好吧。”刘恩和说,“一个我给你说一下,人昏倒是啥子感觉。看电视上那些演员表演昏倒,都是身体软绵绵地、慢慢地倒下去,实际上人昏倒并不是那样。我那次昏倒,直挺挺地就倒下去了,把头都碰痛了。我头天背了水泥后回家去,倒在床上就睡了,第二天起来,才想起头晚上忘记煮土豆了,但还是要去背,路上没得早饭吃,背完了又上了一整天课,上完课,我就昏倒了。我这才晓得了,人昏倒是直挺挺的,说倒就倒了,眼睛一黑,就啥都不晓得了。”

我开玩笑道:“电视上面演的那些昏倒,都太假了,应该让演员们直挺挺地倒下去。”

他也笑:“那样子倒下去,人家演员咋个受得了哦。”

“第二个呢?”

“我看见了冉龙梅的两种痛哭。第一种痛哭,是她生女儿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她痛哭着骂我没良心,骂我是冷血动物。第二种痛哭,是在修教学楼打水泥板的时候。我头天晚上在几里外的水池边守水,一夜没合眼。这山区蓄点儿水不容易啊,那时正是打水泥板的关键时候,守水是怕别人来把水背走了,影响工程进度。第二天回工地,又接着背砂浆。我让他们给我装得满满的,一桶足有200斤,我一趟趟踩着踏板背上二楼。打完水泥板,我瘫倒在地上,就再也起不来了。冉龙梅来工地找我,抚摸着我两肩上的血印,痛哭了一场。那血印是背砂浆的木桶带子勒出来的。这次她还是骂我:‘憨老师啊,你不要命了!’她心疼着我哩。”

工程4月20号开工,8月底竣工。

建材背上山了,两层的教学楼修好了,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还差两年才50岁的汉子刘恩和,头发和胡子也全都白了。

背篓校长刘恩和背来了一座学校,传到了山外面。山外面的记者来到了茨坝。

1998年,沿河县电视台的几个记者,到茨坝采访刘恩和。记者们在石界村下了车,在刘恩和的三弟刘恩祥开的代销店休息。刘恩祥给记者们冲了米子。记者们正在吃米子的时候,刘恩和来了。刘恩和为了女儿立春霞读书的事情,来找三弟借钱。有人对记者说:“刘校长来了。”记者们端着碗拥出门外,却认不出谁是刘恩和。有人指着走过来的比山民还要“山民”的汉子说:“他就是刘校长。”刘恩和背着大背篓,头发胡子全白了,衣服裤子补丁重补丁,断了底的解放鞋用藤子绑在脚上,脚趾头露在外面。女播音员赵凤仙“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接着,男记者们也哭了起来。记者们一句话也说不出,就只是放声大哭。那个场面,把刘恩和与刘恩祥都弄诧了。刘恩祥心想:是不是我做的米子有问题?刘恩和心想:是我穿得太烂了,让记者们难受了。乡长见记者大哭,便责怪刘恩和:“刘校长哩,你看你那身打扮哦,把我们的记者都弄哭了!你咋个不穿件好点儿的衣服来嘛!”刘恩和就不住地自责:“怪我哩,怪我哩。”

我又想起了夏光明告诉我的话:刘恩和从来没穿过皮鞋,从来没穿过毛衣,从来没买过肉,从来不抽烟,从来不喝酒。我便问刘恩和:“你有好点儿的衣服吗?”

刘恩和说:“有啊,咋个没有呢!你看我身上的这件衣服好不好?这是我们以前的乡党委书记沈海波给我的,1998年我被评为全国优秀教师,要到北京领奖的时候,沈书记对我说,你没有一件好衣服,到北京去怎么行呢,把我这件中山装拿去穿吧。”

“这件中山装大概是你的礼服吧?我看你外出的照片,和在电视台做节目,都是穿的它。”

他笑了笑说:“是的。我见记者的时候,也都是穿它。”

“你那天怎么没穿呢?”

“我那天不晓得有记者来,要是晓得,我就把这件礼服穿起了。”

我问道:“你现在月工资是多少?”

“1041块。”

“应该说不算少了。”

刘恩和说:“这些年长了几次。在这贫困山区来说,是非常多的了。但我还是觉得,用来买衣服划不着。我省下100块,就可以资助一个贫困生,说不定就能改变一个山里娃娃的命运哩。”

我问刘恩和:“这么多年了,你究竟资助了多少个贫困学生,花了多少钱,你私人投在学校建设中的钱又是多少,你自己清不清楚?”

他笑着摇头:“不清楚。没有记。苦娃娃交不起学费,就记到我的账上,拿我的工资垫。”

我又去问了茨坝小学的副校长田茂侠。田茂侠告诉我,经过比较详细的统计,刘校长把自己工资的80%贴了进来,把这些年获得的国家、省、地、县各种奖励40多次所得的十几万元奖金,也全都用来建学校了。刘校长从教20多年来,资助过400多名贫困生,80多个面临失学的山里娃娃在他的资助下,考上了大中专院校。在茨坝这个人均年收入只有400元的贫困山村,儿童入学率、巩固率、毕业率都达到100%。而刘校长自己的儿女却由于无力支付学费,是靠贷款和借钱完成的学业。田茂侠告诉我,附近村寨甚至邻近的务川县、彭水县的孩子也来茨坝上学,学生人数由以前的100多名,增加到目前的300余名。

县电视台的那几位记者发现,刘恩和家的木板房是茨坝村最差的。到了刘恩和的家里,看见他的家实在是太穷了,大家便每人拿出100元钱,偷偷塞给了冉龙梅,要她去买一个贵州山里人家都有的烤火炉。记者们对冉龙梅说,这钱别给刘校长了,要不他又拿去资助学生了。

我在刘恩和的家里,见到了那个烤火炉。炉子没有生火,用来做了饭桌。

教学楼修好几年了,娃娃们的学习环境改善了,但仍然没有教师宿舍和教师食堂,老师们来学校上课,仍然只能“走教”。老师们的住家,最远的有三四十里,最近的也有七八里。

“这个样子,留不住人哩。”刘恩和又开始谋划修建教师宿舍了。

2000年8月,县委书记张观涛到茨坝小学调研,知道了刘恩和的想法。张观涛问刘恩和:“需要多少钱?”刘恩和说:“旧木房拆下来的木头还可以利用,只要8000块材料费就够了。”张观涛说:“我知道你刘恩和的脾气,你也不要太苦了自己,给你1万块钱。”刘恩和用这1万块钱盖了14间教师宿舍和食堂。刘恩和只请了一个师傅。刘恩和既是木工,又是泥水工,又是改料工,更是搬运工。教师宿舍200多平方米的楼板、14扇门、15个窗户、厨房的檩子,所需的全部木料,都是刘恩和走村串户去买,自己扛回来。所用的5吨水泥,他一人就背了两吨。他又用自己家的木料,为每个老师打制了一张写字台和一张床。刘恩和对我说:“这样子,才像个家哩,才能留住人哩。”冉龙梅告诉我:“家里的木料,是准备给女儿出嫁用的。”

2002年,铜仁地区表彰了刘恩和,奖励了他2万元,他用这2万元修了学校的篮球场。2003年,省里表彰了刘恩和,奖励了他5万元,他用这5万元再加上自己节俭下来的工资8000元,在1997年修建的两层的教学楼上,又加盖了一层,还修了学校的水泥地面和花坛。2003年,省上又拨给他10万元,他修了学校的大门和围墙。

1997年修两层的教学楼打地基的时候,刘恩和就对董长兵说,地基按三层楼房打。董师傅不解道:“为啥呢?你未必还要往上重一层?”当时,刘恩和没有回答。实际上,那时候刘恩和心里,就已经有了这个想法。

加盖第三层楼、修围墙、修大门、修球场,使用的钢筋水泥石灰共计是60多吨,也是大家去背回来的。和1997年修两层的教学楼时一样,刘恩和在除去上课的时间里,去石界背建材、去山上打石头背石头、在工地上唱主角,不减当年!

那个时候,刘恩和54岁。

刘恩和对我讲:“到底是岁数又大了几岁,背东西的感觉,不如前几年了,晚上回到家里,觉得很累。”

刘恩和说:“你看这大山,一层重一层的。我们这山里,有的老人和妇女,连汽车都没有见过。这地方穷,是没有路才穷。山里的东西运不出去,山外的东西运不进来。”

我问:“这山里出产啥东西?”

“烤烟。你看山坡上的那些烘房,就是用来烤烟叶的。”

“用啥东西来烤烟叶?木材还是煤?”

“木材。煤太贵了。100斤煤,在煤厂才2块4毛钱,加上水路陆路的运费、转运的装卸费,运到石界就已经是16块钱了,再加上10块钱背运费,背上茨坝来,就投26块了。啥子东西运到了我们这儿,都是运价远远超过了本钱。”

“豆腐也搬成了肉价钱。”

“是哩。”

“就砍树子来烤烟叶?”

“是哩。生态环境又被破坏了。没有路,经济发展不起来。山民们要做点儿交易,也要走几十里山路才有赶场的地方。这种条件,我们的青年教师也很难留下来。”

“于是,你就修路了?”

刘恩和点头道:“人家说,小路小富大路大富,高速公路快速致富。我们这儿山太高了,不说大路高速路吧,小路总得要有一条嘛,总得要有个赶场的地方嘛。”

刘恩和为了修路,给省上和铜仁地区都交了报告。前年,他找到省上的一个副省长,副省长对他说,你把路规划好,把劳力组织好,就来找我。去年上头答应办了。省里给了20万,地区给了16万。学校的工作交给了副校长负责,刘恩和的全部心思和时间,都在修路上面了。

我问他:“这个工程和当初修学校,哪个更辛苦?”

刘恩和说:“体力上修学校要辛苦些,思想上这个要恼火些,这个工程要大得多,头绪更多,更操心些。”

工程去年11月20号开山炸炮,春节只放了两天假,初二就又开工了。修这条公路,政府投的钱,只用在炸药钱和炮工的工钱上面,山民们投劳都是义工。公路从石界到茨坝,长14公里,还有两个村民组没有被公路网进来,为了不丢下那两个村民组,刘恩和精打细算千省万省,省下来一部分钱,又加修两条支路,算下来,总长就是20多公里。公路宽8米,最不好修的地方,宽度也达6米。过了这两天就是大年十五,十五过后,两个村寨的上千劳力,就全部开上工地。刘恩和计划在3月10号通车。

我到工地上去采访。

山民们都兴奋地对我说:“下次再来,你就走这个路了!又宽又平,好走得很哩!”

我笑道:“这次修路,大家都出义工,没意见吧?”

大家都笑道:“老师,你是笑话我们上次集资修学校的事情吧!上次我们是害怕又像集资修电站一样,钱出了,事情又黄了哩!”“刘校长是个实在人,他喊我们做的事情,不会错哩!”“刘校长喊我们做的事情,我们一分钱都不要也要做!”

有年老的山民赞扬刘恩和说:“刘校长是啥子人嘛!开——玩——笑!国大代表!”

老年人说的是旧时代的概念,把我也逗笑了。年轻人就取笑他:“你那个脑筋该弄出来晒太阳了!十六大代表,啥子国大代表哦!”

老年人也笑道:“那个,就是国大代表嘛。”

山民们告诉我,刘校长每天都在这条路上走,查看进度,检查质量,测量每一个炮眼的深度,一天下来,六七十公里路哩!夜晚到这路上来,保证能碰到刘校长。刘校长晚上回去还要记账、算炮工的工钱、想第二天事情哩。还有山民告诉我,就连要来石界接我的那天,刘校长也是一大早跑乡上催炸药钱,中午前又来工地打炮眼,然后又赶来接我。

我离开茨坝的时候,山民们反复对我讲:“老师,路修通了,你一定要来走一走哦!”

(作者附言:在这篇稿子的写作过程中,收到了茨坝的来信,信上告诉我,公路已于3月20号全线通车。)

茨坝小学的青年教师陈涛很有意思,拿了好些他写的诗歌给我看,要我指点指点。其实他不知道,我并不懂得诗歌。我对他讲了,他根本不相信,他说:“老师,你太谦虚了。”

“我不是谦虚,是真的不懂诗歌。年轻时候我也爱好过诗歌,但最终还是没有入门。”我说,“其实,你在茨坝小学工作和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在写诗。”

“老师,你是说,我有些浪漫了?”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刘校长在茨坝小学就是在写诗,写了非常棒的诗,在这儿工作和生活的青年教师,也是在写诗。”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刘校长写了非常棒的诗,那是没说的,但老师对我们这些年轻教师,是有些过奖了。”

我说:“我倒真是想问你一下,为啥放着乡完中的教师不做,要自愿来这留不住人的茨坝?”

陈涛说:“在台面上讲,应该说是受刘校长精神的感召,我说‘在台面上讲’,老师别误会了,绝对是真的,但私下里,我还可以告诉你另外一个原因。”

“那是啥子?”

“我想来把茨坝小学的环境绿化搞好。我特别喜欢养花种草,喜欢得不得了。我看见刘校长背来的教学楼修好了,篮球场修好了,围墙修好了,花台也修好了,但是没有鲜花绿草,我就要求来这儿了。”

“把女朋友也带来了?”

“她很理解我,很支持我。她来这儿做了民办教师。”

陈涛有双学历的大专文凭,一个师范专业,从贵州铜仁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毕业后,又通过自学,拿了一个法学专业的大专文凭,来茨坝小学之前,是乡完中的教师。他是个诗歌爱好者,时常要在当地的报刊上,发表诗歌习作。小伙子模样长得周周正正,头发自然卷,领带打得端端正正,还真是有几分帅气几分洋气。他的家在沿河县最偏远的大山上,离茨坝有200多公里,回去一趟要走好几天。他的父亲拼死拼活,硬是让五个孩子都读了书,家里欠下了3万多块钱。为了还债,58岁的父亲,现在还在江苏打工挣钱,家里只留下多病的母亲。

陈涛告诉我,就在这个寒假中,妹妹去福建打工,他不放心一个女孩子单独出远门,就送妹妹去。安顿好妹妹以后,他也就顺便在一家工厂里打了半个月的工,老板见他有些文化,就让他当了一个小小的管理人员。

“老板给你开了多少钱?”

“月薪两千。”

我不解道:“你怎么不在那边挣钱,要到茨坝来挣600块钱一个月?多挣点钱也好帮父亲还债呀。”

陈涛说:“那边收入是高些,但花销也大,除去必需的花销,也寄不了多少回来。这山里边收入低些,但花销少得多,我省吃俭用,每个月可以给家里寄500元回去。这里的山民特别好,吃的菜烧的柴,每天都有人放到老师门口,打声招呼就走了,甚至招呼都不打就走了。老师每月只花点买米买肉的钱。但就是去赶场的路太远了,要走几十里山路。”

陈涛告诉我,他觉得在茨坝小学工作,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心里舒服,这山里的空气也新鲜干净,城里面没有。业余时间可以散散步,种种花草,写点诗歌。

我心想,这小伙子确实有一些浪漫气质。

陈涛说:“在刘校长身边工作很舒服。刘校长是山里人心中的明星,他在山里人心里的地位非常高,我们这些刘校长手下的年轻教师,也跟着沾光。”

我问:“这地方真的那么好吗?”

“这地方很穷,或许别人看来并不好甚至很糟糕,但我真是觉得有那么好。”

陈涛说:“老师,你下次再来,我就把学校的绿化搞好了,会是非常漂亮的!”

我点头。我完全相信。

离开茨坝的那天凌晨,在黑暗中,我迷迷糊糊地听见厨房里有响动,因为我长期都不戴手表,手机显示屏就是我的手表,我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翻盖,想看看是什么时间了。打开来才看见,显示屏上只有光亮,而什么显示都没有。这大山里没有手机的信号,自然也就没有时间的显示。我这才想起,这是在被现代物质文明遗忘的地方。

我起床到厨房里一看,刘恩和与冉龙梅正在忙活。他俩在推磨子,灶门里火焰熊熊,大锅里热气腾腾。

这时候还不到5点钟。

我说:“你们这是干啥?每天都是很早就起来为我做早饭,今天咋个更早了?你们这么客气,我以后还敢再来吗?”

他俩都说,又没做啥子特别的东西,就只是推点儿豆花。

刘恩和把我推出了厨房:“天还早,你再睡会儿,今天你还要走那么远的山路。”

我回到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厨房里磨子转动的声音,听着灶门里柴火爆裂的声音,还有屋外山风掠过山野掠过树丛的声音,直到天亮。

我起床后,刘恩和对我说:“豆花还要等会儿才好。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说:“好啊!”

我俩便出了门,呼吸着在城市里怎么也无法得到的、干净清新的空气,尽量寻找着平一点儿的地方,非常惬意地漫步。

我想起了有一次,一个与我熟识的从贫困地区来城里挣钱的打工仔,看见我在马路上散步时,对我说的话:“你们城里人是不是有毛病啊?吃饱了饭又要专门去散步把吃的东西消化掉,还不如吃的时候就少吃点!”我对刘恩和讲了,把他也逗笑了。他说:“散步是在温饱问题解决以后,才可能有的概念,我们这儿不可能有这个概念。我也是到山外去,才晓得这个概念的。”

刘恩和说:“我带你去看一个东西。”

“你还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

“不是秘密,走拢你就知道了。”

我们来到了在山坡上的一片平地,这片平地大约有两亩多大。这满山遍野的大小石头,如密密麻麻奔跑的怪兽,在这样的山坡上出现了一片平地,而这片平地明显是人为的,不得不使人感到惊异。

我问道:“这片平地是你造出来的?”

他点了点头。

我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看。这两亩多地,是由一块块一片片大大小小的石头,组成了三面石坎子,与山坡合围而成,石坎子近两米高,里面填满了土壤。

刘恩和说:“这个事情完全是我一个人干的。你看,我们这儿山坡上全是乱石,说贵州‘地无三尺平’就是指这个。乱石之间有一点儿土壤,种下去包谷,一亩地收获几十斤都得要靠老天爷给个好运气。而我这片地就不同,保住了水保住了肥,种包谷亩产300斤。”

“搞了多长时间弄成这个样子?”

“从1980年土地承包起,我一有空就搞,20多年时间了。我喜欢体力劳动,教书累了就来这儿,打钢钎,背石头,砌石墙,背土壤,也等于是休息。”

我心想:刘恩和真是个怪人,这样繁重这样艰巨的劳动,居然“等于是休息”!

“也没有风钻,那么多的大石头,全都是使钢钎一锤一锤地打,背回来砌好,再把石头间的泥土掏出来,背进去。”

“你这样做,除了‘等于是休息’,还打算用这块地干啥呢?”

“打算种菜。我们这儿想吃菜得要到几十里外的集镇去买。”

“费那么大、那么多工夫,弄这块地种菜,划算不?”

“许多人都觉得不划算,但我觉得划算,菜吃了土还在,这一代吃了还有下一代。”

我开玩笑说:“有了你这块平地,‘地无三尺平’这话应该改写了!”

我俩都笑了。

看着这片空地,看着石头上面都长出了厚厚青苔的围墙,我问他:“花了那么多工夫弄成这样,为啥又空着不种呢?”

“我计划退休后好好种菜,补偿一下家庭,我欠家庭太多了。”

我说:“不要等到了退休以后,我希望下次再来,就能吃上你这地里种出来的菜!”

他笑道:“争取吧。”

刘恩和对我讲,修好了教学楼、教师宿舍和球场以后,他计划还要办五件事情:一是把学校的围墙和大门修好;二是修茨坝的进村公路;三是在茨坝搞个集市,免得村民们跑30多公里到黄家坝去赶场;四是搞饮水工程,让大家不再背水喝;五是引导村民改变观念,把多种经营搞起来。现在已办成第一件事情,第二件事3月10号就可以办完。

刘恩和说:“到我退休还有5年时间,要把剩下的三件事情办完。”

我便知道了,我下次再来,也还是吃不上刘恩和自己种出的蔬菜。

散完步,坐到了餐桌前,桌上摆着一大碗豆花,一大碗腊肉,还有炒鸡蛋。

看到这些东西,使我想起了刘恩和的三弟刘恩祥告诉我的一个事情。几年前,刘恩祥的儿子,假期里有一次到刘恩和家去玩耍,冉龙梅煮了腊肉招待小伙子。妹妹立春霞高兴地对哥哥说道:“哥哥来了,我们终于吃到肉了。”这话把小伙子的眼泪都说下来了。

桌上的这些东西,在城里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了,但在这极度贫困的大山深处,在刘恩和家的餐桌上,这些东西明显是对客人的一种礼遇。我享受了这种礼遇,但心里却觉得发酸。

我说:“刘老师,你真是把我当做客人啊?”

刘恩和说:“不是,不是。”

冉龙梅说:“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我们这山旮旯头,也辛苦了,今天又是正月十五,我们一起过大年。”

我笑道:“今天是正月十五啊?我简直都忘了。”

“还有,”冉龙梅终于说出了“秘密”,“今天是刘恩和55岁生日。”

“啊,太好了!你们咋不早点告诉我?”我立即就兴奋了起来,“喝酒喝酒,庆贺一下!”

我这才想起,刘恩和从来就不喝酒,我今天要赶路,也不能喝酒。我说:“以汤代酒吧,生日快乐刘老师!”

我们三个把装着豆花汤的碗像酒碗样地碰了一下,然后像喝酒一样,一饮而尽。

吃完早饭,刘恩和在我包里装进了一堆煮熟的鸡蛋,他说:“路上饿了好加餐。”我没有推辞。我知道,我若是推辞,他心里会难过的。

天上又下雨了,和我来的那天一样。说贵州这地方“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确实是说对了。

“又下雨了,路又不好走了。”刘恩和执意要送送我,“不把你送到能赶车的地方,我放不下心来。”

我笑道:“担心我再摔跤子啊?放心吧刘老师,经过这几天的操练,我走山路的技术是大有进步了,今天恐怕是不会摔跤的了。”

刘恩和也笑了,他说:“不是担心你摔跤,就是想,送送你。”

我坚持不要他送。我开玩笑说:“又不是永别,你真要送我,那我就不走了。”

“真的啊?”他立即兴奋了起来,“我还真是想留你多住几天哩。”但他马上又止住了笑说:“你回城里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还是走吧。”

一大早就走了几里山路,从学校赶来为我送行的陈涛,对刘恩和说:“刘校长,我代你送吧。”

刘恩和对我说:“你来一趟真是不容易,跋山涉水的。以后有工夫再来吧?我们的路通了,你来也就不会那样辛苦了。”

我说:“我会来的,这地方对我来说,像有个磁场。”

刘恩和笑着摇了摇头。

我发现他今天的这种笑,显得轻松,和我刚来时,见到的那种隐藏着忧愁的笑,有很大的不同。我知道,路就要通了,他才笑出了今天的这种笑容。

陈涛替我背着背包,打着雨伞,又牵着我的手,我在陈涛的扶持下,在山道上一脚泥一脚水,摇摇晃晃地走。

刘恩和把我送到了山脚下要开始往上攀登的地方,我坚持不让他再往前走了。他默默地站着,看着我和陈涛走。

走了很远了,回过头去,看见刘恩和已经显得很小了,他还在雨中,朝着我们走的方向站着。我对他喊道:“刘老师,你回去吧!”

山间回响着我的喊声。

要翻过山头了,我又向他摇着手喊道:“你回去吧,刘老师!”

他也向我摇着手。

翻过了山头,走上了刘恩和带领山民们修的即将通行的山间土路,我像是对陈涛说,也像是自言自语:“刘老师真是了不得。”

我心里觉得,这世上,有许多被称作了不得的人其实并不真是了不得,而像刘恩和这样做着平常的事情,却透出了不平常的精神的普通人,才是真正的了不得。

陈涛说:“刘校长是大好人。许多了不得的人,都是高不可攀的,都是很吓人的,而刘校长并不吓人。”

陈涛这个小伙子富有浪漫色彩,这个时候却显出了质朴。

我说:“以后你把学校的绿化搞好了,一定要拍下照片寄给我,还有,你以后写的诗歌别忘了寄给我欣赏。”

陈涛点头道:“一定会的。”

到了上车的地方,陈涛帮我把背包放上了车,看我找到了座位,就站在我坐的那个位置的车窗下面不动了。我说:“陈涛,你回去吧,还要走那么远的山路。”陈涛说:“走习惯了,一会儿就到了。”我说:“你早点回去,还可以帮刘校长做点事情。”听我这么说,他点了点头。

小伙子到底年轻,又是在山里长大,走山路比我走平路还要快许多。走到很远了,即将在视野里消失的时候,他转过身来向我摇了摇手。

我也把手伸得高高的,向他摇了摇。

长途客车载着我和一车的山民,在山间土路上摇摇晃晃地爬行。

我心里一直想着那个叫做刘恩和的山村小学校长,那个55岁的土家族汉子。

连绵不断的群山,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在心里向远山问道:这偏僻落后的山区,还要过多久才能发达起来呢?这些贫困的山民,还要过多久才能富裕起来呢?

我似乎听见了,听见了远山在呼唤。

茨坝一别又是一年,我时常挂念着刘恩和。不想,他主动打来电话。我惊喜地问:“是刘校长吗?你在外地吗?”

“你猜我在什么地方给你打电话?”

“我猜不到。”

“我在茨坝,在茨坝小学,我在茨坝小学给你打电话!”

“啊!茨坝通电话了?学校通电话了?”

“通了,通了!”

“以后找你,也就不用请山民带话了!”

“是哩,是哩!方便了哩!不仅通了电话,而且移动公司10月份就要在我们这儿开通信号了,你再来我们这儿,就能够打手机了。”

“噢,太好了!刘校长,你也该买个手机,联系就更方便了啊。”

“现在暂时还没有条件,等以后有条件了,手机还是要买的哩。”

“刘校长,听新闻里讲,你被评为了全国劳动模范,祝贺你啊!”

“谢谢你哩。其实,劳动模范,就是要更努力地劳动,就是要劳动得更好哩。”

“刘校长,学校现在怎么样?”

“很好哩,我们打算办成九年制,省教育厅给了我们10万元,我们又修了教师宿舍,10月份还要安装远程教育设备,你当初来茨坝的时候很关注的学校的绿化,也搞得很好了。”

“你们是鸟枪换炮,如虎添翼了啊!”

“是哩,是哩!”

“刘校长,你现在怎样啊?身体怎样?还是那样忙吗?”

“我还不错哩,身体也还可以,还是与疾病无缘哩。事情还是多,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外面。”

“那样多的时间在外面,是做啥子呢?”

“别人请我去讲演。在外面的时间多了,学校的事情不大照顾得过来。我也是没有办法哩。”

“刘校长,我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里讲,你的女儿结婚的时候,你没有钱送给女儿,就送了一副对联给女儿,当时我没能记下来,请你念给我听听,让我记下来好吗?”

“好哩。上联是:简奁陋装嫁闺女羞为父母,下联是:粗茶淡饭待宾客愧对亲朋。女儿三八节结婚,我没有钱给女儿,想起来我心底难受哩。对联也写得不好,让你见笑了哩。”

“写得非常好,让人感动啊!”

“你有机会再来茨坝看看吧,现在我们这里出门就有路哩,你再来就不像上次那样艰难了。”

“也不会再摔跤子了!”

“是哩,是哩,不会了哩。路通了,山外面的东西运进来了,有了市场,大家买点儿东西做点儿交易,也不用跑几十里山路了。就在我们学校的外面,已经形成了一条街哩。”

“啊,那真是方便了啊!刘校长,你造的那块地种上蔬菜了没有?我再来茨坝,能吃上你种的蔬菜吗?”

“没种哩,我没有时间去种。我以后退休了,还是要种哩。”

“刘校长,那这样吧,我要来就提前几个月告诉你,你抽空种上一点点,只一点点,我来的时候,就能吃上你种的蔬菜了!”

“好哩,好哩。”

“那就说定了,刘校长?”

“说定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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