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裤先生》品读
《马裤先生》的篇幅也就在三千字上下，可确是一篇罕见的讽刺精品。
老舍一再谦虚地说过“我的才力不长于写短篇”（《老舍：从习作二十年》）。在他看来，短篇小说“非有极好的天才与极丰富的经验不能做到”（老舍：《文学概论讲义》）。它“最需要技巧，它差不多是仗着技巧而成为独立的一个体裁”，“短篇非要见好，非拼命去作不可”（老舍：《我怎样写短篇小说》）。笔者认为，这些话还说明了老舍对短篇小说艺术的极端推崇，绝对自觉；也启示了我们，不可将他短篇小说的成就，特别是艺术功力，放在长篇之下。
老舍强调短篇佳作都应有“极完美的形式”，完美到“只看它们的形式也足以给我们一种喜悦”（老舍：《文学概论讲义》）。《马裤先生》以短小而完美的形式，给读者呈现的既是讽刺小说，又是夸张的肖像画，也是声情并茂的讽刺喜剧，无怪乎老舍自己在20世纪50年代末，将它改编成独幕剧《火车上的威风》。老舍，和鲁迅、张天翼、沙汀、钱锺书一起，并列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五位优秀的讽刺小说作家，虽然风格各异。鲁迅的讽刺多于幽默，老舍则幽默多于讽刺，《马裤先生》则二者并重并融——当然在其他几位那里，也常常是融合的。
在《马裤先生》中，讽刺与幽默、调侃、揶揄，甚至是怪诞，浑然天成，挥洒自如。和《大悲寺外》一样采用了第一人称限制叙述模式，另两个人物马裤先生和茶房，他们的一切言语行动，都是在“我”的视域内进行。时间与空间仅仅是一个二等卧铺车厢，从将开车到驶出几小时之内，结构精妙，情节展开利索，确是短篇精品。这是一列从北平开出的火车，二等卧铺车厢一个“屋”内，除“我”外，对面下铺一位平平常常的乘客，作者没用笔力。上铺的马裤先生可说是一位惊天动地、卑劣庸俗至极的小人。作家一开篇就描摹了他的着打扮：“穿马裤，戴平光的眼镜，青缎子洋服上身，胸袋插着小楷羊毫，足登青绒快靴。”上身洋服（还是缎子的）而下身是马裤，已够不伦不类，还要戴平光眼镜当装饰以显示自己的身份，而更做作的是胸袋插小楷毛笔，作家以无法谐调的“伪饰”将这位先生从上到下装饰了起来，给小说设置了一个喜剧化的开端。老舍自己在独幕剧《火车上的威风》中，刻意说明马裤先生“服装四不像，看来大概是某阔老的私人秘书”，文不文，武不武，出门一次，就是抖自己威风的良机，决不错失。第一句话问“我”：“你也是从北平上来的？”这暴露了“马裤”的虚伪——列车是从北平始发的，不从北平上还能从哪儿上呢？于是“我”巧妙地反击了：“你从哪儿上车？”虽然两人都很和气，但马裤的无言以对开始储备不平静的气氛了。写到这里，作家在马裤大表演之前先幽了他一默：“我希望他说是由汉口或绥远上车，因为果然如此，那么中国火车一定已经是无轨的，可以随便走走；那多么自由！”调侃得多俏皮。
紧接着，老舍使出了如鲁迅说的写人物要“画眼睛写声音”的招式，写马裤一次比一次“用尽全身力气‘喊’茶房！”“我”给马裤数了，从北平老站到总站的十来分钟之间，他喊了四五十声“茶房！”一开始已是够紧急的了，接着的一次喊，“这次连火车好似都震得直动”；然后是“这次火车确是哗啦了半天”；然后是“背后打了个霹雳”；然后因为一声比一声高，以致“站台上送客的跑过一群来，以为车上失了火，要不然便是出了人命！”《马裤先生》有力地证明了许多作者和读者要是多写了一些、多读了一些都能悟到的，喜剧创作最足以显露作者的才华。马裤多少次吼叫，无非是为了要毯子、要枕头、要茶水，而茶房一开始就和气地告诉了“先生”，他正忙于替客人搬东西，找铺位，所有这些毯子……很快便都能到位，而马裤仍越来越执着地吼。除了喊茶房外，马裤还有五个经典“动作”。一个是用手指挖鼻孔。其时他眼望自己的磕膝，脸往下沉，读者可能会以为“先生”有什么神圣的忧思哩，但他会立即将脸“又纵回去了”，嘴里吐出的是和“你也是从北平上车”，一样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的废话：“你坐二等？”“我”不能不毛，都已坐在二等车厢里了。“难道上错了车？”另一个“经典”动作是数行李。他自己一人带了八件行李，占满了两个上铺。知道“我”和另一下铺乘客竟都没带行李，后悔不迭，“呦？”“早知道”的话，他另外四只皮箱，甚至还有一口棺材，都可以不挂行李票了！第三个“经典”动作是在上铺旁若无人地往下敲靴子上的土，还用茶房送来的洗脸毛巾擦拭自己行李上的土。第四个“经典”动作是往车顶仰面吐痰。第五是只要一中止喊茶房便随时可发出的足以使“邻居”需要戴“避呼耳套”的“带钩的鼾声”。一个低俗、卑污至极的小人形象神情毕现。值得注意的不仅是这个人物的形与神，而是这形与神之能力透纸背所印证的老舍的讽刺与幽默，已告别了他早期写作《老张的哲学》《赵子曰》时的清浅，迈向了讽刺与幽默中思想内涵和艺术品位兼具的境界。这么卑污的小人，不是“某阔老的私人秘书”，也必定是那些狗仗人势，不知怎样才能抖尽自己那点“威风”的地地道道的奴才。作家在无情的暴露和批判中，通过审丑效应，在读者中留下了难以忘却的美学效应。
小说中另一重要人物是茶房。其实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茶房，由于马裤的烘托，他也具有了美学效应。一个茶房，在北平驶出的火车上做服务工作，无论是否是北平人，礼数周到，殷勤待客，大体均如此。开始，茶房对马裤是很客气而且恪尽职守的，后来话虽然说得快了些（太忙碌）也仍旧和气。及至差点被吓了个跟头，还“故意地笑了笑，表示歉意”。是在搭讪着想转身走开的刹那，背后响起了霹雳，才使“茶房不是假装没听见，便是耳朵已经震聋，竟自没回头，一直地快步走开”。后来是在忍无可忍，也没有必要忍的情况下，才下了抵抗的决心，但说出的话也不过是“等等”。到了该供应的已一律满足了马裤后，马裤居然还在睡梦中喊“茶房”，茶房虽然也来了，但“眉毛拧得好像要把谁吃了才痛快”，答话也不对了：“干吗？先——生——”这种在艺术上表现得极有层次的文字，特别是抓住茶房的“眉毛”下笔，实在使读者不禁要开怀大笑。茶房的眉毛拧得像要吃人，而且越拧越使劲，所以“拧得直往下落毛”。“我”真怕茶房的眉毛脱净，好在茶房“抵抗”有了新行动——扭头就走，好像永远不再想回来，最后干脆是“没有应声”，不予理会，哪怕再掉几根眉毛！喜剧的审美效果大大加强了。
《马裤先生》中的“我”，在读者的阅读过程中起的是一种引领作用，他深知什么时候要“放”，什么时候要“收”，什么需要控制和如何控制。小说开端，那个“四不像”的马裤上车后，一句“你也是从北平上车”的废话（以及后面明明是大家都已在二等车厢中坐定，他还要问“我”：“你坐二等？”）都是很适度的控制。如果写一上车就喊“茶房”，效果就差远了。“我”的视与听，像波浪般有起有伏，“我”的“神圣的憎恶”与“讽刺的锋芒”（鲁迅语），也随之潮起潮落，张弛有度。及至马裤后悔将一口棺材打了行李票后，“我”终于做出“决定”：“下次旅行一定带行李；真要陪着棺材睡一夜，谁受得了！”这真是既有思想性又有艺术性的幽默，引领读者叹为观止！终篇这样结束的：“我”到了目的地，“一个多礼拜了，我还惦记着茶房的眉毛呢”。真是全篇画龙点睛之笔。
对《马裤先生》，以及《开市大告》《抱孙》等短篇小说，老舍几次自谦地将之称作“笑话”。细读之下，这“笑话”并不等同于艺术上的幼稚，而可以视为一种新的中国现代短篇小说体式。这体式是有艺术渊源的，在此略作说明。早在1904年，吴趼人就在《新笑林广记·序言》中提出过“笑话小说”的概念。林纾也将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当作长篇笑话来接受的，在1906年将之译为《诲外轩渠录》。1907年林纾又将狄更斯的名著《尼古拉斯·尼克尔贝》译为《滑稽外史》。中国从明清开始的一些长篇小说中就不乏精彩的笑话片断，今天还值得我们的作家去继承开拓哩。
【附录】
马裤先生
火车在北平东站还没开，同屋那位睡上铺的穿马裤，戴平光的眼镜，青缎子洋服上身，胸袋插着小楷羊毫，足登青绒快靴的先生发了问：“你也是从北平上车？”很和气的。
我倒有点迷了头，火车还没动呢，不从北平上车，难道由——由哪儿呢？我只好反攻了：“你从哪儿上车？”很和气的。我希望他说是由汉口或绥远上车，因为果然如此，那么中国火车一定已经是无轨的，可以随便走走；那多么自由！他没言语，看了看铺位，用尽全身——假如不是全身——的力气喊了声，“茶房！”
茶房正忙着给客人搬东西，找铺位。可是听见这么紧急的一声喊，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茶房跑来了。“拿毯子！”马裤先生喊。
“请少待一会儿，先生，”茶房很和气地说，“一开车，马上就给您铺好。”
马裤先生用食指挖了鼻孔一下，别无动作。
茶房刚走开两步。
“茶房！”这次连火车好似都震得直动。
茶房像旋风似的转过身来。
“拿枕头。”马裤先生大概是已经承认毯子可以迟一下，可是枕头总该先拿来。
“先生，请等一等，您等我忙过这会儿去，毯子和枕头就一齐全到。”茶房说得很快，可依然是很和气。
茶房看马裤客人没任何表示，刚转过身去要走，这次火车确是哗啦了半天，“荼房！”
茶房差点儿吓了个跟头，赶紧转回身来。
“拿茶！”
“先生请略微等一等，一开车茶水就来。”
马裤先生没任何的表示。茶房故意地笑了笑，表示歉意。然后搭讪着慢慢地转身，以免快转又吓个跟头。转好了身，腿刚预备好要走，背后打了个霹雳，“茶房！”
茶房不是假装没听见，便是耳朵已经震聋，竟自没回头，一直地快步走开。
“茶房！茶房！茶房！”马裤先生连喊，一声比一声高。站台上送客的跑过一群来，以为车上失了火，要不然便是出了人命。茶房始终没回头。马裤先生又挖了鼻孔一下，坐在我的床上。刚坐下，“茶房！”茶房还是没来。看着自己的磕膝，脸往下沉，沉到最长的限度，手指一挖鼻孔，脸好似刷的一下又纵回去了。然后，“你坐二等？”这是问我呢。我又毛了，我确是买的二等.难道上错了车？
“你呢？”我问。
“二等。这是二等。二等有卧铺。快开车了吧？茶房！”我拿起报纸来。
他站起来，数他自己的行李，一共八件，全堆在另一卧铺上——两个上铺都被他占了。数了两次，又说了话：“你的行李呢？”
我没言语。原来我误会了，他是善意，因为他跟着说：“可恶的茶房，怎么不给你搬行李？”
我非说话不可了：“我没有行李。”
“呕？”他确是吓了一跳，好像坐车不带行李是大逆不道似的。“早知道，我那四只皮箱也可以不打行李票了！”这回该轮着我了，“呕？”我心里说，“幸而是如此，不然的话，把四只皮箱也搬进来，还有睡觉的地方啊？”
我对面的铺位也来了客人，他也没有行李，除了手中提着个扁皮夹。
“呕？”马裤先生又出了声，“早知道你们都没行李，那口棺材也可以不另起票了！”
我决定了，下次旅行一定带行李；真要陪着棺材睡一夜，谁受得了！
茶房从门前走过。
“茶房！拿毛巾吧！”
“等等。”茶房似乎下了抵抗的决心。
马裤先生把领带解开，摘下领子来，分别挂在铁钩上：所有的钩子都被占了，他的帽子，大衣，已占了两个。车开了，他顿时想起买报，“茶房！”
茶房没有来。我把我的报赠给他；我的耳鼓出的主意。
他爬上了上铺，在我的头上脱靴子，并且击打靴底上的土。枕着个手提箱，用我的报纸盖上脸，车还没到永定门，他睡着了。
我心中安坦了许多。
到了丰台，车还没站住，上面出了声：“茶房！”没等荼房答应，他又睡着了；大概这次是梦话。
过了丰台，茶房拿来两壶热茶。我和对面的客人——一位四十来岁平平无奇的人，脸上的肉还可观——吃茶闲扯。大概还没到廊坊，上面又打了雷，“茶房！”
茶房来了，眉毛拧得好像要把谁吃了才痛快。
“干吗？先——生——”
“拿茶！”上面的雷声响亮。
“这不是两壶？”茶房指着小桌说。
“上边另要一壶！”
“好吧！”茶房退出去。
“茶房！”
茶房的眉毛拧得直往下落毛。
“不要茶，要一壶开水！”
“好啦！”
“茶房！”
我直怕茶房的眉毛脱净！
“拿毯子，拿枕头，打手巾把，拿——”似乎没想起拿什么好。
“先生，您等一等。天津还上客人呢；过了天津我们一总收拾，也耽误不了您睡觉！”
茶房一气说完，扭头就走，好像永远不再想回来。
待了会儿，开水到了，马裤先生又入了梦乡，呼声只比“茶房”小一点，可是匀调，继续不断，有时呼声稍低一点，用咬牙来补上。
“开水，先生！”
“茶房！”
“就在这儿；开水！”
“拿手纸！”
“厕所里有。”
“茶房！厕所在哪边？”
“哪边都有。”
“茶房！”
“回头见。”
“茶房！茶房！！荼房！！”
没有应声。
“呼——呼呼——呼”又睡了。
有趣！
到了天津，又上来些旅客。马裤先生醒了，对着壶嘴喝了一气水，又在我头上击打靴底。穿上靴子，溜下来，食指挖了鼻孔一下，看了看外面。“茶房！”
恰巧茶房在门前经过。
“拿毯子！”
“毯子就来。”马裤先生出去，呆呆地立在走廊中间，专为阻碍来往的旅客与脚夫。忽然用力挖了鼻孔一下，走了。下了车，看看梨，没买；看看报，没买；看看脚行的号衣，更没作用。又上来了，向我招呼了声：“天津，唉？”我没言语。他向自己说：“问问茶房。”紧跟着一个雷：“茶房！”我后悔了，赶紧地说：“是天津，没错儿。”
“总得问问茶房；茶房！”
我笑了，没法再忍住。
车好容易又从天津开走。
刚一开车，茶房给马裤先生拿来头一份毯子、枕头和手巾把。马裤先生用手巾把耳鼻孔全钻得到家，这一把手巾擦了至少有一刻钟，最后用手巾擦了擦手提箱上的土。
我给他数着，从老站到总站的十来分钟之间，他又喊了四五十声茶房。茶房只来了一次，他的问题是火车向哪面走呢？茶房的回答是不知道；于是又引起他的建议，车上总该有人知道，茶房应当负责去问。茶房说，连驶车的也不晓得东西南北。于是他几乎变了颜色，万一车走迷了路？茶房没再回答，可是又掉了几根眉毛。
他又睡了，这次是在头上摔了摔袜子，可是一口痰并没往下唾，而是照顾了车顶。
我睡不着是当然的，我早已看清，除非有一对“避呼耳套”当然不能睡着。可怜的是别屋的人，他们并没预备来熬夜，可是在这种带钩的呼声下，还只好是白瞪眼一夜。
我的目的地是德州，天将亮就到了。谢天谢地！
车在此处停半点钟，我雇好车，进了城，还清清楚楚地听见“茶房！”
一个多礼拜了，我还惦记着茶房的眉毛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