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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融会象征主义和意识流手法的作品

意识流手法的作品

——《微神》品读

在老舍的长短篇小说中,以爱情为主题(而不仅仅是“穿插”)的,《微神》是绝无仅有的一篇。(在他的散文中,《无题》是以爱情为中心的,可以参阅)而从写作方法和写作技法上看,纯属象征主义方法和意识流手法的作品,《微神》又可说是独一无二的。值得注意的是,《微神》问世的年代不是当今,而是早在20世纪的30年代前期。当年(及后来),曾经全方位轻视这位作家的评论者和作者,又有几人有过这样的艺术实践呢?

《微神》也是老舍小说中最费解的一篇。首先是《微神》这个标题。更多论者是就“微神”这两字的内涵上去解读领会:卑微的女神般的女人、纤巧柔弱善良的女神……以至于因为这是一篇“心象小说”(此说不错,后文再议),所以“微神”有“微微出神”的含义。也有论者从汉文字学的角度,阐释“微”有“隐匿”“幽深”之意,“神”则是玄妙难穷的感情状态,所以“微神”是一种隐藏在“我”心灵深处玄妙难尽的思绪。以上解读并没有远离文本,是可以帮助读者阅读的。但是,如果我们了解到下面这一事实后,疑点的解决似在眼前。《微神》在收入短篇小说集《赶集》之前,最初发表在1933年11月《文学》的第一卷第四期上。发表时的标题在《微神》这两个汉字后,用括号括出了英文VISION一词,此词译成汉语,是幻景、幻象、心象、幻想的意思,完全符合小说文本的特色,符合象征主义方法和意识流手法表达出的难以明言的情绪。至于为什么在收入小说集时要将这个英文单词删去,而只用了其音译“微神”,现在则难以考察了。笔者曾意图求教于方家及老舍的家属,均无答案。前文之所以说,流行的一些对小说命题的解读并无大错,就因为与英文VISION合并起来,不但解答了疑点,也可引导我们深入小说的艺术世界。

其次要解决的是,《微神》确是刻印着作家老舍的自身经历,是有真人真事为创作依据的。和老舍的一些市井小说相比,近乎“自述”的文人倾向极强,但《微神》绝非“五四”及“五四”后一些文人作家的“自叙传”,“我”更不是自哀自怜的“多余人”,“我”(也可包括“她”)的人生旅程不是“感伤的行旅”。这是我们阅读时应注意的。说《微神》有真人真事的依据,既不是披露绯闻,也不是揭穿隐私,而是帮助我们更深入领略一个“人”的纯真甜美而又酸楚坎坷的初恋体验的发酵、孕育和终结。言及小说中真人真事者不少,但最真实、最有力的是老舍的挚友罗常培所写的《我和老舍》一文。罗常培说:“假如我再泄露一个秘密,那么,我还可以告诉你,他后来所写的《微神》,就是他自己初恋的影儿。有一晚我从骡马市赶回北城,路过教育会想进去看看他,顺便也叫车夫歇歇腿。他告诉了我儿时所眷恋的对象和当时情感动荡的状况。我还一度自告奋勇地去伐柯,到了那儿因为那位小姐的父亲当了和尚,累得女儿也做了带发修行的优波夷!以致这段姻缘未能缔结——虽然她的结局并不像那篇小说(按:指《微神》)描写得那么坏。我这种歉疚直到我介绍胡挈青女士变成舒太太的时候才算弥补上了。”罗常培这段文字很重要。虽然说到“她”的原型的结局,没有小说中描写得那么坏,但已是够悲惨的了。了解了这些,才能帮助我们领会老舍怎么会写出这么一篇凄婉哀痛的爱情小说。

老舍早在《我怎样写〈二马〉》中坦言:“在我的作品中差不多老是把恋爱作为副笔,而把另一些东西摆在正面。这个办法的好处是把我从三角四角恋小说中救了出来,它的坏处是使我老不敢放胆写这个人生最大的问题——两性间的问题。我一方面在思想上失之平凡,另一方面又在题材上不敢摸这个禁果,所以我的作品即使在结构上文字上有可观,可是总走不上那伟大之路。”《微神》是怎样“放胆”地摸这个禁果的呢?老舍试走这条“伟大之路”是托言梦境。

《微神》通篇虚虚实实、虚实相间相融,是梦的宇宙,是初恋的梦,是诗的宇宙。小说的“我”,一个“结束了初恋,开始终生虚空”的青年人,在清明刚过的春日,躺在晴暖的山坡草地上晒太阳,感受并捕捉着大自然的温软情思,任由周遭的景色、小动物、小植物、小物件将他带进了梦的幻境,去寻觅和复制曾经有过的种种体验。作家以长达一千多字的篇幅,细致入微地将生命、灵动、颜色、气味和音调,赋予了大自然,这在老舍笔下是少见的。在品读这大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的美文时有两点不可放过:一是绿色,二是“梦的前方”那不规则的“三角”。

《微神》中,不但自然美景、动植物、小物件都是有颜色的,连“我”躺在山坡上晒太阳,没有了一点思念,可是“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滴下些诗的珠子”也是有色的。色彩斑斓:白色的云、黑色的燕儿、小白山羊、雪白的公鸡和它血红的冠,天上的蓝光、金黄与大红的牡丹花、灰紫的野花、浅粉的月季,直到牙白的幔帐……在这个“鬼艳”的小世界里,“活着的只有颜色”而在这些活着的颜色中,如果没有绿色,这个梦与真交织的世界就没有了灵魂。就是绿色,在“像逗弄着四外的绿意”中,这绿,又是那么区分着层次。“轻轻地上了小山”的是田中的青绿,而且越高越浅;滴在胸中的诗的珠子是绿海;柳枝上的小叶是黄绿,松树是暗绿,椅子的小垫是浅绿;真正唱“主打”的是小房中小床前那双绣白花的小绿拖鞋——“她”的象征。在大自然和生活中,绿色总和生机、生趣联系在一起的。在《微神》中如此着力设色而又突出了绿,一方面是因为清明前后的大自然应该主要是和绿相映成趣;另一方面,现实生活的依据中,也可能那个“她”确曾穿过一双小绿拖鞋;再一方面,初恋的甜美回忆正是从这小绿拖鞋引起并展开的,而小说中层层递进的“绿”,奇妙地烘托出了女主人公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出现在小说时双颊红润的胭脂泉:“听见我来了,她像燕儿似的从帘下飞出来;没顾得换鞋,脚下一双小绿拖鞋像两片嫩绿的叶儿。她喜欢得像清早的阳光,腮上的两片苹果比往常红着许多倍,似乎有两颗香红的心在脸上开了两个小井,溢着红润的胭脂泉。”这不正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的艺术效果吗?

那被称为“梦的前方”的不规则的“三角”之所以重要,首先因为如“我”所说,“说也奇怪,每逢到似睡非睡的时候,我才看见那块地方”,说明这块地方是要引导“我”和读者一起去“探险”,去穿透人物和故事的关键之处。同时,这不规则的“三角”又是这篇费解的小说中最费解的一处;其次,“爱情的故事往往是平凡的”,以及在平凡中“找些诗意”的实写,以及虚实交织的抒写,都并不费解。有必要抄下这“三角”的原文:“这块地方并没有多大,没有山,没有海。像一个花园,可又没有清楚的界限。差不多是个不甚规则的三角,三个尖端浸在流动的黑暗里。一角上——我永远先看见它——是一片金黄与大红的花,密密层层;没有阳光,一片红黄的后面便全是黑暗……黑暗背景,我明白了,使红黄的一片抱住了自己的彩色,不向四外走射一点;况且没有阳光,彩色不飞入空中,而完全贴染在地上。”根据颜色、形状,以及作家在这“三角”出现之前交代的“不大一会儿,我便闭上了眼,看着心内的晴空与笑意”来解读,笔者赞同严家炎教授在《〈微神〉解读》一文(《月牙儿与阳光》,昆仑出版社,2004年6月版)中所提出的见解,这“三角”“极像人体内的心脏”,是“我”内心境界的具象化。严家炎认为,三个“角”上的具体图像也就是“我”内心世界中三个片断的幻景。再看小说原文:“其余的两角,左边是一个斜长的土坡,满盖着灰紫的野花,在不漂亮中有些深厚的力量……显出点诗的灵空……右边的一角是最漂亮的,一处小草房,门前有一架细蔓的月季,满开着单纯的花,全是浅粉的。”再联系后文,“她”的魂指着“我”的心,又对“我”说过:“我住在这里,这里便是你的心。这里没有阳光,没有声响,只有一些颜色。”不规则的“三角”的确可以理解为心的象征和指代,象征和指代“她”的生命由盛而衰的三个阶段。从色彩上看,如文本中写的:“设若我的眼由左向右转,灰紫、红黄、浅粉,像是由秋看到初春,时候倒流;生命不但不是由盛而衰,反倒是以玫瑰作香色双鲜的结束。”如果是由盛而衰,就应是浅粉、红黄、灰紫——初恋和它的结束,嫁人享富贵和难忘旧情、沦落和死亡。

这里之所以用了较多文字品读《微神》中的景物描写,不仅因为它费解,而且因为这些景物都被写得有灵感了,很值得注意。我们都知道,老舍非常崇敬康拉德,写了《一个近代最伟大的境界与人格的创造者——我最爱的作家——康拉德》这篇名文。康拉德对老舍写作的影响,除了结构外,应是景物描写了。老舍说:“对于景物,他的严重的态度使他不仅描写,而时时加以解释。这个解释使他把人与环境打成了一片,而显出些神秘气味。”(《老舍文集》15卷,304页)“……他的景物也是人。他的伟大不在于他认识这种人与景物的关系,而是在于对这种关系中诗意的感觉,与有力的表现。真的,假如他的感觉不是那么精微,假如他的表现不是那么有力,恐怕他的虚幻的神秘的世界只是些肤浅的伤感而已。”(同上,306页)(按:“他”指康拉德)。老舍又在那篇著名的《景物的描写》一文中,针对哈代和康拉德两作家的作品,说他们“景物与人物的相关,是一种心理的,生理的,与哲理的解释,在某种地方与社会便非发生某种事实不可……他们对于所要描写的景物是那么熟悉,简直的把它当做个有心灵的东西看待……”(同上,237页)这些文字,完全可以视为对《微神》的诠释。如前文所读,那些费解的意象,在小说中贯通全篇,将读者引进一个梦的幻境。这些意象的多变性和多义性在老舍笔下挥洒自如,在中国现代小说中实属少见。

现在可以进入小说中的爱情世界了。其中温软凄哀的情愫可以体味,并不费解。如前述,老舍曾自谦“不敢放胆写”“不敢摸”男女情爱这颗“禁果”,所以“走不上那伟大之路”。《微神》证实他“摸”了,“写”了,托言梦境,寓真于幻,不但自成一格,而且酿成了大手笔。“小绿拖鞋”将读者带进“我”与“她”初恋的境界。“爱情的故事往往是平凡的,正如春雨秋霜那样平凡。”写得多么轻俏朴美,“那一回”更是清纯如诗。“她”穿着小绿拖鞋,像燕儿似的从月白帘下飞出来。因恰好父母不在家,“她就像一个小猫遇上了个好玩的伴儿;我一向不晓得她‘能’这样的活泼。在一同往屋中走的工夫,她的肩挨上了我的。我们都才十七岁。我们都没说什么,可是四只眼彼此告诉我们是欣喜到万分。”也就在这样唯一的一次“天赐良机”中,没有甜蜜的爱情对话,似乎想说的都忘了说和没有必要说了,“似乎要将些不相干的言语咽下去,而真值得一说的又不好意思说”。没有倾诉,也没有动作,“她的两手交换着轻轻地摸小凳的沿,显着不耐烦,可是欢喜得不耐烦”。读到这里,也许你正在期待“禁果”的深层滋味时,“她”却极不愿意而又不得不下“逐客令”了:“走吧!”“我”的“心”不愿意而“脑子”知道非走不可了。临别时的四目凝视神情毕肖,“心似乎已碰着心”,“她”的眼确乎“蒙上了一层露水”!男女主人公初恋过程中,双方在没有第三人时的相对,仅此而已!此后“她”家办丧事时相遇,她“站得离我很近,几乎能彼此听得见脸上热力的激射”,但只能说两句极没意思的话。及至五年后两人都到了二十二岁的时候,“我”做了小学校长,“她”给了一封贺信还特别注明:不要回信!如果读者是个狭邪小说的爱好者,一定会感到太不过瘾,大失所望,但我们却认为,老舍在这里是走上了“那伟大之路”,因为他在走向人类内心的旅程,这旅程的长短不论,触摸到内心是关键。

“提婚是不能想的事。许多许多无意识而有力量的阻碍,像个专以力气自雄的恶虎,站在我们中间。”小说这里告诉我们,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阻力,既有客观的,也有主观的。客观的如封建势力旧礼教的束缚等等,主观的也可能是主人公的怯弱等。他们虽然在平民学校共过事,但“她”已失去了花季年龄时的天真活泼,而增加了成熟女性的尊严与神秘。之后,便是“我”的远行南洋;再之后便是“我”回国后“她”已沦为暗娼。在过程的描摹中,作家真是惜墨如金;但是,初恋是青春的第一朵花,是不能随便掷弃的,在文本中确能使你读得心荡神驰,叹息不已。以下两句美文,我们不能放过:一句是“我得和她走到山穷水尽”;一句是“结束了我的初恋,开始终生的虚空”。美到如“我”从心中滴下的诗的珠子,但也苦涩得如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命运。不论是美是苦,都具有很强的穿透力,穿透着人类内心的旅程。

既然“她”已沦为暗娼,为什么还“得和她走到山穷水尽”呢?这一方面“是她打开了我的爱的园门”,一方面则因我对处于弱势群体中最底层的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中最不幸的妇女的同情。“怜比爱少着些味道,可是更多着些人情。”“我”回国后好不容易找到了“她”,见到的“她”不论穿着打扮,还是行动举止,和初恋时简直天上地下,“设若把粉和油都去掉,她大概最好也只像个产后的病妇”,那完全在应酬“我”的言说,是个地地道道风尘女子的“极无聊而又显着刚强”。悲苦而又自责的“我”托最知己的朋友向她表达愿意娶她,“带回来她的几声狂笑”。是笑“我”的愚还是笑她自己?作家写得多么到位:“过度的悲郁使人狂笑。”等待着他们的是:“她”因打胎而死!不论“我”的朋友对“我”作了多少善意的明劝暗刺,“我”都不为所动,“愚痴”给了“我”力量,蓄意自己去见她,每次去都预先演习了要说的话,但都没见上,最后见上的是一口薄棺材!顺着这条思路往下读,“结束了我的初恋,开始终生的虚空”的内涵,就可以咀嚼出——不能不虚空,而且虚空会是终生的。小说中的“我”如此,生活中的作家也会如此。不虚空,就不会写《微神》。这使我们想起了鲁迅的《伤逝》。作为涓生的“手记”,对子君的死亡,穿透其“手记”(实则为“心记”)的也必定是余生的虚空。在《微神》的中段,作家写的“希望我的故事也有些应有的趣味吧”,似显突兀,所以有论者认为是用以慰藉那些在“更缺乏色彩”的生活里挣扎的“可怜的人们”;笔者以为,《微神》中的“色彩”是用以装点初恋的梦和梦般的初恋的,小说中故事的“趣味”是苦涩,“我”开始终生的虚空,是开始一点一点无止境地品味“苦涩”的趣味,这品味,就是穿透!

小说的后部,先是以意识流的手法,完全打乱了时空,写“我”仍在梦中,“在一秒钟里我看见她半生的变化”,忽而十七岁,忽而二十多岁,却实现了十多年来他们未能达到的境界,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我的怀中,她告诉了我离别十多年来自己的沧桑经历,如何一步步沦为暗娼,如何把爱藏在心中,拿肉体挣来的茶饭营养着它,为了供给父亲买烟,为了打胎的花费,为了香粉服装,“我尽着肉体的所能伺候人们”,“我敞着门睡着,我是大家的,不是我自己的”。其中“我”的叙述很实,与全篇大部分的真幻交错交织不完全谐调。但有一点值得注意,女主人公在初恋情人出国而又没反馈任何信息的情况下,先是接受了一个青年的爱,因青年长得像初恋情人;后又把自己卖给了一个阔家公子,为了供给自己的父亲。这两次经历本来也可以为自己和父亲挣得一份过得去的生活,未能维持下去的主要原因都因为她未能(也不愿)隐瞒住自己对“我”的真爱,才落得个被打,被赶,连一件长衫也没能留下的遭遇,最终沦为暗娼,“只有一条路,名字叫死”。即使“她”没因打胎而死,也不可能在现实中回归于“我”,只能说“你可以继续做那初恋的梦,我已无梦可作”。“你回来迟了,我别再死迟了;我再晚死一会儿,我便连住在你心中的希望也没有了”。如此断魂的绝唱,在老舍的小说中,甚至在中国现代小说中都是罕见的手笔。老舍以这样的绝唱为铺垫,结束“我”的幻梦,“她推了我一把”,“去吧!从此你我无缘再见了!”

小说结尾处,写“我立起来”,回到真实的世界,并亲眼看到田间路头一场小小的丧礼,这是“蛇足”吗?完全不是。这“春天也要埋人的”情景值得品味,还得联系《微神》作为心象小说的特点加以分析。《微神》运思奇妙、结构精良、语言纯净含蓄,和老舍大量市井小说相比,完全是另一副笔墨。《微神》是一篇重在“显示”和“倾诉”的高度文人化的现代小说。老舍自己说:“我的一点文艺修养到底来自阅读西洋古典文学。”(《老舍选集·自序》,开明书店,1951年版)笔者在本书中所品读的大部分短篇小说创作的艺术基石更多地继承了中国市民小说重“讲述”的传统,兼以西洋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如左拉、莫泊桑、都德、狄更斯等高超的“讲述”技巧为营养。“五四”伊始,“看现实与社会”成为人们的最迫切需要,这正是西方现实主义文学思潮在现代中国最受青睐的原因。20世纪30年代后,情况有所发展变化。在欧洲,自小说家福楼拜之后,不少现代作家又逐渐感到,“讲述”故事的传统模式过时了。斯坦泽尔宣称:“在世纪之交,普鲁斯特、乔伊斯的小说之后,出现了新时代的黎明。”也就是从“讲述”转向“显示”。这些潮流,不久也影响到中国。老舍写短篇小说开始于30年代,也就是普鲁斯特、乔伊斯之后,他的艺术才华使他在传统的“讲述”和现代化的“显示”双向动作中,都能熟练掌握,挥洒自如,“显示”是把接受者的心理、意识作为屏幕直接呈现。老舍在英国期间,并不是只接受了狄更斯等现实主义作家的影响,同时还接受了康拉德、梅瑞狄斯等作家现代“显示”技巧的影响,心理分析和描写工细是他们的强项,后来的成为意识流小说纯“显示”技巧的专门注意对象,在老舍的充分文人化的小说《微神》中,现实中的时空秩序完全被打乱重组,成为对人物意识“心潮涨落之痕”的直接显示,也就是前文所述走向人类内心的旅程,甚至可以打破生与死的时间鸿沟,这就是“心象小说”,或可名之为“心觉”“心感”。普鲁斯特著名的小说《寻找失去的记忆》也是这样的小说,以“我”的追忆贯穿全篇,所以他说“艺术作品是复得失去的时间的唯一手段”。《微神》正如此,老舍在此复得了他青春期初恋的花朵,复得了他心灵深处的宁静、神圣、义气和爱,这是足以填补及抵抗现代文明中的伪善与虚空的。

《微神》的结尾,是浓郁的象征主义色彩的最后显示。让我们看这片断:“太阳已往西斜去;风大了些,也凉了些,东方有些黑云。春光在一个梦中惨淡了许多。我立起来,又看见那片是暗绿的松林。立了不知有多久。远处来了些蠕动的小人,随着一些听不甚真的音乐。越来越近了,田中惊起许多白翅的鸟,哀鸣着向山这边飞。我看清了,一群人匆匆地走,带起一些灰土。三五鼓手在前,几个白衣人在后,最后是一口棺材。春天也要埋人的。撒起一把纸钱,蝴蝶似的落在麦田上。东方的黑云更厚了,柳条的绿色加深了许多,绿得有些凄惨。心中茫然,只想起那双小绿拖鞋,像两片树叶在永生的树上做着春梦。”主人公由真入梦,又由梦返真,整个心的旅程在此终结,终结得概括了全篇的精粹在古今中外小说史上难觅。说难觅,却使人想起老舍极端推崇的英国现代小说家劳伦斯,想起劳伦斯小说《白孔雀》中对出殡的描绘。老舍说劳伦斯“先以鸟啼引起妇人的哭声”:“小山顶上又起啼声,而后,一具白棺材,后面随着高大不像样的妇人,高声的哭叫,小孩扯着她的裙,也哭。人的哭声吓飞了鸟儿。何等凄凉!”(《景物的描写》,见《老舍文集》15卷,238页),看到这里,你的心是更宁静了,还是愈震撼了?

【附录】

微神

清明已过了,大概是;海棠花不是都快开齐了吗?今年的节气自然是晚了一些,蝴蝶们还很弱;蜂儿可是一出世就那么挺拔,好像世界确是甜蜜可喜的。天上只有三四块不大也不笨重的白云,燕儿们给白云上钉小黑丁字玩呢。没有什么风,可是柳枝似乎故意地轻摆,像逗弄着四外的绿意。田中的清绿轻轻地上了小山,因为娇弱怕累得慌,似乎是,越高绿色越浅了些;山顶上还是些黄多于绿的纹缕呢。山腰中的树,就是不绿的也显出柔嫩来,山后的蓝天也是暖和的,不然,大雁们为何唱着向那边排着队去呢?石凹藏着些怪害羞的三月兰,叶儿还赶不上花朵大。

小山的香味只能闭着眼吸取,省得劳神去找香气的来源,你看,连去年的落叶都怪好闻的。那边有几只小白山羊,叫的声儿恰巧使欣喜不至过度,因为有些悲意。偶尔走过一只来,没长犄角就留下须的小动物,向一块大石发了会儿愣,又颠颠着俏式的小尾巴跑了。

我在山坡上晒太阳,一点儿思念也没有,可是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滴下些诗的珠子,滴在胸中的绿海上,没有声响,只有些波纹走不到腮上便散了的微笑;可是始终也没成功一整句。一个诗的宇宙里,连我自己好似只是诗的什么地方的一个小符号。

越晒越轻松,我体会出蝶翅是怎样的欢欣。我搂着膝,和柳枝同一律动前后左右的微动,柳枝上每一黄绿的小叶都是听着春声的小耳勺儿。有时看看天空,啊,谢谢那块白云,它的边上还有个小燕呢,小得已经快和蓝天化在一处了,像万顷蓝光中的一粒黑痣,我的心灵像要往那儿飞似的。

远处山坡的小道,像地图上绿的省份里一条黄线。往下看,一大片麦田,地势越来越低,似乎是由山坡上往那边流动呢,直到一片暗绿的松树把它截住,很希望松林那边是个海湾。及至我立起来,往更高处走了几步,看看,不是;那边是些看不甚清的树,树中有些低矮的村舍;一阵小风吹来极细的一声鸡叫。

春晴的远处鸡声有些悲惨,使我不晓得眼前一切是真还是虚,它是梦与真实中间的一道用声音作的金线;我顿时似乎看见了个血红的鸡冠:在心中,村舍中,或是哪儿,有只——希望是雪白的——公鸡。

我又坐下了;不,随便的躺下了。眼留着个小缝收取天上的蓝光,越看越深,越高;同时也往下落着光暖的蓝点,落在我那离心不远的眼睛上。不大一会儿,我便闭上了眼,看着心内的晴空与笑意。

我没睡去,我知道已离梦境不远,但是还听得清清楚楚小鸟的相唤与轻歌。说也奇怪,每逢到似睡非睡的时候,我才看见那块地方——不晓得一定是哪里,可是在入梦以前它老是那个样儿浮在眼前。就管它叫做梦的前方吧。

这块地方并没有多大,没有山,没有海。像一个花园,可又没有清楚的界限。差不多是个不甚规则的三角,三个尖端浸在流动的黑暗里。一角上——我永远先看见它——是一片金黄与大红的花,密密层层;没有阳光,一片红黄的后面便全是黑暗,可是黑的背景使红黄更加深厚,就好像大黑瓶上画着红牡丹,深厚得致使美中有一点点恐怖。黑暗的背景,我明白了,使红黄的一片抱住了自己的彩色,不向四外走射一点;况且没有阳光,彩色不飞入空中,而完全贴染在地上。我老先看见这块,一看见它,其余的便不看也会知道的,正好像一看见香山,准知道碧云寺在哪儿藏着呢。

其余的两角,左边是一个斜长的土坡,满盖着灰紫的野花,在不漂亮中有深厚的力量,或者月光能使那灰的部分多一些银色,显出点诗的灵空;但是我不记得在哪儿有个小月亮。无论怎样,我也不厌恶它。不,我爱这个似乎被霜弄暗了的紫色,像年轻的母亲穿着暗紫长袍。右边的一角是最漂亮的,一处小草房,门前有一架细蔓的月季,满开着单纯的花,全是浅粉的。

设若我的眼由左向右转,灰紫、红黄、浅粉,像是由秋看到初春,时候倒流;生命不但不是由盛而衰,反倒是以玫瑰作香色双艳的结束。

三角的中间是一片绿草,深绿、软厚、微湿;每一短叶都向上挺着,似乎是听着远处的雨声。没有一点儿风,没有一个飞动的小虫;一个鬼艳的小世界,活着的只有颜色。

在真实的经验中,我没见过这么个境界。可是它永远存在,在我的梦前。英格兰的深绿,苏格兰的紫草小山,德国黑林的幽晦,或者是它的祖先们,但是谁准知道呢。从赤道附近的浓艳中减去阳光,也有点像它,但是它又没有虹样的蛇与五彩的禽,算了吧,反正我认识它。

我看见它多少多少次了。它和“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是我心中的一对画屏。可是我没到那个小房里去过。我不是被那些颜色吸引得不动一动,便是由它的草地上恍惚地走入另种色彩的梦境。它是我常遇到的朋友,彼此连姓名都晓得,只是没细细谈过心。我不晓得它的中心是什么颜色的,是含着一点什么神秘的音乐——真希望有点响动!

这次我决定了去探!

一想就到了月季花下,或许因为怕听我自己的足音?月季花对于我是有端阳前后的暗示,我希望在哪儿贴着张深黄纸,印着个朱红的判官,在两束香艾的中间。没有。只在我心中听见了声“樱桃”的吆喝。这个地方是太静了。

小房子的门闭着,窗上门上都挡着牙白的帘儿,并没有花影,因为阳光不足。里边什么动静也没有,好像它是寂寞的发源地。轻轻地推开门,静寂与整洁双双地欢迎我进去,是欢迎我;室中的一切是“人”的,假如外面景物是“鬼”的——希望我没用上过于强烈的字。

一大间,用幔帐截成一大一小的两间。幔帐也是牙白的,上面绣着些小蝴蝶。外间只有一条长案,一个小椭圆桌儿,一把椅子,全是暗草色的,没有油饰过。椅上的小垫是浅绿的,桌上有几本书。案上有一盆小松,两方古铜镜锈色比小松浅些。内间有一个小床,罩着一块快垂到地上的绿毯。床首悬着一个小篮,有些快干的茉莉花。地上铺着一块长方的铺垫,垫的旁边放着一双绣白花的小绿拖鞋。

我的心跳起来了!我绝不是入了复杂而光灿的诗境;平淡朴美是此处的音调,也不是幻景,因为我认识那只绣着白花的小绿拖鞋。

爱情的故事往往是平凡的,正如春雨秋霜那样平凡。可是平凡的人们偏爱在这些平凡的事中找些诗意;那么,想必是世界上多数的事物是更缺乏色彩的;可怜的人们!希望我的故事也有些应有的趣味吧。

没有像那一回那么美的了。我说“那一回”,因为在那一天那一会儿的一切都是美的。她家中的那株海棠花正开成一个大粉白的雪球;沿墙的细竹刚拔出新笋;天上一片娇晴;她的父母都没在家;大白猫在花下酣睡。听见我来了,她像燕儿似的从帘下飞出来;没顾得换鞋,脚下一双小绿拖鞋像两片嫩绿的叶儿。她喜欢得像清早的阳光,腮上的两片苹果比往常红着许多倍,似乎有两颗香红的心在脸上开了两个小井,溢着红润的胭脂泉。那时她还梳着长黑辫。

她父母在家的时候,她只能隔着窗儿望我一望,或是设法在我走去的时节,和我笑一笑。这一次,她就像一个小猫遇上了个好玩的伴儿;我一向不晓得她“能”这样的活泼。在一同往屋中走的工夫,她的肩挨上了我的。我们都才十七岁。我们都没说什么,可是四只眼彼此告诉我们是欣喜到万分。我最爱看她家壁上那张工笔百鸟朝凤;这次,我的眼匀不出工夫来。我看着那双小绿拖鞋;她往后收了收脚,连耳根儿都有点红了;可是仍然笑着。我想问她的功课,没问;想问新生的小猫有全白的没有,没问;心中的问题多了,只是口被一种什么力量给封起来,我知道她也是如此,因为看见她的白润的脖儿直微微地动,似乎要将些不相干的言语咽下去,而真值得一说的又不好意思说。

她在临窗的一个小红木凳上坐着,海棠花影在她半个脸上微动。有时候她微向窗外看看,大概是怕有人进来。及至看清了没人,她脸上的花影都被欢悦给浸渍得红艳了。她的两手交换着轻轻地摸小凳的沿,显着不耐烦,可是欢喜得不耐烦。最后,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极不愿意而又不得不说地说:“走吧!”我自己已忘了自己,只看见,不是听见,两个什么字由她的口中出来?可是在心的深处猜对那两个字的意思,因为我也有点那样的关切。我的心不愿动,我的脑知道非走不可。我的眼盯住了她的。她要低头,还没低下去,便又勇敢地抬起来,故意地,不怕地,羞而不肯羞地,迎着我的眼。直到不约而同地垂下头去,又不约而同地抬起来,又那么看。心似乎已碰着心。

我走,极慢的,她送我到帘外,眼上蒙了一层露水。我走到二门,回了回头,她已赶到海棠花下。我像一个羽毛似的飘荡出去。

以后,再没有这种机会。

有一次,她家中落了,并不使人十分悲伤的丧事。在灯光下我和她说了两句话,她穿着一身孝衣。手放在胸前,摆弄着孝衣的扣带。站得离我很近,几乎能彼此听得见脸上热力的激射,像雨后的禾谷那样带着声儿生长。可是,只说了两句极没有意思的话——口与舌的一些动作;我们的心并没管它们。

我们都二十二岁了,可是五四运动还没降生呢。男女的交际还不是普通的事。我毕业后便做了小学的校长,平生最大的光荣,因为她给了我一封贺信。信笺的尾——印着一枝梅花——她注了一行:不要回信。我也就没敢写回信。可是我好像心中燃着一束火把,无所不尽其极地整顿学校。我拿办好了学校作为给她的回信;她也在我的梦中给我鼓着得胜的掌——那一对连腕也是玉的手!

提婚是不能想的事。许多许多无意识而有力量的阻碍,像个专以力气自雄的恶虎,站在我们中间。

有一件足以自慰的,我那系在心上的耳朵始终没听到她的定婚消息。还有件比这更好的事,我兼任了一个平民学校的校长,她担任着一点功课。我只希望能时时见到她,不求别的。她呢,她知道怎么躲避我——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她失去了十七八岁时的天真与活泼,可是增加了女子的尊严与神秘。

又过了两年,我上了南洋。到她家辞行的那天,她恰巧没在家。

在国外的几年中,我无从打听她的消息。直接通信是不可能的。间接探问,又不好意思。只好在梦里相会了。说也奇怪,我在梦中的女性永远是“她”。梦境的不同使我有时悲泣,有时狂喜;恋的幻境里也自有一种味道。她,在我心中,还是十七岁时的样子:小圆脸,眉眼清秀中带着一点媚意。身量不高,处处都那么柔软,走路非常的轻巧。那一条长黑的发辫,造成最动心的一个背影。我也记得她梳起头来的样儿,但是我总梦见那带辫的背影。

回国后,自然先探听她的一切。一切消息都像谣言,她已做了暗娼!

就是这样刺心的消息,也没减少我的热情;不,我反倒更想见她,更想帮助她。我到她家去。已不在那里住,我只由墙外看见那株海棠树的一部分。房子早已卖掉了。

到底我找到她了。她已剪了发,向后梳拢着,在项部有个大绿梳子。穿着一件粉红长袍,袖子仅到肘部,那双臂,已不是那么活软的了。脸上的粉很厚,脑门和眼角都有些褶子。可是她还笑得很好看,虽然一点儿活泼的气象也没有了。设若把粉和油都去掉,她大概最好也只像个产后的病妇。她始终没正眼看我一次,虽然脸上并没有羞愧的样子,她也说也笑,只是心没在话与笑中,好像完全应酬我。我试着探问她些问题与经济状况,她不大愿意回答。她点着一支香烟,烟很灵通地从鼻孔出来,她把左膝放在右膝上,仰着头看烟的升降变化,极无聊而又显着刚强。我的眼湿了,她不会看不见我的泪,可是她没有任何表示。她不住地看自己的手指甲,又轻轻地向后按头发,似乎她只是为它们活着呢。提到家中的人,她什么也没告诉我。我只好走吧。临出来的时候,我把住址告诉给她——深愿她求我,或是命令我,做点事。她似乎根本没往心里听,一笑,眼看看别处,没有往外送我的意思。她以为我是出去了,其实我是立在门口没动,这么着,她一回头,我们对了眼光。只是那么一擦似的她转过头去。

初恋是青春的第一朵花,不能随便掷弃。我托人给她送了点钱去。留下了,并没有回话。

朋友们看出我的悲苦来,眉头是最会出卖人的。他们善意地给我介绍女友,惨笑地摇首是我的回答。我得等着她。初恋像幼年的宝贝永远是最甜蜜的,不管那个宝贝是一个小布人,还是几块小石子。慢慢的,我开始和几个最知己的朋友谈论她,他们看在我的面上没说她什么,可是假装闹着玩似的暗刺我,他们看我太愚,也就是说她不配一恋。他们越这样,我越顽固。是她打开了我的爱的园门,我得和她走到山穷水尽。怜比爱少着些味道,可是更多着些人情。不久,我托友人向她说明,我愿意娶她。我自己没胆量去。友人回来,带回来她的几声狂笑。她没说别的,只狂笑了一阵。她是笑谁?笑我的愚,很好,多情的人不是每每有些傻气吗?这足以使人得意。笑她自己,那只是因为不好意思哭,过度的悲郁使人狂笑。

愚痴给我些力量,我决定自己去见她。要说的话都详细地编制好,演习了许多次,我告诉自己——只许胜,不许败。她没在家。又去了两次,都没见着。第四次去,屋门里停着小小的一口薄棺材,装着她。她是因打胎而死。

一篮最鲜的玫瑰,瓣上带着我心上的泪,放在她的灵前,结束了我的初恋,开始终生的虚空。为什么她落到这般光景?我不愿再打听。反正她在我心中永远不死。

我正呆看着那小绿拖鞋,我觉得背后的幔帐动了一动。一回头,帐子上绣的小蝴蝶在她的头上飞动呢。她还是十七八岁时的模样,还是那么轻巧,像仙女飞降下来还没十分立稳那样立着。我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怕一往前凑就能把她吓跑。这一退的工夫,她变了,变成二十多岁的样子。她也往后退了,随退随着脸上加着皱纹。她狂笑起来。我坐在那个小床上。刚坐下,我又起来了,扑过她去,极快;她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又变回十七岁时的样子。在一秒钟里我看见她半生的变化,她像是不受时间的拘束。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我的怀中。我自己也恢复了十五六年前脸上的红色,我觉得出。我们就这样坐着,听着彼此心血的潮荡。不知有多么久。最后,我找到声音,唇贴着她的耳边,问:“你独自住在这里?”

“我不住在这里;我住在这儿。”她指着我的心说。

“始终你没忘了我,那么?”我握紧了她的手。

“被别人吻的时候,我心中看着你!”

“可是你许别人吻你?”我并没有一点儿妒意。

“爱在心里,唇不会闲着;谁教你不来吻我呢?”

“我不是怕得罪你的父母吗?不是我上了南洋吗?”她点了点头,“惧怕使你失去一切,隔离使爱的心慌了。”

她告诉了我,她死前的光景。在我出国的那一年,她的母亲死去。她比较得自由了一些。出墙的花枝自会招来蜂蝶,有人便追求她。她还想念着我,可是肉体往往比爱少些忍耐力,爱的花不都是梅花。她接受了一个青年的爱,因为他长得像我。他非常地爱她,可是她还忘不了我,肉体的获得不就是爱的满足,相似的容貌不能代替爱的真形。他疑心了,她承认了她的心是在南洋。他们俩断绝了关系。这时候,她父亲的财产全丢了。她非嫁人不可。她把自己卖给一个阔家公子,为是供给她的父亲。

“你不会去教学挣钱?”我问。

“我只能教小学,那点薪水还不够父亲买烟吃的!”

我们俩都愣起来。我是想:假使我那时候回来,以我的经济能力说,能供给得起她的父亲吗?我还不是大睁白眼地看着她卖身?

“我把爱藏在心中,”她说,“拿肉体挣来的茶饭营养着它。我深恐肉体死了,爱便不存在,其实我是错了;先不用说这个吧。他非常的妒忌,永远跟着我,无论我是干什么。上哪儿去,他老随着我。他找不出我的破绽来,可是觉得出我是不爱他。慢慢的,他由讨厌变为公开地辱骂我,甚至于打我,他逼得我没法不承认我的心是另有所寄。忍无可忍也就顾不及饭碗问题了。他把我赶出来,连一件长衫也没给我留。我呢,父亲照样和我要钱,我自己得吃得穿,而且我一向吃好的穿好的惯了。为满足肉体,还得利用肉体,身体是现成的本钱。凡给我钱的便买去我点筋肉的笑。我很会笑:我照着镜子练习那迷人的笑。环境的不同使人作退一步想,这样零卖,倒是比终日叫那一个阔公子管着强一些。在街上,有多少人指着我的后影叹气,可是我到底是自由的,有时候我与些打扮得不漂亮的女子遇上,我也有些得意。我一共打过四次胎,但是创痛过去便又笑了。

“最初,我颇有一些名气,因为我既是做过富宅的玩物,又能识几个字,新派旧派的人都愿来照顾我。我没工夫去思想,甚至于不想积蓄一点儿钱,我完全为我的服装香粉活着。今天的漂亮是今天的生活,明天自有明天管照着自己,身体的疲倦,只管眼前的刺激,不顾将来。不久,这种生活也不能维持了。父亲的烟是无底的深坑。打胎需要花许多费用。以前不想剩钱;钱自然不会自己剩下。我连一点儿无聊的傲气也不敢存了。我得极下贱地去找钱了,有时是明抢。有人指着我的后影叹气,我也回头向他笑一笑了。打一次胎增加两三岁。镜子是不欺人的,我已老丑了。疯狂足以补足衰老。我尽着肉体的所能伺候人们,不然,我没有生意。我敞着门睡着,我是大家的,不是我自己的。一天二十四小时,什么时间也可以买我的身体。我消失在欲海里。在清醒的世界中我并不存在。我的手指算计着钱数。我不思想,只是盘算——怎能多进五毛钱。我不哭,哭不好看。只为钱着急,不管我自己。”

她休息了一会儿,我的泪已滴湿她的衣襟。

“你回来了!”她继续着说,“你也三十多了;我记得你是十七岁的小学生。你的眼已不是那年——多少年了?——看我那双绿拖鞋的眼。可是,你,多少还是你自己,我,早已死了。你可以继续作那初恋的梦,我已无梦可做。我始终一儿点也不怀疑,我知道你要是回来,必定要我。及至见着你,我自己已找不到我自己,拿什么给你呢?你没回来的时候,我永远不拒绝,不论是对谁说,我是爱你;你回来了,我只好狂笑。单等我落到这样,你才回来,这不是有意戏弄人?假如你永远不回来,我老有个南洋做我的梦景,你老有个我在你的心中,岂不很美?你偏偏回来了,而且回来这样迟——”

“可是来迟了并不就是来不及了。”我插了一句。

“晚了就是来不及了。我杀了自己。”

“什么?”

“我杀了我自己。我命定的只能住在你心中,生存在一首诗里,生死有什么区别?在打胎的时候我自己下了手。有你在我左右,我没法子再笑。不笑,我怎么挣钱?只有一条路,名字叫死。你回来迟了,我别再死迟了:我再晚死一会儿,我便连住在你心中的希望也没有了。我住在这里,这里便是你的心。这里没有阳光,没有声响,只有一些颜色。颜色是更持久的,颜色画成咱们的记忆。看那双小鞋,绿的,是点颜色,你我永远认识它们。”

“但是我也记得那双脚。许我看看吗?”

她笑了,摇摇头。

我很坚决,我握住她的脚,扯下她的袜,露出没有肉的一支白脚骨。

“去吧!”她推了我一把。“从此你我无缘再见了!我愿住在你的心中,现在不行了;我愿在你心中永远是青春。”

太阳已往西斜去;风大了些,也凉了些,东方有些黑云。春光在一个梦中惨淡了许多。我立起来,又看见那片暗绿的松树。立了不知有多久。远处来了蠕动的小人,随着一些听不甚真的音乐。越来越近了,田中惊起许多白翅的鸟,哀鸣着向山这边飞。我看清了,一群人们匆匆地走,带起一些灰土。三五鼓手在前,几个白衣人在后,最后是一口棺材。春天也要埋人的。撒起一把纸钱,蝴蝶似的落在麦田上。东方的黑云更厚了,柳条的绿色加深了许多,绿得有些凄惨。心中茫然,只想起那双小绿拖鞋,像两片树叶在永生的树上做着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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