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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柳大翠一家的故事

“一根筋”老根锁又闹得寻死跳井了!

老根锁跳井,在岔口村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入社那年他跳过井,和儿女生杂气跳过井,反正他那“一根筋”性子一梳不顺,动不动就要死要活地闹一场,好像他生就了个跳井的瘾。这一回又为什么闹着跳井,人们虽然说不出起根拔梢的原因,却也估计个八九不离十。

大清早,巴掌大的岔口村就被他搅得像唱戏一样红火热闹。村子中央的井台前,里三层外三层,密密匝匝地围了个人圈儿。一个石桩般结实的红脸汉子,死死攥着根锁老汉的腰带,一口一声“爹”地叫着,往回拽他。又瘦又小的根锁老汉,满脸紫红疙瘩,胡子拉碴的瘪嘴唇上沾着一圈白沫,嚷着,蹦着,要往井口上扑。只是那红脸汉子的大手,钳子一般咬着他的腰带,老汉倒活像一头拴在石桩上的小叫驴,干蹦踺,挣不开。

人们哄笑着。有的劝说,有的明知他跳不进去,故意起哄。这时,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巷口上闪出个女人——一个粗眉大眼、精精干干的中年妇女,沾着两手面,系着块塑料布围裙,浓云密布的鸭蛋形脸上披散着一绺头发。那女人不紧不慢,两手分开众人,走上前来,也不搭话,“噌”的一下撬开红脸汉子的手,厉声斥道:

“丢开他!要跳由他跳!”

红脸汉子不忍撒手。那女人“啪”的一掌打在他又伸过去的手背上,冲根锁老汉气愤地说:“也不嫌丢人败兴!跳吧,由你!我等着给你收尸!”

这一下,倒真把小老汉镇住了。

“我……我知道你早盼我死啦!”根锁老汉满脸紫红疙瘩都在颤动。忽然一拍腚,“我……我偏不死!”像个撒赖的孩子,一屁股蹲儿坐在泥地上,驴打滚似的干号起来。

人要使出赖劲儿,再有主意的对手怕也头痛。根锁老汉躺在地上,翻天打滚,又踢又蹬,身上脸上滚得泥糊拉碴,人们拉他,他撅住屁股不起来。那女人倒还沉得住气,朝那愁眉苦脸的红脸汉子厉声斥道:“你还愣着瞧什么洋戏!”

顿时,不由分说,上来几个后生,这个拽住胳膊,那个抬住腿,帮那红脸汉子硬把根锁老汉抬了回去。

“大翠,这好理无事又是因为什么?”人们围住那个女人,关心地问。

那个叫大翠的女人,叹了口气,苦笑说:“能因为什么事?咱村上这两天正唱《大破天门阵》,俺家里也凑热闹,唱《三岔口》呗!

柳大翠原不姓柳,本是随娘嫁父,从小跟了根锁老汉的。不过大翠对她后老子并无二心,论孝敬不比亲生的差。自从她娘下世后,十五六岁的大翠就打里照外,替根锁老汉挑起多半个家。只是大翠压根儿搁事早,生性倔强泼辣;又赶上新社会抬高妇女地位,漫地里捡了半箩筐大字,眼路宽,心眼灵,想事谋事常和小心眼的根锁老汉碰不到一个码上。这是旧话。眼下,村上正酝酿着一件大事:包产到户,分田自种。这对20世纪70年代末的庄稼人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关乎切身利益了,所以大家顾虑重重,议论纷纷。50年代初,庄稼人曾经经历了一场挖私有制老根的翻天覆地的大革命。老一茬茬和中一茬茬庄稼人都记忆犹新:一家一户,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有争先恐后的,有犹豫不决的……把土地、牲畜、大农具,都按照党指引的方向,归拢到合作社的大家庭里来。那是一场多么深刻、多么刻骨铭心的大革命啊!如今二十多年了,要重打锣鼓,分田单干,可能吗?莫不是白日做梦吧?起初,庄稼人都不大肯信,也不敢相信。共产党奋斗的目标就是共产主义,集体化道路走了多少年,“一大二公”的政策兴了多少年。“四清”,“文化大革命”,左一次批“三自一包”,右一次“割私有制尾巴”,小打小闹还嫌不够,还嫌赶不上时代的步伐,还要大搞“穷过渡”,恨不得一黑夜就迈进共产主义的大门坎,怎么会一反既往,开回头车呢?怀疑是怀疑,事实总归是事实。报纸上登了,喇叭里广播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共产党“二改前非”,勇于正视农业落后的现实,真的要给庄稼人放宽手脚,让庄稼人八仙过海,各显发家致富的神通了。

过罢春节,县上一开三干会,把中央的政策条文公布于众,昭示乡里。庄稼人再不摇头了,眉开了,眼笑了,手痒痒了,心圪蛋跳得欢快了!日日夜夜,整个山庄都在激动着,可是,正如50年代初那场大革命一样,这一次大变革,也不是一帆风顺。所不同的是,这一回的阻力,不是来自群众,来自一向被惯称为自私落后的老农,恰恰相反,而是来自……

三干会开过之后,庄稼人都像疯魔了。耳朵也长了,消息也多了:今天听说某某大队已经丈地分田了;明天又听说某某县把牲口都牵到各家户下了;更远的,还听说有的地方把拖拉机、大农具都大卸八块,分给社员……消息归消息,人家是人家。可眼见的岔口大队却风吹不动,雨打不响,树梢儿乱圪晃,大桩儿一动不动。

支部书记景小乐从县上开会回来,说是中了风寒,捂着被子睡了三天没露面;接着又借口要副业款,坐火车下了省城。一去十天半月不见回头。过了“惊蛰”,总算回来了,却依旧不吭不响,不传达会议精神,而且还说,他在省里见过某某大领导,某某大领导对当前这种做法很光火,说这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这一下,人们热腾腾的心上像浇了一桶冷水。谁也不敢吱声了。可是时过不久,一天晚上,景小乐突然在大喇叭上广播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大家到会一看,公社书记景团子坐在台上。旁边还坐着个摇笔杆的——过去经常“光顾”岔口大队的县通讯组的小韩。

景团子是景小乐的叔字辈,都是岔口大队跺一脚地动山摇的人物。岔口的老一茬茬人都记得一件事:这叔侄两家人,没当干部时,都过的是在灰渣堆上捡破铺衬、烂套子的光景;如今在村子顶南头的大晒场上,直矗矗地竖起两座青砖红瓦白灰勾缝的大砖楼。连旧社会地主景痒生的三进大院比在一起都相形见绌,黯然失色。这且不说,夏秋分配,逢年过节,只要景小乐在大喇叭上吆喝一声,不准给谁谁家分粮,不准给谁谁家领面、割肉……谁谁家就得干瞪着眼,喝辣的,嚼苦的,哭恓惶。现在,他们一唱一和地大讲贯彻中央全会精神,大讲落实农业政策,大讲发扬民主,可是有经验的庄稼人,一看他们的气色,一听他们那怪腔怪调,就知道他们葫芦里没卖什么好药。大家也就只敢互相挤眉递眼吐舌头,大气儿不敢吭。所以,会议开到鸡叫,景小乐要大家民主表决:岔口大队怎么办?土地包不包?赞成包产到户的举手。胆小的庄稼人反倒赶紧把手袖起来。景小乐咄咄逼人的眼睛扫着台下。坐在前面的十几个姑娘、小子,七起八落地吼了几声“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啊,同意的举手!不要有顾虑嘛,现在不是‘四人帮’那阵子,现在是民主,同意就是同意嘛。”景小乐又故意做了个高姿态,启发了一顿,看见没人当出头椽子,又听见有人顺着自己的杆子爬,立刻眉开眼笑,断然说:“好!今天是全体社员大会,民主讨论,一致通过——不同意下放!”回头看看正襟危坐的景团子,又故意开了个玩笑说:“咱把丑话端在前边,大家可不要转脸又说我当支书的不民主,告我的刁状!今天可是景书记在座,‘韩通讯’眼见。”几乎不容人有喘气的机会,一挥手:“散会!”

“等等!”

就在庄稼人瞌睡打盹、没精打采地往门口拥挤时,万马齐喑的会场上突然杀出一个人来。

这人不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也不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却是一个精精巴巴、活眉活眼的女人——柳大翠。

柳大翠早就憋不住了,只是她那个“外来户”男人宋大憨一直“监视压制”着她!她本想这么重大的事情不会开一次会就定夺的,所以一忍再忍,想把话留着改日再说,先听听众人的意见。此刻,一听景小乐说“民主讨论,一致通过”,犹如一把火落在炮捻上,“嗵”的一下就蹦起来,一下把会场炸乱了。

坐在柳大翠旁边的宋大憨慌了,不住地踩她的脚,拽她的衣角。柳大翠狠狠踢了他一脚,甩开他的手,擦着墙根,“嗵嗵嗵”走到台前,一甩脸前的头发,冲景小乐笑问:“你哪个耳根听见大家一致说不同意下放?”

景小乐所以采取速战速决,就是防着这一着。这时一愣,眉棱骨都崛起来,但很快又笑脸相迎:“大家不举手,不说话,当然就是不同意。”

柳大翠说:“噢,不举手不说话就算是不同意。你是支书,你同意不同意?”

景小乐故作镇静,咧嘴一笑:“你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我不同意还做什么动员报告?我当然……”

“噢,说了半天,还是有一个同意的嘛。”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景小乐看见柳大翠盯着他哧哧笑,眼里像杵了根棒槌,一下脸红过耳。会场上同时发出几声窃笑。

柳大翠不让他,接着说:“既然还有你这个大支书同意,怎么就说一致通过呢?你不算咱岔口的人了?还是真要去当‘脱产干部’?”

真是吃肉丸咬住块骨头,景小乐脸上的笑花儿再也挂不住了,一下拉了二尺长,僵了。柳大翠也收了笑脸,换了满脸火烧云,一甩头发,转过身来,冲着满场子人,正言厉色地说:“你们大家老伙是来看戏还是来开会?会下龟吵鳖叫,会上装聋作哑。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怕什么?这是共产党的政策,又不是谁家的王法!”

犹如突然接通电源,几十盘电磨同时飞转起来一般,会场上顿时哄然一片,却依旧没有人站出来表态。

柳大翠故意停顿了片刻,接着又高声大嗓子说:“你们不说,我可就点名揭发了——景小成,景元果,柳河清,生茂老爹……”一口气点了十几个人的名,“你们都哑巴了?会下逞英雄,会上装狗熊。昨天你们在俺家小东屋说什么来着?还有你,”柳大翠的眼睛猛地转向丈夫宋大憨,“外来户宋大憨!你别眼睛往脚缝里钻,脚底下没有窟窿!昨天晚上,你躺在炕上听罢收音机,说什么话来着?你说,‘早就应该改变这种吃混食的干法儿,可就是担心干部握着勺把不会乐意放。一包产到户,他这个“脱产干部”不是闲着没油水捞了。’老实疙瘩也能说出这种扎人的话——是你说的不是?”

宋大憨被老婆端到台口上,揭了个“体无完肤”,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么多眼睛又都瞅着笑,一横心,硬着头皮直了直腰,吭吭哧哧憋出一句话:“又……又不是我一个人说的,我还是漫地里听大伙说的。”

这倒是真情实话。老实巴交的宋大憨从来不会对人说句刻薄话。一把火扔在干柴上,会场上顿时噼噼啪啪地烧起来。

景小乐情急意乱,十分尴尬,猛然瞭见台下那伙年轻人堆里的柳小梅,陡生一计,冷笑一声,故作从容,慢声慢气地说:“大翠,有理不在嗓门大,岔口一百单八户,也不光你点的这些人就算多数。就是你家,我看你也不是全权代表。你叫你家小梅说说嘛!”

柳大翠报之一声冷笑:“你就让她说嘛,我的嗓门大也堵不住谁的嘴。她不就在你眼皮底下。”

景小乐也说的是实情话,自从风传开实行包产到户的消息后,这娘俩的思想就尖锐地对立起来。在家里言来语去,摔锅子撂碗,经常发生点小摩擦。这时,小梅被景小乐从人缝里点出来,又羞又急,话没来得及从心上过就冒了一句:“我不同意!否定人民公社就是否定毛主席!”活像打狗又怕狗咬住,撂了块石头就往后缩。

人们看她那样子,哄地笑了。

“说完啦?”柳大翠咯咯笑着说:“俺小梅真会给她娘缝帽子,不大不小!”一绷脸,又说:“闺女!要比对毛主席的感情,不是你娘吹大话,你小种不配!大人不强小人志,你同意不同意是你的自由,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念的什么经我也登底儿。今日不是咱娘俩理论。”忽一转脸,两道逼人的目光射向安坐一边的景团子:“团子叔,这戏也该你唱了。小乐说了句实情话:今天这会你在座,亲眼见,你说说俺们开的这会叫什么名堂?”

景小乐本来是使出浑身的解数控制着自己的情緖,这时实在窝憋不住,浑身血浸透面皮,“叭”地一拍桌,正要使出惯技,雷霆大发,景团子一把把他扯到后面,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不慌不忙地往前走走,又不慌不忙地朝众人压压手,点点头,笑笑。马蜂窝似的会场顿时哑然。

“好!这就好!这就好!”景团子做了个强有力的手势。“我们党就是要提倡这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民主空气。是啊,过去这些年,”他眨眨像浮肿了一样的鼓眼睛,似乎要掉下泪来,“我们大家都受‘四人帮’的害,‘四人帮’放个屁我们也当音声儿听。别说我们这些玩土坷垃的干部,就是那些个坐‘红旗’的大干部又有几个真舍得一身剐的呢?”

漫地里甩鞭子,到底是抽打谁呢?柳大翠瞅着他,心想。

“不过,话得说回来,民主不是造反!更不容许打着民主的幌子闹事!现在不是‘四人帮’那个时候了,造反派那一套吃不开了!民主民主,民主到出了格就是专政!”

啊!众人不禁暗暗抽了口冷气。

景团子又眨眨眼,冷冷一笑,接上说:“我这话自然不是指大家说的。不过确实有那么个别人,他们唯恐天下不乱!不闹不跳,他们就痒得慌!当初入社时不是有人吵着闹着要入社?现在拆社——不不,我用词不当——现在,现在,又是她!总而言之,你们说,这是个什么问题?啊?要不要问个为什么?”说到这里,狠狠扫了柳大翠一眼,忽然拉下个灶王爷的脸,嗓门一下拢到高八度,都变调了,“不要以为现在不时兴阶级斗争了,墙倒了砖头还在,半头砖还能砸死人!”

得!一桶水浇在柴火上——干冒烟不冒火了。众人都像火车头进站——又窝火又泄气。一个个提心吊胆地瞅着站在台前的柳大翠。

柳大翠呢,一听景团子末后两句话,倒真觉得像房顶上掉下个半头砖,砸得她眼冒金花,摇摇晃晃,差点晕倒。

“当初……当初入社时……当初入社时……”一句话没说出来,一股热泪呼地卷进眼眶,明亮的眸子模糊了。透过迷迷蒙蒙的泪眼,她仿佛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柳大翠……

也是在这个大庙里,也是这么多人……十八岁的青年团员柳大翠和一群水灵灵的姑娘、媳妇们挤坐在一条长长的板凳上,手里忘情地揉弄着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一双黑亮黑亮的大眼睛,洋溢着激动、专注、幸福的光波,一眨也不眨地瞅着讲台上谈笑风生的乡长景团子。

乡长景团子正滔滔不绝地宣讲入社的优越性。他披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手里敲着根圪针根做的小烟袋,像数来宝似的:“……单干好比那独木桥,合作化才是阳光道。贫农雇农要翻身,嗨!拆了独木桥,奔向阳光道,共产主义天堂早呀早来到,早来到!”

小后生们呱呱地拍起大巴掌,姑娘小媳妇们咯咯咯地乐得笑作一团。柳大翠却没有笑,也没有拍巴掌,她身在会场,心已经神游到另一个世界——一座金碧辉煌的人间天堂!在那理想的天堂,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们高度文明,相敬相爱,各尽所能,按需分配。柳大翠呢,大辫子盘在头上,像工人一样穿着漂亮的工作衣,时而驾着铁牛耕地,开着播种机播种;时而又驾驶着“老大哥”造的大康拜因奔驰在一望无边的金黄的麦田里;时而又和姑娘们唱着跳着走进澡堂,走进俱乐部,走进……呀呀!多带劲啊!多么温馨美满的生活啊!充满幸福,充满欢乐,充满美好的理想,充满甜蜜的爱情……

“大翠,报名啦,你入不入?”

姑娘们的推打吵闹声驱散了大翠幸福的憧憬,把她的神思从遥远的地方收了回来。

她眨眨眼,看见台上围着一群人,仿佛怕耽误了,惶惶然站起来,高高地举起一只手:“写上俺——柳大翠!”

人们哄地笑了。

团支部副书记景小乐故意朝她摇摇头笑说:“你呀,得考虑考虑。”柳大翠急得什么似的,跑到台上。景团子乐呵呵地笑说:“莫性急,大家才酝酿讨论,要真正做到自觉自愿。”

“俺是团员,俺是自觉自愿,谁掺假是小兔子。”她急得都赌咒了。

景小乐又故意逗她:“表现在哪里?”

柳大翠急得眼珠子乱转,恨不得掏心给大家看看,咬着嘴唇略一沉思,忽然一甩辫子,埋头跑出会场。众人都懵住了。景小乐追出会场,拽住她,低声说:“傻蛋!你做甚去?我是想逗逗你。你急什么,你家又不是过不去。你别看我在会上积极,我……我是为你才跟你说这。”

柳大翠瞪了他一眼,她本来就有点讨厌他,这时觉得他心灵更可悲,“用不着你管!”一甩手,一溜小跑跑了。景小乐望着那一条摆来摆去的大辫子,又羞又不甘心。

不一会儿,柳大翠回来了,牵着一头大黄牛,牛背上还驮着一张有铧没镝的木犁,是土改时分下的。众人一看,恍然大悟。景团子感动得眼圈都红了,毅然当场宣布:“我代表红光农业生产合作社接受第一个社员——柳大翠!”

会场上掌声未落,一个瘦小瘦小的中年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夺过牛缰绳拉上就走……

当初,为了入社,柳大翠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她相依为命的后老子吵翻了脸。那年,她娘刚下世不久。大翠虽不是根锁亲生的,却懂得心疼老人。可是为了入社,为了美好的憧憬、幸福的向往,她把乡长景团子宣讲的一套一套优越性,向她爹背诵了不下十遍百遍。最后,急得她竟然赌气连饭都不给她爹做了。

根锁老汉老实巴交,小心小胆,讲道理自然讲不过党一手培养起来的年轻人,何况大翠生就一张好嘴。可是他也有一手:怄!嘴上说不倒,怄也要把你怄转!谁知大翠吃了秤砣铁了心,怄也怄不转。最后,根锁一气之下,一揽腰带,蹶蹶蹶走了。片刻工夫,街上传来一阵惊呼:“根锁跳井啦!大翠她爹跳井啦!”

幸亏井不深,根锁被人们打捞上来,除涮了一身水,没事。他只以为这一下大翠该心回意转了。大翠才不会呢,一来丢不起这个脸,二来自己是个团员,团员是党的助手、后备力量,可不是插朵花儿图好看!连自己的落后老子都说不转,还带什么头,当什么团员!一横心,又去找乡长景团子:

“爹不入,俺入!”

“这怎么中!”景团子说。

柳大翠说:“怎不中!俺嫁人!嫁个入社的!”

这一着,倒真把根锁治住了。根锁除了老伴带过来这么个闺女,再没儿没女。老伴跟他领结婚证时,他就预先把话说定,日后大翠长大成人,给她招门亲,给柳家顶门立户。老伴临咽气时还念念不忘这件事。

根锁没辙了,心软了。女大不由娘,何况是后老子!

“罢!由你:入!”

……

“是呀,当年入也是她,今天散也是她,毛主席说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这就不能不叫大家问个为什么!”

景小乐看见景团子替他把沸沸扬扬的人心镇住了,油渍渍的大红脸上露出得意的冷笑,故意挑了一句。

柳大翠受伤的心上仿佛又撒了一把盐,猛地扬起脸来,却不看景小乐,火灼灼的眼睛盯住景团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团子叔!你可真会指着影子骂树梢,吊起驴来给马听!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不明白?俺告诉你为什么!你听着!”

景团子毕竟比景小乐经验多,高一筹。人说姜越老越辣,人越老越奸。这话固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然而景团子却可以算得上是个老谋深算的了。今天这个社员大会本来就是他一手幕后导演的。他觉得岔口大队是他经营多年的老根据地,他有充分的把握能左右局面。然而他失算了,错估了民心,更没料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他知道这个女人的厉害:建社以后,他曾着意栽培过她,介绍她入了党,当了干部。可是不知是他的心变了,还是她的心变了,以后历次政治运动,她都“恩将仇报”,挑他的毛病。以致迫使他在离开岔口大队那年,不得不把她的妇女主任拨拉了,而把本家侄儿景小乐擢拔上来。眼前,真要让她讲下去,说不定会把狗屎摔到他脸上。光棍不吃眼前亏。

于是,他居然喧宾夺主,一挥手,慌忙代替景小乐又一次宣布:“时候不早了,散会!”

时候确实不早了,柳大翠和大憨回到家里,已经鸡叫两遍。路上,大憨怨声怨气说:“都是你!”大翠不服气:“是我咋啦?我没你那肚量,把话沤在肚里烂粪。”大憨道:“可不,单干呀,还不多攒点粪。”大翠道:“谁给你说单干呀?连个责任制还叨不清!”大憨道:“你就甭冲我耍厉害,早晚会有你的苦果子吃,你就不看那两副脸!”柳大翠说:“我怕他!我又不是没穿过他的玻璃小鞋。他想拿‘当初’塞我的嘴,当初我入社积极没错,如今我也绝不反悔。”大憨“哼”了一声:“不反悔你何苦出这个头?”“你说何苦?”不容大憨换气儿,柳大翠就愤愤地说:“这些年吃混食你还没吃够苦头?站着的和坐着的一样打分,死受的和‘光蛋’的一样吃粮。咱爹从大年初一受到年根儿,还不如他景小乐瞧戏赶会赚的工分多。你倒是竖起来一根桩,倒下去一条梁,死受一年还得扒火车下河南买猪食吃。他景小乐,连上他景团子,老婆身上不沾土,五间五间的砖疙瘩盖起来啦。他凭啥?再这样吃混食吃下去,老百姓的骨头也要叫耗子啃枯啦!”

“我不是跟你说这些!”

“我知道,你是招给俺的,外来户,受人欺负……左不过这些!”

“不是!”憋足了半天,大憨忍不住吞吞吐吐地说,“我是说这种搞法……”

“搞法儿怎啦?”

“不跟你说啦,看你这个厉害劲儿!”

“吃了你啦?”大翠本来心情不好,叫他吞吞吐吐地给惹火了,扳了他个趔趄,“我要不厉害,人家拿你脑袋当小板凳还嫌不平哩。”

大憨半天才吭吭哧哧地把心上的疙瘩吐出来,他不是说吃混食的干法好,也不光是怕欺他外来户,是担心眼前这种新政策:一退六二五,不是像景小乐说的,把毛主席那一套全扒皮啦?

柳大翠心平气和地说:“谁的一套也不是棺材上钉楔子——钉死哩。钉子钉歪了还要拔起来重新钉。二十多年的实践证明,吃混食的管理办法不好,弊多利少,改一改,动一动,有何不可?”两人一声高,一声低,顶嘴拌舌,不觉已经走到街门口。正要迈石阶,街门旁的月黑地突然腾地竖起个人来,同时吭吭哧哧发出一声斥责:“又抖你什么厉害去啦!羊圈蹦出了驴来——全村就数你大啦?”柳大翠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她爹。

人常说老实人常有个古怪脾气。大翠她爹就是这号人。这老汉压根就是个没嘴葫芦,不哼不哈,只知道压下头死受,你要不跟他搭话,他就是擦住你脸梢过去也不兴吭一声。别人下地动弹还有个吸烟喘气的工夫,他不,一不吸烟,二不沾酒,扁担压在肩上,锄头扎进垄里,腿不停,手不停,不到大伙都磕锄涮桶回家,他绝不歇歇喘喘,先走一步。有人喊他:“嘿!根锁,喘口气吧!不要老跟扁担亲不够,工分不少给你划。”他高兴了,抬头看看,紫红疙瘩脸上漾出金贵的一点点笑容,算是够意思了;不高兴了,连头也不抬,算你是同石头说话。有一次,和他一块挑圈的几个小后生拿他打赌:谁要能让老根锁休息半天,就输给他一盒“大前门”。一个小后生真的想财迷这盒“大前门”,趁根锁老汉淘粪的空子,藏了他的粪桶链子。根锁老汉掏满粪桶,找不见桶链子,看见两个小后生捂嘴偷笑,一下翻了脸,憋得脸胀颈粗,掂起一桶茅粪就朝两个小后生攉去。从此,年轻人领教了:“一根筋”不识耍,耍不得。在外边是这样,在家里也是“一根筋”。他家里只有大翠、大憨和小梅干打干几个大人。一天到晚,出门进门,里来出去,除了和小梅咧嘴笑笑,他和谁也很少说过话。可是凡事都还得顺着点他的心劲。稍不对劲,屁大点的小事儿都会惹得满家冒烟,生一顿杂气。他不是拗住不吃不喝,就是跺住脚子要死要活。

根锁老汉一辈子和开会没缘法。大翠十四五岁就成了他们家的“开会代表”。村上一开会,他就把大翠支去应卯。前几年景小乐兴了一条:开会不到扣工分。他割舍不下那几分汗水工,还去充个人头;如今那一大套不兴了,老汉又故态复萌。

柳大翠听她爹火气挺大,不由心里一震,回头看见小梅的窗户上亮着灯光,顿时明白了八九分,准是小梅把他煽起来的!

“没你的事,歇你的去吧!”柳大翠知道她爹胆小怕事,不愿跟他费口舌,说着就往院里走。根锁老汉又一跳:“你倒说了个轻悬!我还没有死!”大憨忍不住一旁说:“黑更半夜你叫唤什么!”这一下坏了,根锁老汉咬住大憨这句话,又拍屁股又跺脚,混吵混嚷起来:“我叫唤,我不是人,我是牲口,我是牲口……”大憨没辙了,赌气回屋睡去了。大翠左劝右劝赔不是,根锁老汉还是咬住那句话,一口一声“我是牲口”,坐在当院没完没了。柳大翠两火集一火,动气说:“爹!你倒是叫人睡不叫人睡啦?好理无事谁惹你来?你要嗓子发痒,我陪你,走,咱们到大街上去!”又嗵嗵走到小梅的窗户下,厉声骂道:“把你个小挑祸精!你耳朵眼塞上羊粪蛋啦?你把你爷爷撺掇起来你倒睡死去啦,不怕睡扁脑袋!”

根锁老汉这场无名火确实是小梅挑起来的。小梅没等散会就溜回家来。一进门就向她爷爷告了她娘一状。根锁老汉本来平素就偏护孙女,小梅一撺掇,加上他本来就怕招惹是非,于是淤火上攻,“一根筋”劲儿又上来了。小梅却没有料到他会混吵混闹得这么凶。听见她娘隔窗骂她,心上忐忑不安,磨蹭了半天,不声不响出来硬把根锁拽回屋里。这场家庭风波才暂时平息。

柳大翠躺在被窝却怎么也睡不着,浑身火烧火燎。景团子的话太刺伤她了。大憨听见她翻来覆去,不住往下蹬被子。半个身子裸露在外面,像火炉子一样发烫,劝道:“算啦,由人家想怎么怎么吧,怎么干也饿不死咱。要不人家还说你是专意和小乐过不去呢。”不料这句话又勾起她许多往事。有一年秋天,场上分玉茭。众人都是一磅一筐二百多斤,可是轮到给公社书记景团子家分了,筐子装得比谁家的也尖,景小乐却叫磅叫得比谁家的也少,还把大家当瞎子,不识数,硬给多磅了两筐。众人干气不敢吭气。大翠可憋不住,心想:你也太眼里没人了!背后怎么捣鬼,别人眼不见,由你!当着老小几十只眼睛,就这么明欺人!大翠没有吱声,定定瞅着他们做。等他们给景团子家磅足玉茭,她却一屁股坐在那圪堆玉茭上,朝大憨喊道:“过来!装!”景小乐训斥道:“那是景书记家的,你眼瞎啦!”大翠理也不理他,边装麻包边说:“眼瞎心睁着哩。景书记家四口人,大憨家也是两对,人口码着呢,装哪一堆不一样?俺就要这一堆。嘿嘿!”众人见大翠出了头,也帮着说话。景小乐恨得牙痒痒,心里有鬼,却不敢再说什么。想让她讨个便宜遮过去算啦。谁知大翠得乖还要卖脆。她装了六大麻包玉茭,推过个磅来,一磅,整整多磅出四百多斤!柳大翠故意高声大嗓地笑说:“哟!小乐,是俺眼瞎了,还是你眼里长上灰皮啦?怎么舍得给俺多磅出四百多斤呢?你倒真会亲你老娘!老娘不稀罕!”

说着一气给倒回大堆上。

这下可种下大毒气。打那以后,景小乐时时思谋踩柳大翠的脚后跟。第二年春上,家家闹粮荒。大翠家四口人三个大肚汉,头年腊月天就揭不开锅了。别人不管怎样磕头捣蒜去央告景小乐,他批个条子放句话,多多少少还能从大队借上点粉面、玉茭。大翠家可是墙上挂门帘——没门!大翠那个倔脾气也不会去给他磕头说好话。心想:你想一棵树上吊死人呀?没粮有钱饿不死人。三个劳力一年做千把工,队上存着几百块呢。可是她去会计上支钱,景小乐早把话下了:队里没款。就这样,逼得柳大翠实在走投无路,狠心拆了一间楼棚板卖了,才打发大憨半夜三更扒火车下河南买回几百斤红薯干……

“难道我是和他闹个人恩怨,和他过不去?”柳大翠心里自问自,忍不住一拨浪翻过身来,推着大憨问:“你看我是那种人?我的心眼是那样窄巴?”不等大憨回答,又说:“这些年吃大锅饭,把一些人养馋了,一些人饿苦了。小乐也不是压根就这么霸道,这不是这种吃混食把他养坏的?老百姓只有受的权,没一点主事的权,积极性怎能提起来?”

“受的权也没有。惹下干部,不给你派活,想受也受不成。”大憨迷迷糊糊地说。

“你可说吧,我是为大伙争积极性,争主事权。”大翠激动地说。

“算啦,谁把住勺把子也舍不得丢。”大憨说,“你没听众人说,现在是上边放,中间挡,戏到下边没法唱。县上要没人撑腰,小乐和团子叔他们敢这样顶?现在的人都学精啦。”

一句话仿佛把大翠突然提醒:难道县上真有人耍两面派?柳大翠不说话了。激跳的心音震得耳鼓轰轰作响。

第二天早上,柳大翠边梳洗边对大憨说:“去借个气筒打打气。”

大憨看见她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衣裳,心里纳闷,问道:“你要上哪去?”

“叫你去你就快去,多嘴!”听见小梅的门子响,忙说,“快去,不要叫她把车子锁在家里走了。”

大憨推着自行车打气回来,依旧不放心,又问:“你到底做什么去?”

柳大翠拍着展刮刮的衣裳,笑说:“进城赶会,散散心去。”

“大忙时节,你……”大憨本来想阻止她,可是转念一想:也好,让她赶会散散心,也省得把气窝在心里,生出个病秧子来。于是,把自行车擦得油光铮亮,打发她上路了。

老实的大憨哪里会想道,柳大翠进城赶会是名,找县委领导是实。昨天晚上大憨那句话,使她想得多了。她决意要上县里和县委领导讨个实信儿,真底儿。她压根连会场子也没进,蹬着车子直扑到县委大院。她不认识县委领导,也不知道书记们在哪个办公室,见门就推就问。说也凑巧,上了二楼,推开第一个门就是县委办公室。常委们正在开会。她不管三七二十一,进门就通名报姓:“嗨!俺是岔口的,单意来找你们一把手打问个事儿。”常委们以为她是为个人的事儿来告状的(这类事情太多了),也没加以重视,就让她去找信访办公室。过了个把钟头,县委书记张浩出来解手,看见她大模大样还坐在楼梯口等着,忍不住搭上话。一问,才知道她并不是为自个儿的事情上访的,而是专门来打问党的政策,反映岔口大队实行生产责任制问题的。张浩马上把她引到自己的办公室,听她粗略说了几句,倒把个县委书记高兴坏了。

原来张浩正为贯彻中央全会精神,推行生产责任制的问题着急。中央全会的文件传达之后,县委大院的思想就先乱了。拥护的自然大有人在,拍手称快。可是怀疑的,发牢骚的,甚至指桑骂槐放凉腔的也时有所闻。就连常委会也经常开成怄气会、熏烟会。意见七股八岔,思想极不统一。要在前几年,不管思想通不通,书记一句话:上!大会一开,文件一念,鞭打群羊,一哄而上。可如今封建家长式的领导作风受到批判,倡导民主,言论自由,办事倒真叫当头儿的挠头。县三干会开过之后,中央文件和县委意见都传达下去了。可是干打雷不见地皮湿。时至今日,不少公社、大队仍是举棋不定,推推动动,不推不动,甚至拿上群众做挡箭牌,给县委写联名信,软磨硬抗。

今天的常委会,正为这个问题拧着争论不休。当下,张浩兴奋地说:“你来得正是时候。现在常委会正研究这个问题。这样吧,你能不能把你反映的这些问题,连你个人的想法看法,端到常委会上,给常委们开开脑筋。”张浩还怕她胆怯,还要鼓励她。柳大翠倒接上说:“有啥不能的,俺大老远找上门来,就为这个。还怕领导忙,不愿听哩。开脑筋说不上,兴许能剟个气眼儿吧。”

开天辟地头一回,柳大翠真的就堂而皇之参加了县委常委会。

“俺嘴上没把门的,肚里有什么就端什么,口袋倒西瓜,盘子碟子一齐上,说对了领导就听,说错了……说错了情愿领四十大板。”

柳大翠落落大方,毫不怯阵,一开口就把常委们说得哄堂大笑。接着,就开门见山,一气把她当年怎么带头入社,这些年又怎么由满腔热望、无限美好的愿憬,变成失望和痛心;眼下又怎么急切盼望实行生产包干责任制;还有群众的呼声,干部的思想,以及她们一家人的新矛盾……一字一板讲了一遍。末了,提纲挈领地说:“俺们岔口大队这些年活像一个百病缠身的病号。左一次运动,右一次运动,春整党,冬整社,整治了无数。就没一个方子下对的。光见坏,不见功。为甚?给我口水喝!”

张浩忙递过杯茶。柳大翠唇没离杯,咕嘟咕嘟一气倒下去,抹抹嘴,接住说:“一家兄弟仨,到大还得端开锅各过各,吃混食没个富了的。富家大户也得吃穷,将小比大,何尝不是这样?照俺思量,眼下这种变法儿:包!端开工!才是治到病根上。你们说不是这话?”

柳大翠故意忽闪着大眼,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七个常委,一个一副相,一人一个脸。有的会心地看着她啧啧点头;有的倒在沙发上,眯缝着两眼,瞟着眼前打旋儿的袅袅青烟,似听非听;有的拧着眉头,瞪着大眼,像在想什么心事。柳大翠不管他们爱听不爱听,难得这么次好机会,错过了可惜。“你们说不是这话?”重复了一句,爽利放开胆子说,“你们干部,吃的国家‘供应’,评不上工资还闹意见。老百姓死受活受一年,临了分配果实,由几个人圪捏,任甚权利也沾不上,能有积极性?人活着有盼头才有心劲。手脖子脚脖子都拴得死死的,本来积极的也没劲了。多少老积极分子如今都躺倒了?实行了责任制,头上去了紧箍咒,翻天打滚,受死受活,也心甘情愿,总有个结果呗。撂漂儿的,耍乖弄巧的,没他的戏唱了。干部呀,干部也不用成天撕破嗓子吼这个,骂那个,就是那些吃馋嘴的猫儿也没空儿钻了。土地一包下去种,看他还贪污什么!看他还拿什么请客送礼!看他还一年四季游来摆去不动弹!”说到这里,柳大翠“扑哧”一笑,“俺可声明,俺今日可不是来告俺支书的状。这会儿俺倒真想也替小乐说几句公道话。小乐是有不少毛病。社员们给他编了顺口溜:社员管种管收,小乐管送管输。常言说,馋嘴猫儿不是生下来就馋,生生是把他惯坏养坏的。小乐原来也是一年四季肩不离担,手不离锨,扛着锄头熬日头的硬汉子。这些年,小队变大队,社员的权越变越少,干部的权越捏越多,越捏越大,啥事也是支书点头,主任说话,连女人能不能生娃子也得支书批准……手心都放不下啦。啥权也叫一个人捏上,你说他能不变?叫俺揽上这么多权也受不住。你们上边的领导成天喊不叫腐蚀干部,不准请客送礼。你们说能不巴结?能不请客送礼?要叫俺说,小乐染上这些坏毛病,也和你们一些上级领导不自觉分不开。俺的话可越说越辣了。”柳大翠“咯咯”一笑,又故意把话收住,看看众人。

“讲吧!讲吧!”张浩重给她倒了一杯热茶,笑说:“辣辣地出一身汗能治伤风感冒。喝点茶接着说!”

“不喝啦,俺喝不惯这苦涩涩的水。”柳大翠接住说,“还有辣的呢。就怕有人辣得受不住。小乐也有小乐的难处。这两年也不知谁兴下个规矩:你们上级干部,冬天不下乡,春天不下乡,一到秋天,都提溜着大麻包小提包下乡来了。俺们社员管这些人叫‘收秋队’。‘收秋队’一来,社员员背后指着骂,小乐也发愁。都是上头来的,敢不给哪个口袋里装?大车小车自行车,不断头。挡了吧,都是上头来的神,哪个庙不烧香能行?得罪下银行的不给你贷款,惹下水利局的叫你打井配不了套。别说坐小车来的这长那长他不敢得罪,就是给你们赶小车的,他也得另眼看待。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景小乐不怕群众骂?这还是小事!”柳大翠越讲后劲越大,真是嘴上没把门的,嗓门又拔高几度,“你们常委们看得见,公社的头儿,县里的这长那长,都在城关批地方起房造屋,一院一院的。怎么盖的?砖瓦木料,哪个不向队里伸手?别的俺没眼见,俺不敢指名道姓说人家。俺眼见的银行一个什么行长,光是砖瓦在俺岔口拉了两拖拉机。临到上梁,椽子不够了,胳膊粗的杨树在俺岔口现砍了七八十棵!一条路两边的树都砍光啦!说是花钱买的,一拖拉机砖给一二十块钱,他们那钱怎就那样值钱?你们说,这些事也能全怪小乐?”

这一通辣话,可真把一个常委辣得红脸花花地坐不住了。那个眼睛不住欣赏烟圈的常委忽然收回神来,打了个干哈哈,不阴不阳地笑说:“你是来要求搞责任制,还是来揭发问题?”

柳大翠打了个闷儿,随即抿嘴笑说:“一回事,实行了责任制能治馋懒,还能堵老鼠窟窿,不是没得这些圪渣马虎的问题啦?”那个常委像噎了气似的,眉眼马上阴沉下来。张浩还要她往下说。柳大翠碰了个软钉子,又看见有人抹袖口看表,想到时间不早了,急忙把话煞住:“不说了,再说你们的肚子该造俺的反啦。”

张浩带头以热烈的掌声向她表示感谢。会后,张浩特意把柳大翠请到家里吃午饭。吃饭中间,张浩含笑问:“吃出来点滋味吧?”柳大翠也不打弯,说道:“闻出来了,有人听见不舒服。”张浩笑说:“不要看见常委们都给你拍巴掌,以为思想都很一致。三中全会是个大弯子,这个弯子非转不行。可是对于一部分人,包括相当一部分干部,这个弯子好难转啊。”最后,张浩以坚定不移的口气向柳大翠交了县委的底:县委下决心要冲破阻力,尽快在全县推开生产责任制。柳大翠说:“也不能咚喳二武一刀切。像咱县陈家庄,人家的干部硬板,规章制度也卡得严,这些年生产着实是翻上去了,社员们也真心实意不愿意分。这类队俺看就可以例外。”张浩深深为这个心地纯真、有胆有识的农村妇女感动着,激励着。他从柳大翠身上,仿佛看到一种令人鼓舞的希望,甚至脑海里突发了一种莫名的愧疚:“为什么这样的好同志就当不了干部呢?”

柳大翠饿坏了,一气把两碗大米饭扒拉进去,起身说:“张书记,有您这话,俺这颗心就跌到肚里啦。话也说完了,饭也吃饱了,俺也该走了。”说罢抬腿就走。张浩送她出门时,又嘱咐她,回村主动找景小乐坐坐,相互谅解,帮助他把思想疙瘩解开,不要把关系搞得更紧张。这些年干群关系搞得够紧张了。柳大翠脑子转得快,“咯咯”笑说:“张书记您放宽心,俺的心眼要连个虱子圪蚤也钻不上早就得了癌症啦。”

回到岔口村,天已大黑。柳大翠没有回家,径直去找景小乐。景小乐不在家。他老婆说公社书记刚刚来电话,把他叫到公社去了。

柳大翠回到家里,缄口未谈她上县里的实情,依旧装作赶会回来,把临离县城时买的两个芝麻火烧给她爹送过去。根锁老汉还在生她的气,撅着个山脸不理她。直到掩火熄灯,睡进被窝,柳大翠才悄悄向大憨掏了一遍耳朵。大憨将信将疑:“就你这个灰眉土眼样,县委书记能看得起?你那个爹今天还找小乐赔情去来呢。村上说你甚话的也有。小梅骂你是跟上兔子跳黑堑。”大翠捣了他一拳:“我又不是上县里亮眉眼去啦。真是的,我这会儿还寻思,我怎么就一点儿不觉怕呢?那个张书记可真是个好人……说甚由他们说去,明儿我还要找他小乐说去呢。哎,你睡着啦?”“我看你是不跳黄河不死心。”大憨说着说着话便打起呼噜。

柳大翠激动得一夜没睡成觉。次日一早,鸡儿刚打鸣她就起来,做好饭,煨上猪食锅。听说小乐昨天半夜就从公社回来,正要去找小乐,根锁老汉突然把她挡在门里。

“疯什么去?”

“找小乐。”

“你,你……哪也不兴去!”根锁老汉圪蹴在门槛上,眼睛扎在脚地,气得一愣一愣的,嘴里吭哧吭哧憋垛着说:“跟上兔子跳黑堑……谁像你踩不热地皮的样子?由,由不了你!你不怕圪针,我还怕刺!”

“爹!”大翠好说歹说,老汉一句也听不进去,死把住门框不许出。大翠急得冒火星子。恰巧这时不知谁家的大母猪领着一群小猪娃,在街门外贪婪地拱她家的晾黄菜架子。大翠怕把架子拱倒,打了黄菜,急忙高声骂道:“黑种!死开!还不快死开!”糟了!根锁老汉眼也不抬,把话听邪了,以为是骂他,腾地站起来,气得满脸青紫,“我死!我给你死开!你早就嫌我圪疔啦,嫌我不死啦!”揽着腰带,埋头弓腰,一气向井上跑去……

这就是今天早上的那个场面。

柳大翠从井上回来,她爹还在家里跺脚咬暴。这时,小梅不知打哪儿回来,把手里的扳子和两只油手套发狠地往门口一摔,没头没脑骂了一声:“可意啦!分去吧!”大翠没听清她的话,不待理她。正在给她爹炒饭,门口跑进来四五个社员,慌慌张张说:“定了,分呀!三天必须分完。”

“谁说的?”大翠一愣。

“小乐。”

“三天?赶死呀?”大翠略一沉思,撂下碗就去找景小乐。家里,队里,可村里转了个遍也没有找见小乐的影子。最后,听小学校的老师说,看见他朝河边渠堰上走了。大翠走出西村口,果然远远望见雾腾腾的渠首上蹲着个人。

景小乐独自蹲在渠首石槽上,默默地望着一望无垠的解冻待耕的土地。

脚前扔着四五个烟蒂和一个攥作一团的空纸烟盒。明媚的阳光驱散浓重的雾气,空气中充满明亮的小水珠,像无数针尖在他眼前晃动。从河岸下吹来的小风不停地吹动他敞开的衣襟和一头蓬乱的硬发。淘清河在他脚下转了个大弯子,像一条银光闪闪的彩链,静静地向北流着。柳大翠的到来,使他微微吃了一惊。

“怎么,定了?”柳大翠站在他身后。

景小乐没有答话,忽然站起来,拍拍屁股就往河岸上走。

“我不是狼,吃不了你!”柳大翠追上去。

景小乐站住了,依旧没说话,眼睛漫无目标地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也许是天边的白云,也许是艳阳下的远山,或者是山脚下横空飞架的渡槽……

“当真通啦?”大翠问。

“敢不通?有人会告状!”憋了半天,景小乐冷冷地撂出一句。

“由你怎么想吧。”柳大翠抿嘴一笑,正正经经地说,“我是上县里了,张书记要我和你坐坐,我也觉得咱们两个早该在一起坐坐。”接着,把她上县里的全部经过,起根拔梢,一字一板说了一遍。

景小乐慢慢收回眼来,苦笑一声,提提裤腿蹲下去,又把一双发红的眼睛投向河湾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沉默了片刻,忽然突发感慨,掏着空口袋冷冷地说:“是呀,大河到了转弯的时候嘛,石头还卷走,别说一块土坷垃。”

大翠接住说:“要说转弯,张书记也说了,三中全会确实是个大转弯,当干部要带头和中央保持一致。要不,你敲你的锣,他唱他的戏。”

“你就不要拿这话刺我!”景小乐仿佛受了莫大委屈似的,激动得脖子旁边的大动脉都看得见跳动,他从口袋里抽出沾满烟末的手来,狠狠拍着,说:“我景小乐当了多少年干部,哪一回和党离心过?哪一回党的话我没听?好像这一回就是我景小乐硬和党闹别扭!我图了什么?为了什么?我的脑袋是石头长的,比别人的硬?还是比别人多长着颗脑袋?说我景小乐硬把住锅勺子不愿意丢手!好像景小乐利用职权贪污了多少!不错,我是盖起一院房子,我是拿上队里的东西送过礼,我也训砍过人。可我,我不送礼行吗?队里要电,要抽水机,要拖拉机,要搞副业,要……哪一步不求人?不给人烧香磕头?抬脚动手都是‘卡子’,我——”

“这些话我都替你说过了,你不要再说了。”大翠说。

“不不,”景小乐仿佛决了堤的水库,开了口就收不住,不叫说非说不解气,一弹身子,显得更加激动,“既然你找我坐坐,咱就把话说透。我爱训砍人,是,我训砍着还吊儿郎当,不训砍到秋后打不回粮食,上级找我景小乐要,还是找你要?我盖房子账上拉下一屁股饥荒,别人不知道,会计的本本上有洋码码!我白吞了?”喘了口气,又伸手去挖空口袋,“我不是说我景小乐好像仙女一样,脸上一颗麻子也找不出来。可我的难处谁替我想想呢?我没明没夜,操心费力,就为了我自己吃得好穿得抖?岔口没翻转身,就是景小乐贪污穷了?就是景小乐一个人的责任?极‘左’路线是景小乐发明创造的?”

他倒真有一肚子倾泻不尽的苦水。柳大翠说:“你自己爱给你戴这些帽子!谁也没说都是你。实行了责任制,把担子分到众人肩上挑,我看你说的这些杂病都可以治好。”

“站着说话不腰疼!”景小乐又猛弹一下身子,想要说什么,却突然泄气地苦笑了一声,站起来,一摆手,“算啦!说也是白费两口气。我没什么不通的,我通!我还不知道怎么样省心?我还不知道抱着老婆孩子睡热乎觉舒服?别说三天放下去,我一个后晌也能全给他攉拉下去!把地分下去,我这个支书谁愿意分也可以分,反正我是不当了。孙子才再当呢!”说着就往回走。

柳大翠拉住他:“我找你就问这个事,为什么必须三天分完?赶死哩?”

“这你甭问我!”景小乐迎着河风抖着衣裳襟子,脸红得像从滚水里捞出来,没有正面回答,依旧冷言冷语发牢骚,“我又不是挑不起扛不动,抡不动锄,挥不动镰,我才四十多岁,分开干就饿死我了?我不当这个支书——不吹,他们赚两块,我景小乐能赚十块,二十块!比他谁富得也慢不了。”

“你这是故意和我别劲还是当真?”柳大翠发了急。她心想,他要当真拗住劲,来个二不愣打枣——乱拨捞,那可怎么办?然后急着说:“小乐,我可把话下给你,你要拿上这么大的事当儿戏,马马虎虎往下攉拉,割羊蛋不管羊死活,众人不会答应,我也非要去告你的状不可!”

景小乐一声不吭,好像憋着一肚子气,“叭”的一巴掌打死一只爬在脖子上的大蚂蚁。

柳大翠又说:“你对我有意见,恨我,是咱俩的事。你把唾沫唾在我脸上,我可以压住气抹了。可你……”景小乐回头瞥了一眼,欲言又止。“可你是一村之主,你是党的干部,就算你真心不想当了,眼下谁也没有撤了你。连个章程也不定,三天分完,你这是跟谁过不去?”

景小乐又蓦地回头一瞥。那双布满血丝、充满怨恨的眼睛,仿佛蕴藏着一种难言的苦衷。

心急的柳大翠哪里知道,景小乐此刻的恼怒并不在她身上。昨天晚上,公社书记景团子打电话把他叫到公社,当着几个领导的面狠狠剋了他一顿,说他再要顶着不放,就是和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抗膀子,和县委抗膀子。景小乐都蒙住了。当初鼓动他硬顶,给他出谋划策召开社员大会“民主表决”的是他景书记。怎么一转脸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把大帽子都扣到景小乐头上?而且还逼着他表示,三天必须把土地分下去!后来从话里才听明白,县委张书记电话上批评他了。这一顿夹板气可真把景小乐惹火了。心想:这好人都该你当,夹板气活该我受呀?这是搞工作还是搞名堂?思想通就是通,不通就是不通,县委书记一批评,就把责任砸到下边人的头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分!三天必须分完!有这种做法?三天分完!三天分完!这是分地,不是吹糖人儿!

景小乐一句话没说,调转屁股就走。景团子喊也没喊住他。

他的气在这儿憋着呢。

柳大翠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是和自己别劲,想到张浩对她的嘱咐,竭力克制着自己,主动检查了自己的毛病,又心平气和地解了半天疙瘩,末了说:“这又不是没先例,听说大憨他老家就是因为干部来了个大撒手,胡乱往下攉拉,全村都放了羊。浇麦子抢水抢不公都动手打起来,险些闹下人命案。”

“你厉害找景书记说去!”

景小乐仿佛一句也没听进去,一拍屁股,起身就走。

柳大翠忍无可忍:“找谁也不蝎虎!他门上没挂着不讲理的招牌!事情做得越了理,拿上西瓜当头剃——刮刮乱推,走哪也不行!找景书记就找景书记!走!要去一块去!”

这时,村口上有人高声喊景小乐接电话。景小乐头也不回,从漫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电话不知是什么人打来的,足足打了半个小时还没有完。柳大翠心急火燎,在门外等得不耐烦,刚要推门进去,只听景小乐说话了,语气沉重,像扔石头似的:“景书记,你想给县委怎么汇报就怎么汇报,反正我说三天不行就不行。弟兄们分家还要请个中间人,立张字据。这么大的事情,不先让群众讨论定出个子丑寅卯,能成?地有好赖,土有厚薄,怎么合理搭配?往后集体这一摊子还要不要?公粮怎么交,‘任务’怎么卖,增了产怎么奖,减了产怎么罚,遭了天灾又怎么办?还有,农业机械,水利设备,电力供应,牲口,化肥,种子……今后怎么合理使用?圪渣马虎一大堆问题,又不是吹糖人儿,一口气就成!什么?先分下去再说?这,这不是割羊蛋不管羊死活!我?我的脑瓜没你转得快。我同意,群众也不会答应,现在谁的话也不是圣旨。景书记,直说吧,我对你是有意见,你不能拿上下边的人当耍花儿耍!你怕什么,迟分十天半月谁就抹了你。”

景小乐的声音戛然而止。

柳大翠满脸乌云顿时化作欢腾的彩霞,“砰”的一声,带着一股劲风冲进门里,照景小乐的脊背使劲捣了一拳,笑骂道:“死鬼!你还给我耍花招!”

景小乐依旧怔怔地握着话筒,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柳大翠愤愤地说:“这是搞责任制还是鬼吹灯!”继而转过身来,对柳大翠苦笑说,“你不是要找景书记说去吗?”

柳大翠故意绷着脸,夺过话筒,往电话机上使劲一放:“用不着我说啦,有人替我说啦!”“扑哧”一声,惬意地瞅着景小乐“咯咯”笑起来。然后一阵旋风似的旋出门去。

霎时,街上传来了惬意的笑声、欢腾的人语……仿佛被春风解冻的淘清河水,拐过岔口村边的大急弯子,一路欢笑,一路歌唱,一浪推着一浪,波光粼粼,顺理成章地向着理想的大海,不息地流着,流着……

《山西文学》1982年第1期

《小说选刊》1982年第3期

同年日文译本在日本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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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倩崽的闲暇时光

    倩崽的闲暇时光

    生活随笔和心情日记还有奇思异想,其中的篇幅可能会比较短,不喜勿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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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气场全开,影后来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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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男神总裁:求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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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全国最权贵的商业帝皇;她是被渣男抛弃的怀恨之人;一场偶遇,两人一拍即合,沆瀣一气;虐渣男,斗白莲,借着他的势力,她过得顺风顺水;直到一天,她扶着老腰从男人身上滚下来,她才彻底明白过来,这原来都是男人算计好的!
  • 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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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怎么办只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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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孩,别哭”初次见面,一向对人冷漠的慕安不知为何,对一个哭的惨兮兮的小孩软了心,更是鬼使神差地把自己口袋里唯一的一颗糖送给了这个小孩。第二次见面,慕安一眼就认出面前的少女是当年的小孩,只不过女孩变了很多,唯一没变的就是人呆呆的,小孩没认出他。慕安就想着“小孩没点良心,也挺好”初次的心软,再见的纵容,未来的相伴。估摸着那时高考没毕业的林初雪还不知道,现在和她朝夕相处的慕安居然会是她未来的伴侣。“你会不会说情话啊?”林初雪好奇的问慕安。慕安听后,瞅了林初雪一眼,回答很简单“不会”林初雪有些好奇,“为什么啊?”慕安放下手中的电脑,眼中带笑,“情话都是骗人的”林初雪不满意慕安的回答,鼓着腮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这时,慕安站起,将女孩抵在墙角,声音低沉,桃花眼很勾人,“我不会对你说谎”语毕,温热的气息便喷洒在林初雪的脸上。超甜哒,入股不愧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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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寓不拆了,一菲小贤,美嘉子乔,悠悠关谷,张伟大力,以及马上要成为情侣的咖喱海棠又回来了!!!快来康康吧!!!
  • 半妖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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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诗梦,爹娘被杀,一门惨死,流落人间,潦倒度日。一朝变化,再临风口浪尖。不求高居人上,不求长生不死,只求报了血海深仇。一不小心,竟重振了轩辕门?!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 大明法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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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明之民,不屈服,不谄媚,不卑怯,亦不必如同奴才一样而活,我之生民,既非任何官员之奴婢,也非庸碌无知之贱民。我大明之国,乃自由之国,我大明之民,亦必不羁之民,即使被欺压也不屈服、即使遭遇灾厄也不气馁、遇到不公正时能毫不畏惧地纠正、不向虎狼屈服、不向官吏献媚。当国家危难时,所有人尽皆能够为了这个国家的自由而拿起武器,当国家强盛时,这个国家亦能让其最孱弱之子民由心的感到安全与骄傲。愿我明国之民,皆知不羁为何物!愿我明国之国,世代有此不羁之民!大明崇祯二十五年首辅李文敬提